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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无去路
2019-08-0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二)

  锣声又响起,门大开。
  常无意赫然就在门外,苍白疲倦的脸,看来已比两日前苍老了十岁。
  这一夜间他遭遇到什么事?遇到过多少困境?多少危险?
  此时此刻,忽然看见他,就好像在他乡异地骤然遇见了亲人——
  一个身世飘零,无依无靠的人,这时是什么心境?
  小马看着他,几乎忍不住要有热泪夺眶而出。
  常无意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冷冷的说了句:“你也来了?”
  小马忍住激动,道:“我也来了!”
  常无意道:“你还好?”
  小马道:“还好!”
  常无意慢慢地走进来,再也不说一个字,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小马也只有闭上嘴。
  他很了解常无意这个人,就像是焦煤一样,平常是冷冷的,又黑,又硬,又冷,可是只要一燃烧起来,就远比任何可以燃烧的都炽热。
  不但炽热,而且持久。
  也许它连燃烧起来都没有发光的火焰,可是它的热力,却足以让寒冷的人们温暖。
  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到了这里,别的人呢?是在寒冷的危险中?还是平安温暖?

×      ×      ×

  现在常无意也已面对珠帘。
  他并没有再往前走,他一向远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
  珠帘中的人也仍然端坐,就像是一尊永远在受人膜拜的神祗。
  常无意在等着他开口。
  朱五太爷忽然问道:“你杀人?”
  常无意道:“不但杀人,而且剥皮!”
  朱五太爷道:“你能杀什么样的人?”
  常无意道:“你属下也有杀人的人,有些人他们若不能杀,我就杀。”
  朱五太爷道:“你说得好像很有把握。”
  常无意道:“我有把握。”
  朱五太爷道:“只可惜再利的口舌也不能杀人。”
  常无意道:“我有剑。”
  朱五太爷道:“剑在哪里?”
  常无意道:“通常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到了要杀人时,就在那人的咽喉间!”
  朱五太爷沉默了。过了很久,又说出了他刚才说过的两个字:“看坐。”

×      ×      ×

  小马坐的是张虎皮交椅。
  交椅的意思,通常并不是张普通的椅子,当然也不是宝座。
  可是交椅的意思,和宝座也差不了太多。
  交椅通常是很宽大,两边有舒服的扶手,大部份人坐上去,都会觉得宛如坐入云堆里。
  云是飞的,是飘的。
  椅子不是,无论哪种椅子都不是。
  这张椅子却像是飞进来的,飘进来的,谁都看不见抬椅子的人。
  因为抬椅子的人实在太矮、太小,大家只看得见这张宽大沉重的虎皮交椅,却看不见他们。
  他们的腰绝不比椅子脚粗多少,看来就像是七八岁的孩子。
  他们绝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他们的脸上已有了皱纹,而且有了胡须。
  他们的腰上,束着三道腰带,一条金、一条银,光华灿烂,眩人眼目。
  交椅放下,大家才能看见他们的人。
  朱五太爷道:“只要是剑,都能伤人。”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一柄剑是否可怕,并不在于它的长短。”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人也一样。”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这两人都是侏儒,可是他们从十岁已练剑,现在他们已四十一。”
  磨剑三十年,这柄剑必是利剑;练剑三十年,这个人如何?
  常无意道:“我知道他们。”
  朱五太爷道:“哦?”
  常无意道:“昔年天下第一剑客燕南天,身高一丈七寸,但是剑法之轻灵变化,当世无敌。”
  没有人不知道燕南天。
  没有人不尊敬他。
  一个人经过许多年渲染传说,很多事都会被夸大。燕南天也许并没有一丈七寸,但他人格的伟大高尚,却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常无意道:“当今最高大的剑客,号称巨无霸,他的剑法却比不上白玉京。”
  朱五太爷道:“我知道他已败在‘长生剑’下十三次。”
  常无意道:“你也应该知道,当今江湖中练剑的人,最高大的人也不是他。”
  朱五太爷道:“我知道。”
  常无意道:“当今江湖中练剑的人,最矮小的却无疑必是玲珑双剑。”
  朱五太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常无意道:“这两人就是玲珑双剑,死在他们剑下的,至今最少已有一百一十七人。”
  朱五太爷道:“差不多。”
  常无意道:“他们的腰带,就是他们的剑。玲珑双剑,金银交辉,金剑长三尺七寸七,银剑长四尺一寸,人短剑长,凌空飞击,很少人能通过他们的剑下!”
  朱五太爷道:“的确很少。”
  常无意道:“要破他们的剑,只有一种法子!”
  朱五太爷道:“什么?”
  常无意道:“要他们根本无法拔出他们的剑。”
  这句话有十三个字。
  说到第二个字,他的剑已在金剑的咽喉上。
  说到第三个字时,他的剑又已到了银剑的咽喉间。
  说到第四个字时,剑锋又到了金剑咽喉。
  说到第十二个字时,他的剑锋已在这兄弟两人的咽喉间移动六次。
  说到第十三个字时,他的剑已入鞘。
  玲珑双剑呆住了。
  他们的剑根本无法出鞘。纵然一个人的剑能有机会出鞘,另一个人的咽喉已被洞穿。
  他们并不是完颜兄弟那种纯真质朴的人,他们已看到完颜兄弟的教训。
  他们谁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兄弟像狡兔已死的走狗般,死在别人剑下。
  他们的冷汗已湿透衣裳。

