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
2023-11-08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小叫花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已经有十七八九,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拎在手里,竟好像拎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你一叫,我就用这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进这么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花只有苦着脸问:“两位大叔,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小孩?”
  “我们并不想对付你。”跛大叔虽然也板着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只不过要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儿去?”
  “去见舅舅。”
  “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小叫花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两位大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两位大叔都已不再望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走到镇后一座小山的山坡。

×      ×      ×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钉,但却洗得很干净。
  人也很干净。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么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着远方,彷佛在沉思,又彷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某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但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叫花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放开他。”
  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花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后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
  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什么。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
  可是小叫花看不出来。
  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涡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却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叫花摇头,拚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并不否认。
  小叫花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
  青衣人也不否认。
  小叫花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聪明得不得了。连这么困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
  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你来?”
  “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
  “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
  “本帮?”小叫花又不懂:“本帮是什么帮?”
  “穷家帮。”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花却不知道。
  “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
  “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是一样。”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丐帮统辖之下。”
  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
  小叫花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再见。”

×      ×      ×

  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作姿态,还希望别人挽留他。
  这个小叫花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们抓住我干什么?”小叫花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
  “改行做什么了?”
  “做小偷。”小叫花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花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
  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
  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
  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
  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
  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      ×      ×

  小叫花早就想去看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后对他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
  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过了之后,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
  在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      ×      ×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
  这个麻袋里装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这是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鼻子耳朵手。
  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么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会看到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
  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袋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隐私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
  “这是谁订的规矩?”
  “是我。”
  “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订的这些规矩未免太残忍了些?”小叫花说:“而且你本来根本就没有权力订这种规矩的。”
  “没有。”
  “也没有别人告诉过你?”
  “没有。”
  小叫花吐出口气:“现在总算有人告诉你了,我劝你还是赶快把这些规矩改一改吧。”
  青衣人转过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运气不坏。”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否则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
  他的目光又重回远方,再也不理这小叫花,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剁下他的左手来。”
  小叫花拔腿就跑,跑得还真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慢的。
  他一面跑,一面还在大叫:“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别人的左手都砍掉?”
  他敢这么叫,因为他已经确定后面还没有人追上来。
  后面没有,前面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青衣人忽然间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眼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的说:“以后你虽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比两只手的人还要活得好些。”
  小叫花拚命摇头。
  “不行,不好,不管怎么样两只手总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
  他在拚命大喊的时候,山坡下忽然有个人飞奔了上来,连背后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都飞了起来。
  她跑得也不慢,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结实的长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们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青衣人皱了皱眉,问这个辫子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可怜他而已!”
  “你可怜他?他为什么不可怜那个钱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说:“那钱包也许是他的全部家财,他的父母妻儿也许就要靠这点钱才能活得下去,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们?”
  辫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说:“也许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你还是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我不必问,”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个。”
  “可是……”辫子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用一把小刀架在脖子上。
  做这种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赶来搭救的小叫花。
  他用刀抵住这辫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们不放我走,我就杀了她,那么就等于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他问青衣人:“伤害无辜是什么罪?是不是应该把两只手两条腿都砍下来?”
  青衣人既没有愤怒,脸色也没有变,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说:“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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