第十五章 同入牢笼
2023-11-1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是地牢,又是囚禁,又是绝望,厄运似乎对朱七七特别多情,总是接连不断地照顾到她身上。
  天下所有的地牢,都是阴森、潮湿而黝黯的,这山巅华宅的地牢,其阴森潮湿更在别的地牢之上。
  那大汉果然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在地牢上的洞口就将朱七七重重摔了下去,摔在坚冷石板的地上。
  这一摔直摔得朱七七全身骨头都似被摔散了——她一声惨呼尚未出口,人已当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晕迷之中,只觉有个亲切而熟悉的语声,在她耳畔轻轻呼唤,呼唤着道:“七七……七七……醒来。”
  这语声缥缥缈缈,像是极为遥远。
  这语声虽因长久的痛苦,痛苦的折磨而变得有些嘶哑,但听在朱七七耳里,却仍是那么熟悉。
  她心头一阵震颤,张开眼来,便瞧见一张脸,那飞扬的双眉,挺秀的鼻子,那不是沈浪是谁。
  朱七七一颗心似已跳出腔外,她用尽全身气力,抬起双手,勾住沈浪的脖子,颤声道:“沈浪,是你,是你。”
  沈浪道:“七七,是我,是我。”
  朱七七热泪早已夺眶而出——这是惊疑的泪,也是欢喜的泪,她满面泪痕,颤声地道:“这……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拼命抱紧沈浪,仿佛生怕这美梦会突然惊醒。
  沈浪道:“是真的,不是做梦。”
  朱七七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受恶人欺负,你一定会救回我的。”
  沈浪默然半晌,黯然叹道:“但我并未救出你……”
  朱七七心神一震,失声道:“什么,你并未救我?那……那我怎会见到你,莫非……莫非你也被关在这地牢中了……”
  这问题已无须沈浪答复,只因她此刻已瞧见那岩石砌成的牢壁——沈浪竟早已被人关在这地牢中了。
  这发现宛如一柄刀,“嗖”地,刺入朱七七心里,没有流血,也没有流泪,只因她连血管与泪腺都已被切断。
  她整个人,完完全全,都已被惊得呆在当地。
  沈浪嘴角也早已失去他那份惯有的、潇洒的微笑。
  他黯然垂首叹道:“我实在无能……我……我实在无用,你想必也对我失望得很,早知……唉,我死了反而好……”
  朱七七突又泪如泉涌,颤声呼道:“不,不,不,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我只要能见着你,我已完全心满意足了,我怎会失望?”
  沈浪道:“但……但在这里……”
  朱七七道:“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说话,紧紧抱着我,只是紧紧抱着我,只要你紧紧抱着我,我,我……什么都不管了。”
  这是真的,在沈浪怀抱中,她真的什么都已忘怀。
  金无望的体贴,熊猫儿的激情,她真的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她甚至也已忘记就在片刻前,她还要跟着熊猫儿一起死的。
  她热情,她也多情,别人对她好时,她就会不顾一切去回报那人,但那只不过都是一时热情的激动而已。
  但她对沈浪的情感,却似一根柔丝,千缠百绕,紧缚住她,那真的纠缠入骨,刻骨铭心,挣也挣不开,斩也斩不断。

×      ×      ×

  黝黯的地牢,光线有如坟墓中一般灰暗,阴森的湿气寒气,正浮漫而无情地侵蚀着人的生命。
  但在沈浪怀中,朱七七却宛如置身天上。
  她絮絮地诉说着她的遭遇,她的痛苦,她的思念——仿佛只要能向沈浪诉说,她所遭受的一切便都有了报偿。
  沈浪却只是不住长叹,垂首无语。
  此时此刻此地,他又有什么话好说。
  朱七七仰首望着他,在秋雾般惨淡凄迷的光线中望着他,几番嘴唇启动,几番欲言又止。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怎么……来的?”
  沈浪黯然道:“迷药,我再也未想到,在那荒林野店里所喝的一碗豆浆中,也有迷药,唉!一招失算,大错便已铸成,等我醒来时,已在这里了。”
  朱七七流泪道:“你一定受了许多苦,你瞧……就连你的声音都已被那班恶贼折磨成如此模样,我恨……我好恨……”
  沈浪黯然道:“恨……恨……唉,恨又如何?”
