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三少爷的剑》

杀人的剑

作者:古龙  点击: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一)

  人沉默,林木静寂。
  燕十三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仿佛在沉思。
  慕容秋荻道:“你为何还不拔剑?”
  燕十三道:“我的剑已在手,随时都可以拔出来,你呢?”
  慕容秋荻道:“这就是我的剑。”
  燕十三道:“这不是。”
  慕容秋荻道:“在我手里,这就是杀人的利器。”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能用它杀人,但是它本身却只不过是段枯枝。”
  慕容秋荻道:“只要能杀人,枯枝和剑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它能杀人,可是它并没有杀过人,我的剑却不同。”
  他轻抚着他的剑:“这柄剑跟随我已十九年,死在这柄剑下的,已有六十三个人。”
  慕容秋荻道:“我知道你杀的人不少。”
  燕十三道:“这本来也只不过是柄很平凡的剑,现在它已饮过六十三个人的血,六十三个无情的杀手,六十三条厉鬼冤魂。”
  他仍然在轻抚着他的剑,慢慢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这柄剑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再能尝到别人的血,渴望别人死在它的剑锋下。”
  慕容秋荻冷笑道:“它告诉过你?”
  燕十三道:“它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慕容秋荻道:“感觉到什么?”
  燕十三道:“只要它一出鞘,就一定要杀人,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说的并不是虚玄的神话。
  你若也有这么样一柄剑,若是也杀过六十三个人,你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
  燕十三再次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道:“你手里这段枯枝却是死的,绝不会有杀人的渴望,你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嘴唇已发白。
  一片落叶飘下,她默默的拾起来,道:“现在这片叶子是不是也死了?”
  燕十三道:“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它刚刚还在树枝上,还是活的。”
  树叶只要还没有凋落,就还有生命!
  慕容秋荻道:“人的生命岂非也跟这片叶子一样?”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秋荻道:“你真的明白?”
  燕十三道:“你为了生育那孩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所以你对他的爱,绝对比不上你心里的怨恨。”
  慕容秋荻并没有否认。
  燕十三道:“所以你对自己的生命已毫无留恋,只要我能破得了这一剑,你就算死在我剑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长长叹息,又道:“可是你错了。”
  慕容秋荻道:“我错了?”
  燕十三道:“因为我就算能破得了你这一剑,也未必能破谢晓峰的剑。”
  他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用的并不是杀人的剑,你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手忽然垂下,杀气忽然消失,眼泪已流下面颊。
  燕十三道:“可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
  慕容秋荻精神又一振,道:“你自觉有几成把握?”
  燕十三苦笑道:“本来连一成都没有!”
  慕容秋荻道:“现在呢?”
  燕十三道:“现在至少已有了四五成。”
  慕容秋荻道:“你已想出了破法?”
  燕十三忽然也折下段枯枝,道:“你看着。”
  他的动作简单而笨拙,可是慕容秋荻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她知道他已找到了。
  三少爷的剑法若是一把锁,他已找到了开锁的钥匙。
  一剑刺出,有风吹过。
  燕十三手里的枯枝忽然变成了粉末,眨眼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迹。
  他手里拿着的若是一把剑,这一剑刺出,是什么样的力量?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坐了下来,道:“你去吧。”

  (二)

