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战
2020-04-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二)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
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
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还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渡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曾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
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渡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低诵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
不是油的光。
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 × ×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他已不必再看。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
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 × ×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通:“决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 × ×
傅红雪沉默。
她说他就是公子羽。
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决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
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
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