  朱七七哽咽道:“告诉我,那些恶贼究竟用什么法子来折磨你,你究竟受了些什么样的苦?告诉我吧,求求你。”
  沈浪咬紧牙关,无语。
  朱七七道:“我知道,无论受了什么苦,你都不会说的,你不是会向别人诉苦的人,但是我……你连对我都不肯说?”
  沈浪喃喃道:“说……说又如何?”
  朱七七嘶声道:“他们怎样对付你,我就要怎样应付他们,我要再加十倍来对付他们,好教他们知道我……”
  突然顿住语声,怔了半晌,放声大哭道:“我连死都不能死,还说什么对付他们,还说什么报仇,我真是呆子、疯子……我……我真恨自己。”
  沈浪柔声道:“七七,莫哭,仇总要报的。”
  朱七七身子一震,顿住哭声,抬起头,颤声道:“你能……”
  沈浪缓缓道:“机会,只要有机……”
  突然,一道亮光,自上面笔直照了下来。
  沈浪抱起朱七七,身子一动,便避开数尺。
  那狼狗般大汉的头,已自洞口露出——这洞口离地至少也有五丈,自下面望上去,他看来更是不像人。
  朱七七嘶声呼道:“看什么?”
  那大汉咯咯一笑道:“你们饿了么?”
  朱七七道:“饿死最好,你快滚!”
  那大汉又是一笑,举手在洞口晃了晃,口中道:“这里是咱们喂狗的馒头,要不要,随便你。”
  朱七七怒道:“你才是恶狗,你……”
  她话未说完,嘴已被沈浪掩住。
  沈浪竟仰首道:“如此就麻烦大哥将馒头抛下来。”
  那大汉狂笑道:“不吃白不吃,到底是你聪明。”
  手掌一扬,果然抛了几个馒头下来,落在地上,竟发出“嘣、嘣”的声音,那馒头硬到什么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牢洞阖起,沈浪也松开了掩住朱七七嘴的手。
  朱七七又气又急,又惊又怒,道:“你……你真的要吃这馒头?”
  沈浪缓缓道:“纵不吃它,也是有用的。”
  朱七七道:“有什么用?”
  沈浪道:“机会来了,便有用了。”
  竟将那些馒头全都拾了起来,放在怀中。
  朱七七呆望着他,半晌,突然道:“你气力还未失去?”
  沈浪道:“还好。”
  朱七七目中现出狂喜之色,道:“难怪你说你能报仇,只要你气力未失,纵然将你关在十八层地狱里,你也是一样能逃出去的。”
  沈浪道:“你真的这么相信我?”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挣扎着爬了一步,倒入沈浪怀抱中。
  过了半晌,朱七七突然又道:“对了,你瞧我有多糊涂,我见到你委实太过欢喜,竟欢喜得忘记将一件最重要的事告诉你。”
  沈浪道:“什么事那般重要?”
  朱七七道:“金无望虽将展英松等人送入了仁义庄,但展英松等人一入庄之后,便全都毒发而死,李长青他们只道是你做的手脚,正在到处找你。”
  沈浪失声道:“有这等事?”
  朱七七道:“此事乃他们亲口说出的,想必不会假。”语声微顿,又道,“你可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
  沈浪叹道:“一时之间,我委实还不敢断言……”
  朱七七截口道:“我却敢断言,这一定是王怜花搞的鬼,我真不懂,你明知他是坏人,为何还要和他那般亲近?”
  沈浪苦笑道:“敌我之势,强弱悬殊,我已有快活王那般的大敌,又怎敢再与王怜花结仇,无论如何,他总非快活王一路的。”
  朱七七道:“哼,依我看来,他比快活王还坏得多,你宁可先暂时放却快活王,也不能让他母子太过逍遥。”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与他母子作战,我胜算委实不多。”
  朱七七道:“你何必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你哪点不比王怜花强,王怜花又凭哪点能胜得过你?”
  沈浪叹道:“别的不说,单以财力、物力而论,我便与他相差太远,唉……我如今才知道,双方作战,钱财之力量,有时委实可决定胜负……唉,只恨我昔日对这些铜臭之物,瞧得太过轻贱。”
  朱七七道:“钱财又算什么,我有。”
  沈浪道:“你有又如何?”
