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
2020-04-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三)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魂消。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在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妇人的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
  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      ×      ×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
  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能力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梳头的女人冷冷道:“因为他就算活着,一定也不好过!”
  脱靴的女人却吃吃的笑了起来,道:“我喜欢看杀人。”
  梳头的女人道:“杀这个人却未必好看。”
  脱靴的女人道:“为什么?”
  梳头的女人道:“看他的脸色,这个人可能连一点血都没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冷的。”
  脱靴的女人还在笑:“冷的血总比没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点血就够了,我一向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傅红雪已走到窗口,停下来,她们说的话,他好像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真的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问:“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摆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红雪道:“这就是天王斩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时斩鬼,有时杀人,只要刀一出鞘,无论是人是必将死在刀下。”
  傅红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好?”
  傅红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人已在刀下,这难道还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确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间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
  傅红雪闭了嘴。
  刀柄上缠着紫绸,就像是血已凝结时的那种颜色。
  苗天王的手轻抚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江湖传言,都说你的刀是柄天下无双的快刀!”
  傅红雪不否认。
  苗天王道:“你为什么不先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远无机会出鞘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滚下了胡床。
  他站着时身高九尺开外,腰粗不可抱,更显得威风凛凛。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刀。
  傅红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狮面前一头黑色豹子。
  雄狮虽然威风可怕,豹子却决不退缩。
  苗天王笑声不绝,道:“你一定要让我先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你不后悔?”
  傅红雪冷笑。
  就在这时,一道厉电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冲了下来!
  苗天王的手还握着刀柄,刀锋还留在那镶满珠玉的皮鞘里。
  他没有拔刀!
  刀光是从傅红雪身后飞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雳闪电。
  傅红雪已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会从身后劈下?
  窗下轻歌的女人,歌声虽仍未停,却已悄悄地闭上眼睛。
  她看过这一闪刀光的威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她已见过太多次,已不忍再看!
  脱靴的女人身子已抽紧,她显然并不是真的喜欢看杀人。
  可是这一闪刀光劈下时,并没有横飞血肉。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飞出,恰巧从刀光边缘掠过。
  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准了部位。
  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这个人下腹双膝之间。
  他的计算从未错误。
  他的刀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没有看见血,只听见“咔哧”———声响。
  那也不是骨头斩断的声音,却像是竹木拗断声。
  九尺长的天王斩鬼刀一刀斩空,刀尖点地,惊虹般飞了出去。
  惊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条短小的人影,带着凄厉的笑声飞入桑林!

×      ×      ×

  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人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已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
  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为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处都是鞭挞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蹂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知道惟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有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
  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      ×      ×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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