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江东流
2023-11-1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夜色更深,更黑暗。
  风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发麻,却还是不敢动。
  她只有专心去思索,她希望专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清醒。
  她想到那七个人中,很可能只有花如玉一个人是连城璧的手下。
  另外那六个人,也许只不过是受了他的骗,为了贪图那根本不存在的宝藏,才来对付萧十一郎的。
  她若能当面揭穿这件阴谋,他们也许就会反戈相向,来对付花如玉了。
  想到这里,风四娘心里的负担才总算减轻了。
  接着她又想到很多事。
  “现在他们想必已知道冰冰的来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们手里。”
  于是风四娘又不禁责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萧十一郎陪她到面摊子上喝酒,若不是因为她对冰冰那么冷淡,冰冰也许就不会一个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璧君。
  沈璧君的确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她实在太温柔,太痴情。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直都在受人摆布。
  所以她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么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怜。
  她正是花一样的年华,花一般的美丽,可是她的生命却已比鲜花更短促。
  也许她们两个人都配不上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需要的,是一个聪明而坚强,能鼓励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萧十一郎?
  风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萧十一郎的脸,还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终生永远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却已决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萧十一郎能忘记这件事。
  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又是多么伟大的牺牲!
  风四娘叹了口气,现在她必须要喝点酒,否则就很可能无法支持下去。
  刚才斟满的一杯酒,还在她面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她终于将这杯酒喝下去。
  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许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壶也就在她面前。
  她生怕倒酒的声音,惊醒了萧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壶,对着嘴喝。
  壶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觉的,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热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畅通了些。
  她轻轻的,慢慢的,靠到椅背上。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风吹着窗外的梧桐,轻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轻,很均匀,仿佛带着种奇妙的节奏。
  她凝视着面前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倾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萧十一郎的呼吸。
  一种甜蜜而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浓的黑暗,忽然拥住了她。
  她忽然睡着了。

×      ×      ×

  黑暗无论多么深沉,光明迟早还是要来的,睡眠无论多么甜蜜,也迟早总有清醒的时候。
  风四娘忽然醒来,秋日的艳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入了脚底,沉入了万丈深渊里。
  她的手上已没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走的。”
  风四娘跳起来,想呼喊,想去找,却已发现那讣闻般的请帖背面,已多出了几行字,是用筷子蘸着辣椒酱写出来的字,很模糊,也很零乱:
  “我走了。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
  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后就算不能看见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      ×      ×

  模糊的字迹更模糊,因为泪已滴在上面,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层雨雾。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伤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时,就一定不会再难受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伤心难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么消息?死?
  他既已决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讯外,还能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风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个人都已被撕裂。
  ——他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那些足以让他不想死的秘密?
  ——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为什么要睡着?
  风四娘忍不住大叫嘶喊:“我难道也是个猪?死猪?”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壶,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
  她希望能将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个人悄悄的伸头进来,吃惊的看着她。
  风四娘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们的萧庄主呢?”
  “走了。”
  这个人正是无垢山庄的家丁老黑,一张黑脸已吓得发白。
  “什么时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面好像还有辆马车来接他。”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我……我没有看清楚。”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的巴掌已掴在他脸上:“你为什么不看清楚……为什么不看清楚……”
  她掴得很重,老黑却好像完全不觉得疼。
  他已完全吓呆了。
  幸好风四娘已放开他,冲出去,他脸上立刻露出种恶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绝对找不到萧十一郎的。

×      ×      ×

  一辆马车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条船上。
  这就是风四娘唯一知道的线索。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是条什么样的船?
  船在哪里?
  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找到萧十一郎,非找到不可。
  现在她若能将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问题和解答告诉萧十一郎,就一定能激发他生存的勇气和斗志。
  无论这阴谋的主使是不是连城璧,他都一定会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来,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
  这也许就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否则他就非死不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他已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他若死了,冰冰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沈璧君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她自己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这答案几乎是绝对否定的。
  死!萧十一郎若死了,大家都只有死。
  她并不怕死,可是大家假如真的就这么样死了,她死也不甘心。
  她并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可是这口气,她却实在忍不下去。
  风四娘就是这么样一个女人,为了争一口气,她甚至不惜去死一千次一万次。

×      ×      ×

  天色还很早,秋意却已渐深。
  满山黄叶,被秋风吹得簌簌的响,就仿佛有无数人在为她叹息。
  她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也找不到车辙痕迹。
  地上的泥土,干燥而坚实,就算有车痕留下,也早就被风吹走了。
  风吹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冷冰冰的,从心底一直冷到脚底。
  她孤孤单单的面对着这满山秋叶,满林秋风,恨不得能大哭一场。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就算哭断了肝肠,又有谁来听?
  ——萧十一郎,你为什么要偷偷的溜走?为什么要坐车走?
  他若是骑马行路,她也许能在镇上打听出他的行踪。
  因为他一向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
  可是坐在马车里,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了,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一辆马车。
  何况她连那马车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现在她唯一的线索,只有“一条船”,船总是停泊在江岸边的。
  江岸在东南方。
  她咬了咬牙,收拾起满怀哀愁悲伤,打起了精神,直奔东南。
  这已是她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若是找不到萧十一郎,这条路就是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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