  朱七七道:“我的就是你的,我……”
  沈浪微怒道:“我岂是会接受你钱财之人。”
  朱七七道:“但……但我有岂非等于……”
  沈浪怒叱道:“莫要说了。”
  朱七七默然半晌,幽幽道:“就算我的你不能接受,但此次争战,我也是有份的,常言说得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难道就不能为此战尽一份力么?”
  沈浪道:“但我又怎能要你……”
  朱七七截口道:“做大事的人,不可拘泥小节,你若连这点都想不通,不如到深山里去做和尚好了,还谈什么别的。”
  沈浪道:“这……这……”
  朱七七“扑哧”一笑,道:“还‘这’什么,这一次你总算被我说服了吧……告诉你,我爹爹虽然小气,但对我却不错,因为我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自己也都生财有道,而我却只是个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没有用的人……”
  沈浪一笑道:“这话倒不错。”
  朱七七娇嗔道:“你听我说呀……所以我爹爹就将本该分给七个人的家财,全都给了我,这数目可真不少哩。”
  沈浪道:“难怪江湖中人都道朱七小姐乃是女中邓通。”
  朱七七道:“你瞧你,又来刺我了,人家好心好意,你却……”
  沈浪道:“好,好,你说吧。”
  朱七七回嗔作喜,道:“这才像话……告诉你,这份钱财,我十二岁那年已可随意动用,但放在爹爹那里,我拿着总是不方便,所以我就跟爹爹歪缠,缠到后来,他只有将这份钱财全都交给了我,我就将它们全都存到我三姐夫那里去。”
  她娇笑一声,接着:“我三姐夫是山西人,算盘打得嘀呱响,但却最怕我,我跟他言明在先,我不要他的利息,但我若要银子使用,我白天要,他就不能在晚上给我,我要十万两,他也不能给我九万九。”
  沈浪道:“你三姐夫可是人称‘陆上陶朱’的范汾阳么?”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你居然也知道他?”
  沈浪笑道:“江湖中成名之辈,有谁我不知道?何况这范汾阳非但长袖善舞,掌中一柄铁骨扇,招数也不弱。”
  朱七七反笑道:“好,算你厉害……告诉你,我为了方便还和他约定好了,只要我信物一到,便可在他四省三十七家钱铺中随意提取金银,认物不认人……”
  沈浪摇头道:“他怎会如此信得过你?”
  朱七七道:“嘿,他的钱虽不少,但我的可比他还多,他为何信不过我?”
  沈浪道:“如此说来,你那信物倒要小心存放才是。”
  朱七七笑道:“我这信物是什么,别人做梦也猜不到,更莫说来抢了,这信物终日在我身上,可也没有被人取走。”
  沈浪诧声道:“就在你身上?”他知道朱七七内外衣裳,都曾被人换过,这如此贵重之物若是在她身上,又怎会未被别人取走?
  朱七七却笑道:“不错,就在我身上,那就是……”
  沈浪道:“你莫要告诉我。”
  朱七七道:“我非但要告诉你,还要将它给你。”
  沈浪道:“我不……”
  朱七七道:“嗯——你莫忘了,你方才已答应了,为求此战得胜,将此信物放在你身上又有何关系,你难道又要迂了么?”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言。
  朱七七声音突然放低,耳语道:“我耳上两粒珠环,便是信物,这两粒小珠子看来虽不起眼,但将珠子取下那嵌珠之处,便是印章,左面的一只是阴文‘朱’字,右面的一只是阳文‘七七’两字,凭这两只耳环,任何人都可取得约摸七十万两……七十万黄金,不是白银,这数目想必已可做些事了吧。”
  这数目无论在何时何地,当真都足以令人吃惊,就连沈浪都不禁觉得有些意外,口中都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朱七七笑道:“我随身带着这样的珍贵之物,只可笑那些曾经将我擒住的人,竟谁也没有对它多瞧上一眼。”
  要知那时女子耳上全都穿孔,是以女子耳上戴有珠环,正如头上生有耳朵同样普遍,同样不值惊异。
  只因那是无论贫富,人人都有一副的。
  沈浪终于拗不过朱七七,终于将那副耳环取了下来。
  朱七七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但这耳环在你们男子身上,可就要引人注意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些。”
  沈浪道:“你不放心我么?”