  燕十三走出树林时,小讨厌还在外面逛。
  只有小讨厌一个人,左手拿着根鸡腿,嘴里还啃着个梨。
  附近根本没有卖水果卤菜的摊子,这些东西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燕十三一看见这孩子就很喜欢,想到他的身世,更觉得同情。
  幸好这孩子现在就好像已经很会照顾自己。
  小讨厌正瞪着双大眼睛在看他。
  燕十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道:“快回去吧,你姐姐在等你。”
  小讨厌道:“她等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她关心你。”
  小讨厌道:“她关心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难道你认为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你?”
  小讨厌道:“从来也没有,连半个人都没有,我是个小讨厌,讨厌我的人倒不少。”
  他又啃了口鸡腿,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十三看着他甜甜的小脸,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忍不住问:“我那朋友呢?”
  小讨厌道:“你哪个朋友?”
  燕十三道:“乌鸦。”
  小讨厌道:“这树林里没有乌鸦,只有麻雀。”
  燕十三道:“我是说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叫乌鸦的人。”
  小讨厌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付我保管费?请我保管他?”
  燕十三道:“没有!”
  小讨厌道:“既然没有,你凭什么问我?”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小讨厌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凭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燕十三只有苦笑。
  这孩子问的话,竟常常让他回答不出来。
  小讨厌又啃了口梨,悠然道:“可是我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告诉你。”
  燕十三道:“要怎么样你才肯告诉我?”
  小讨厌道:“你要问我的话,多多少少总得付我一点问话费。”
  燕十三已经在摸口袋,摸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摸出来。
  小讨厌道:“看你穿得还蛮像样的,难道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燕十三苦笑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要收过我的问话费。”
  小讨厌叹了口气,道:“木头里既然榨不出油来,我也只好认倒霉了,你就写张欠条来吧。”
  燕十三道:“欠条?”
  小讨厌道:“你要问话,就得付问话费,现在你没钱,以后总会有的。”
  燕十三道:“这里又没有纸笔,欠条怎么写?”
  小讨厌道:“你的剑削块树皮,再用你的剑把字写在树皮上。”
  燕十三苦笑道:“你倒想得真周到。”
  他只有写:“写多少?”
  小讨厌道:“一个字也是写,十个字也是写,既然是欠账,就得多写点。“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马马虎虎给我写个一万两吧。”
  燕十三看着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这孩子长大了怎么得了?
  小讨厌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现在我就这么会敲竹杠,长大了怎么得了?”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
  小讨厌道:“因为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了。”
  燕十三道:“你怎么说?”
  小讨厌道:“现在我会敲竹杠,长大了当然就是个大富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都不懂?”
  燕十三笑了,真的笑了。
  这孩子真的会照顾自己。
  一个没有人照顾的孩子,若是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那才真的不得了。
  所以燕十三写的欠条不是一万两,是五万两。
  小讨厌也笑了,道:“要一万,给五万,看来你的人虽穷,出手倒不小。”
  燕十三道:“出手小的人,怎么会穷?”
  小讨厌道:“有理。”
  燕十三道:“有理的话,你就应该记在心里,你若不想穷,出手就不能太大方,更不能乱花钱。”
  小讨厌道:“有了钱不花干什么?那跟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又笑了。
  他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一点——
  他也很想去杀这孩子的父亲。
  真的很想。

×      ×      ×

  这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人莫名其妙的。

×      ×      ×

  五万两的欠条,一定可以收得到钱的欠条,小讨厌却随随便便的就往衣襟里一塞,就好像把它当做张废纸。
  燕十三道:“我现在虽然没钱,可是我随时都会有钱的。”
  小讨厌道:“我看得出,否则我怎么会收你的欠条。”
  燕十三道:“你随时看见我,都可以问我收钱。”
  小讨厌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所以你就该把这张欠条好好收起来,免得掉了。”
  小讨厌道:“掉了就算你走运,我倒霉,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又眨了眨眼,道:“就好像你若很快就死了,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一样,像你这种人,本来随时都会死的。”
  燕十三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可是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又有谁知道?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等他笑完,小讨厌才说:“你那朋友到前面那山坡后去了!”
  燕十三道:“去干什么?”
  小讨厌道:“好像是去拼命。”
  燕十三道:“拼命!去跟谁拼命?”
  小讨厌道:“好像是个叫什么冰的小子。”
  是曹冰?
  难道他一直都在跟着他们,难道一路上的账都是他付的?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要找乌鸦拼命?
  燕十三并没有为乌鸦担心,他知道曹冰绝不是乌鸦的对手。
  可是他错了。

  (三)

