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玉手
2019-07-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干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      ×      ×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秤杆。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事,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娼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      ×      ×

  “没有人能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
  “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扬扬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后少管人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一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么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后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后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后悔昨天为什么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已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兔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后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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