  朱七七柔声道:“我自是放心你的,莫说这耳环,就算……就算将我整个人全都交给你,我也是放心得很。”她紧紧依偎着沈浪,真的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融入沈浪身子里,这时,她反而有些感激那“恶魔”了。
  若不是“他”,她此刻又怎会在沈浪怀抱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沈浪突然大喝道:“水……水……”
  朱七七虽吃了一惊,但已料想出他此举必有用意。
  只听沈浪呼喝了半晌,那牢洞终于启开。
  那狼狗般的大汉,又探出头来,怒道:“兔崽子,你鬼吼个什么劲?”
  这厮竟敢骂沈浪“兔崽子”,朱七七真给气疯了,方待不顾一切,破口大骂,却被沈浪悄悄掩住了嘴。
  沈浪非但毫不动怒,反而赔笑道:“在下口渴如焚,不敢相烦兄台倒杯水来,在下感激不尽。”
  那大汉咯咯笑道:“你要水么,那倒容易,只可惜人喝的水不能给你,猪槽里的水倒可分给你一些,你说怎样?”
  沈浪道:“只要是水,就可以。”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好,你等着。”
  他倒是极为小心,又关起牢洞,方自离去。
  沈浪手一松,朱七七便忍不住颤声道:“你……你怎能受这样的气?”
  沈浪道:“忍耐些,你等着瞧……”
  话未说完,牢洞又开,那大汉伸了根竹竿下来,竿头绑着个铁罐子,那大汉咯咯狞笑道:“要喝水的,就凑到这铁罐子上来,大爷们喂猪,就是这样的。”
  沈浪缓缓站起,突然手掌一扬,一道风声,直击而出,“噗”地,打在那大汉伸出来的头颅上。
  那大汉狂吼一声,一个倒栽葱,直跌下来,打落他的暗器也掉在一旁,竟正是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朱七七又惊又喜,只见沈浪随手点了那大汉的穴道,拾起那根竹竿,突然头顶上有人喝道:“什么事?”
  沈浪手掌再扬,又是一个冷馒头,又是一个人跌落下来,沈浪左手夹起朱七七,右手将竹竿一撑。
  朱七七但觉耳畔“呼”的风声一响,眼睛不由得一闭,等她张开眼睛,人已到了牢外平地之上。
  上面是间小屋,桌上仍有酒菜,但方才饮酒吃菜的人,此刻已直挺挺地躺在地牢下面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欢喜之情,狂喜道:“沈浪,你真是……”
  沈浪沉声道:“噤声,你我此刻还未脱离险境!”
  朱七七悄声道:“是!”但还是忍不住接了下去,悄笑道:“你真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难怪我这么喜欢你。”
  沈浪却是面寒如水,此时此刻,他实无半点欣赏她这份撒娇的情趣,朱七七只有嘟起嘴,不再说话。
  只见沈浪扣起了牢洞,轻掠到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了一线,侧目窥探了半晌,身子微偏,一掠而出。
  外面是条长廊,仍然瞧不见人迹。
  朱七七悄声道:“咱们的运气不错,这里的人像是都已死光了。”
  沈浪哼了一声,左转而行,方自掠出一步,只听长廊尽头,竟已有人语脚步声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你怎能将她与沈浪关在一起?”
  这人语声难听已极,竟是那“见利忘义”金不换的声音。
  另一人道:“地牢只有一间,不关在一起,又当如何?”
  这人语声尖锐简短,却是方才那长衫人的。
  沈浪早已顿住身形,朱七七虽然瞧不见他的脸,想见他面上已变了颜色,身形一转,便待退回。
  却听另一人道:“咱们到地牢去瞧瞧。”
  这人语声雄壮粗豪,正是“气吞斗牛”连天云。
  沈浪若是退回原处,势必要撞上这几人。
  他既不能进,亦不能退,神色更是惊惶。
  朱七七悄声道:“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沈浪咬一咬牙,双手抱紧了朱七七,用出全力,冲了过去,身法之快,当真有如离弦之箭一般。
  金不换、连天云等人方自转弯,瞧见一条人影,箭一般冲来,惊惶之下,不及细想,身形下意识地向旁一闪。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沈浪已自人丛中冲了过去,头也不回,展开身法,向前急奔。
  只听身后叱咤、呼喝之声大起。
  金不换道:“哎呀,那是沈浪!”
  连天云怒喝道:“快追!”
  接着便有一阵阵衣袂带风之声,紧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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