  山坡后的草色已衰,血色却还是鲜红的。
  是乌鸦的血。
  乌鸦已倒了下去,倒在山坡上,鲜血染红了秋草,也染红了他的衣襟。
  血是从他咽喉下的锁骨间流出来的,距离他咽喉只有三寸。
  就因为差了这三寸,所以他还活着。
  刺伤他的人是谁?
  燕十三冲过去:“是曹冰?”
  乌鸦点头。
  燕十三吃惊的看着他,道:“是不是你故意让他的?”
  乌鸦摇头。
  燕十三更吃惊。
  这明明是真的事,他还是无法相信。
  乌鸦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过那小子出手。”
  燕十三道:“可是你……”
  乌鸦道:“我本来有把握可以在三招内让他倒下去的,绝对有把握。”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倒下去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只因为我错了。”
  燕十三道:“哪点错了?”
  乌鸦道:“我看过他出手,他剑法中的变化我也已摸清,点苍派的剑法绝对伤不了我的毫发。”
  燕十三道:“他用的不是点苍剑法?”
  乌鸦道:“绝不是。”
  燕十三道:“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乌鸦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连你都看不出?”
  乌鸦道:“那一招的变化,我非但看不出,连想都想不到。”
  燕十三道:“那一招?他只出手一招,你就伤在他的剑下?”
  乌鸦冷冷道:“如果是你,你也一样接不住那一招的。”
  他忽又长长叹息,道:“到现在我还想不出有谁能接住那一招。”
  燕十三没有再开口。
  可是他的人已有了动作。
  ——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然后他的剑就慢慢的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后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乌鸦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喊:“不错,他用的就是这一招!”

×      ×      ×

  秋草枯黄,血也于了。
  燕十三默默的坐下来,坐在乌鸦对面的山坡上。
  乌鸦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这一招?”
  燕十三道:“因为他只有用这一招才能击败你。”
  乌鸦道:“这绝不是点苍剑法,也绝不是你的剑法。”
  燕十三道:“当然不是。”
  乌鸦道:“这一招是谁的?”
  燕十三道:“你应该猜得出。”
  乌鸦道:“这就是三少爷的剑法?”
  燕十三道:“除了他还有谁?”
  乌鸦道:“至少还有你,还有曹冰。”
  燕十三苦笑。
  他想不到曹冰会在暗中偷学了这一招,那时他们都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树林中还有别的人。
  他更想不到曹冰会拿乌鸦来试剑。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曹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一定就是谢晓峰。
  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四)

  燕十三在树林里见到的是什么人,三少爷的绝剑他们怎么学会的?
  这些事乌鸦都没有问,他已经很了解燕十三这个人。
  “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
  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
  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
  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
  就算破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
  “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
  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
  乌鸦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燕十三道:“我自己?”
  乌鸦道:“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账了。”
  曹冰一定已找到最迅速舒服的马车,走的一定是最快的一条路。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只凭两条腿赶路,就算能赶在曹冰前面,到了神剑山庄时,惟一还能击败的人,恐怕已只有他自己。
  乌鸦道:“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再夺他的马。”
  燕十三笑了,道:“你放心,这种事我并不是做不出的。”
  乌鸦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
  乌鸦道:“你快去,只要你不死,我保证你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我。”
  燕十三道:“我若死了,一定会叫人把我的剑送给你。”
  乌鸦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快死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
  燕十三道:“我说过。”
  乌鸦道:“看起来你的运气现在好像又要来了。”

×      ×      ×

  来的是辆马车。
  快马轻车,来得很快。他们刚听见车转马嘶,马车就已从山坳后转出来。
  乌鸦道:“我相信这种事你是一定能做得出的。”
  燕十三道:“当然。”
  他嘴巴说得虽硬,其实真到了要做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傻了。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动手?
  他忽然发现要做强盗也不是他以前想像中那么容易的事。
  眼看着车马已将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他还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乌鸦皱眉道:“这种好运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
  燕十三道:“也许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马车骤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并没有出手,马车居然自动停了下来。
  车厢中有个嘶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急着要赶路的人,就请上车来。”
  乌鸦看着燕十三。
  燕十三也看了看乌鸦。
  乌鸦道:“运气特别好的人,也未必真的就快死了。”
  燕十三大笑。
  车门已开,他一掠上车,大笑挥手:“只要我不死,我保证你也一定会再见到我的,就算你不想再见都不行。”

×      ×      ×

  车厢里的人究竟是谁?