×      ×      ×

  大厅中又一阵死寂。
  朱五太爷终于不能不承认:“好!好快的剑!”
  常无意并不谦虚。
  小马更不是个谦虚的人,立刻道:“我的拳头也不慢。”
  朱五太爷道:“却不知是你的拳快,还是他的剑快。”
  小马道:“不知道。”
  朱五太爷道:“你们不想试试?”
  小马道:“也许我们迟早总会试一试的,可是现在……”
  朱五太爷道:“现在怎么样?”
  小马道:“现在我只要我的朋友们安全无恙,太平过山。”
  朱五太爷道:“他们太平过了山,你的拳头,他的剑,就都是我的?”
  小马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大笑,道:“好朋友,果然不愧是好朋友。”
  他的笑声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可是笑声一发,珠帘就开始摇荡,珠玉相击,“叮当”作响,直到笑声停顿很久,还在不停地响。
  小马看了看常无意,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位狼山之王的气功,的确已练到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地步。
  就算他们的一双拳头、一柄剑同时攻过去,也未必是这人的敌手。
  朱五太爷忽然又问:“你们是九个上山的。三个到了太阳湖,你们在这里,还有四个人在哪里?”
  常无意道:“在一个安全之地。”
  朱五太爷道:“那地方真的安全?”
  常无意闭上了嘴。
  他实在没把握。
  朱五太爷道:“在这狼山上,真正的安全之地只有一处。”
  小马忍不住问:“太平客栈?”
  朱五太爷冷笑。
  小马道:“不是太平客栈是哪里?”
  朱五太爷道:“是这里。”
  他冷冷的接着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里惹事生非,纵然丁喜和邓定侯到了这里,也绝不敢放肆无礼。”
  小马道:“除此之外呢?”
  朱五太爷道:“除此之外,无论他们在哪里,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小马的心悬起。
  他知道这绝不是恫吓,他忍不住问常无意:“现在他们究竟是否平安?”
  “是的。”
  回答他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常无意,而是狼山之王朱五。
  小马的心又沉下。
  常无意的指尖在颤抖,掌心已有了冷汗。
  这是他握剑的手,他的手一向干燥而稳定,可是现在他竟已无法控制自己。
  因为他已听懂了朱五太爷这句话的意思。
  小马也懂。
  既然只有这里才是狼山上唯一安全之地,既然朱五能确定张聋子、香香和蓝家兄妹依旧平安无恙,那么他们现在当然也都已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小马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是怎么来的?”
  “是我带来的。”
  回答这句话的,既不是常无意,也不是朱五太爷。
  门开了一线,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竟是郝生意。
  小马的拳头握紧,道:“想不到你又做了一件好生意。”
  郝生意苦笑道:“这次我做的却是件赔本生意,虽然没赔钱,却赔了不少力气。”
  小马冷笑道:“赔本的生意你也做?”
  郝生意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们都是我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他们糊里糊涂就死在那山洞里。”
  小马道:“什么山洞?”
  郝生意道:“飞云泉后面的一个山洞。”
  小马道:“你怎知他们在那里?”
  郝生意道:“这位常先生虽然觉得那地方又平安、又秘密,却不知那地方才是真正有死无生的绝地。”
  他又叹了口气,道:“狼山上没有人不知道那地方,前面飞泉险洞,滑石密布,无论谁都很难从里面攻出来,后面更无路可退,若有人攻进去,你让你们往哪里走?”
  常无意的脸色铁青。
  小马忍不住道:“那么秘密的地方,你能找得到,倒也不容易。”
  郝生意立刻同意:“若不是有人带路,实在很难找得到。”
  小马道:“带路的人是谁?”
  常无意不开口,郝生意又抢着道:“一定是猎狗。”
  小马道:“猎狗?”
  郝生意道:“猎人先放条狗出去把老虎引到有陷阱地方,老虎才会掉下去,这种狗,就叫做猎狗。”
  小马道:“你知道那条猎狗是什么人?”
  郝生意道:“当然知道。”
  小马道:“是谁?”
  郝生意道:“就是我。”

×      ×      ×

  这次小马握紧的拳头居然没有打出去。
  他的拳头只打人,不打狗。
  这个人的确是条狗,甚至比狗都不如。
  郝生意居然还振振有辞,道:“我答应过那老太婆,要报她一次恩;我也答应过朱五太爷,绝对听他老人家的话,现在我两样都做到了。”
  小马道:“哦?”
  郝生意道:“你们要我带你们来见朱五太爷,我已带你们来了,因为朱五太爷也正好要我带你们来见他,所以我不但还了那老太婆的情,也没有违抗朱五太爷的命令。”
  他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要做生意,就得两面讨好,谁都不能得罪的。”
  小马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杀柳大脚?”
  郝生意道:“要杀她的不是我。”
  小马道:“是谁?”
  郝生意道:“只有朱五太爷才能叫我杀人。”
  小马道:“柳大脚得罪了他?”
  郝生意道:“我是个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别的事我从来不问。”
  小马道:“杀人也是生意?”
  郝生意道:“不但是生意,而且通常都是好生意。”
  常无意突然道:“这种生意我也常做。”
  郝生意笑道:“我看得出。”
  常无意道:“只不过我通常只杀人,不杀狗。”
  郝生意笑得已有点勉强,道:“这附近好像没有狗。”
  常无意道:“有一条。”
  郝生意退后几步,笑得更勉强,道:“你既然从不杀狗,这次当然也不会破例。”
  常无意冷冷道:“偶而破例一次也无妨。”
  郝生意笑不出了,骤然翻身,想夺门而出。
  门还没有拉开,剑已飞来,四尺长的软剑标枪般飞了过去,从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夺”的一声,活生生将他钉死在门上。

×      ×      ×

  他死得实在很冤。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在这里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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