  (五)

  轻车快马。
  干净舒服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件宽大的黑袍,用黑帕包着头,还用黑巾蒙着脸。
  燕十三就在他对面坐下,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尽快载我到翠云峰,绿水湖去?”
  “能。”
  听到了这个字,燕十三就闭上了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他本来有很多话应该问的,可是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问。
  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黑衣人对他却显然有点好奇了,一双半露在黑巾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很亮。

×      ×      ×

  马车走得很快,燕十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没有睡着。
  因为黑衣人从车垫下拿出一瓶酒开始喝的时候,他的喉结也开始在动。
  睡着了的人是嗅不到酒香的。
  黑衣人眼睛里有了笑意,把酒瓶递过去,道:“要不要喝两口?”
  当然要。
  燕十三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就好像快淹死的人去抓水中的浮木一样。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张开来。
  如果他张开眼来看看,就会发现这黑衣人的一双手也很好看。
  无论多秀气的男人,都很少会有这么样一双手的。
  事实上,这么好看的手,连女人都很少有,纤长秀美的手指,皮肤柔滑如丝缎。
  燕十三把酒瓶送回去的时候——当然是个已经快空的酒瓶。
  他碰到了这双手。
  只要他还有一点感觉,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双手的柔滑纤美。
  可是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黑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人?”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而奇怪,有这么样一双手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燕十三的回答很简单!
  “我是人。”
  “是不是活人?”
  “到现在为止还是的!”
  黑衣人道:“但你却不想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人,而且一定也是个活人。”
  黑衣人道:“这就够了?”
  燕十三道:“很够了。”
  黑衣人道:“我的车马并不是偷来的,酒也不是偷来的,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请你上车,送你到绿水湖,而且还请你喝酒?”
  燕十三道:“因为你高兴。”
  黑衣人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
  现在她的声音已变了,变得娇美而动听。
  现在无论谁都一定会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喜欢看的。
  黑衣人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燕十三道:“不想。”
  黑衣人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无缘无故就请人坐车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
  黑衣人道:“是有毛病?还是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
  黑衣人又笑了,笑声更动听:“也许你看过我之后,就会觉得纵然为我惹点麻烦,也是值得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很好看。”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总希望让别人看看她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别人若是拒绝了她,她就一定会觉得是种侮辱,一定会很伤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伤心难受的时候,就往往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燕十三道:“譬如说什么事?”
  黑衣人道:“譬如说,她说不定会忽然把自己请来的客人赶下车去。”
  燕十三也开始在叹气。
  开始叹气的时候,他已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立刻又闭上。就好像忽然见了鬼一样。
  因为他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在黑衣服里的人。
  他看见的当然也不是鬼。
  无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么好看的鬼来。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
  一个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连一块布都没有,黑布白布花布都没有。
  只有丝缎。
  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柔美如丝缎。

  (六)

  燕十三本来的名字当然并不是真的叫燕十三,可是他本来的名字也绝不是鲁男子,更不是柳下惠。
  他见过女人。
  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见过,有的穿着衣服,也有的没穿衣服。
  有的本来穿着衣服,后来却脱了下来。
  有的甚至脱得很快。
  一个赤裸的女人,本来绝不会让他这么样吃惊的。
  他吃惊,并不是因为这女人太美,也并不是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乳房太丰满。
  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双修长结实,曲线柔美的腿。
  这些事只会让他心跳,不会让他吃惊。
  他吃惊,只因为这女人是他见过的,刚刚遇见过的,还做了件让他吃惊的事。
  这女人当然不会是慕容秋荻。
  这女人赫然竟是夏侯星那温柔娴慧的妻子,火焰山,红云谷,夏侯世家的大少奶奶。

×      ×      ×

  夏侯星的剑法也许并不算太可怕,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很可怕。
  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氏,不但家世显赫,高手辈出,而且家规最严。
  夏侯山庄中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去,都不会受人轻慢侮辱。
  夏侯山庄的女人走出来,别人更连看都不敢去多看一眼。
  因为你若多看了一眼,你的眼珠子就很可能被挖出来。
  所以无论谁忽然发现夏侯家里大少奶奶,就赤裸裸的坐在自己对面,都要吓一跳的。
  坐在对面还好些。
  现在薛可人居然已坐到他旁边来,坐得很近,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呼吸。
  就在他耳朵旁边呼吸
   ××        ××        ××        ××。
  燕十三却好像已经没有呼吸。
  他并不笨,也不是很会自我陶醉的那种人。
  他早已算准了坐上这辆马车后,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的。
  但他却不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现在他知道了。

×      ×      ×

  如果他早知道这麻烦有多大,他宁可爬到绿水湖去,也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