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客栈
2019-07-2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二)
夜。
无星无月,云暗风高。
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摆着一桌酒。
中年文士正在曼声低吟,自斟自饮,忽然举起酒杯,对着院外一株大榕树笑了笑,道:“久闻苗帮主有江海之量,既已来了,为何还不下来共饮一杯?”
榕树浓荫中,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声,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下来,落在地上,却轻得像是四两棉花。
这人狮鼻阔口,满头赤发,耳垂却戴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的“叮当”作响,正是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他的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盯着这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公孙静。”
苗烧天夜枭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大笑道:“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突听马蹄响,如密雨连珠般急驰而来。
苗烧天两道火焰般的浓眉皱了皱,道:“小张三也来了,来得倒真不慢。”
马蹄声突然停顿,一人朗声笑道:“青龙老大的约会,江湖中有谁敢来慢了的?”
朗笑声中,一个人已越墙而入,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特地将衣襟敞开,露出坚实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
苗烧天一挑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白马小张三,几年不见,你怎么反倒越长越年青,越长越漂亮了,老苗若有女儿,一定挑你做女婿。”
白马张三淡淡道:“你就算有女儿,也没有人敢要的。”
苗烧天瞪眼道:“为什么?”
白马张三道:“像阁下这副尊容,生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苗烧天瞪着他,瞪了半天,道:“今天我们是专做买卖的,要打架也不必着急。”
白马张三道:“要喝酒呢?”
苗烧天大笑道:“那就越急越好了,来,咱们哥儿俩先来敬公孙堂主三杯。”
公孙静笑了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不如还是让在下先敬三位一杯。”
苗烧天又皱了皱眉,道:“三位?”
只听对面屋脊上一人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既然都已来了,赵某怎敢来迟?”
苗烧天道:“太行赵一刀?”
他已用不着再等人回答。
他已看见了一柄雪亮的刀,快刀!
× × ×
没有刀鞘。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一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恰巧和他血红的刀衣相配。
公孙静目光却像是他的刀,刀一般从他们脸上刮过,缓缓道:“青龙会发出了十二张请帖,今夜却只到了三位,还有九位莫非已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好,问得干脆。”
公孙静道:“三位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赵一刀道:“的确不是。”
苗烧天狞笑道:“还有那九位客人,至少已有三位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六位。”
苗烧天道:“青竹帮、铁环门和太原李家来的人是我做了的。”
赵一刀道:“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位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
苗烧天道:“所以怎么样?”
赵一刀道:“他们的头现在已不疼了。”
苗烧天道:“谁替他们治好了的?”
赵一刀道:“我。”
苗烧天道:“怎么治的?”
赵一刀道:“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他淡淡的笑着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不会再疼的。”
苗烧天大笑,道:“好法子,真痛快。”
白马张三忽然道:“万竹山庄和飞鱼塘来的两位前辈,只怕也不能来了。”
苗烧天道:“哦?”
白马张三道:“他们都已睡着,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苗烧天道:“睡在哪里?”
白马张三道:“洞庭湖底。”
苗烧天大笑道:“妙极,那里睡觉不但凉快,而且绝不会被人吵醒。”
白马张三淡淡道:“我对武林前辈们,一向照顾得很周到的。”
赵一刀道:“该来的人,想必都已来了,却不知青龙会的货在哪里?”
公孙静微笑道:“好,问得干脆。”
赵一刀道:“堂主专程请我们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要听废话的。”
公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是。”
赵一刀道:“堂主是不是想先听听我们的价钱?”
公孙静道:“现在还不急。”
赵一刀道:“还等什么?”
公孙静道:“这批货我们得来不易,总希望出价的人多些,出的价才会高些。”
苗烧天瞪眼道:“堂主还要等人?”
公孙静道:“莫忘记本堂还有九位客人要来,阁下却只做掉了八位。”
苗烧天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公孙静笑了笑,道:“是个头既不疼,也不会睡着的人。”
苗烧天冷笑道:“老实说,这批货赤发帮已势在必得,无论再有什么人来,也一样没用。”
白马张三冷冷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赤发帮的价钱高,这批货自然归赤发帮。”
苗烧天厉声道:“莫非你还想抢着出价?”
白马张三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苗烧天霍然长身而起,瞪着他,耳上的金环又在叮叮作响。
突听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大车,停在门外。
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跨着车辕,一跃而下,躬身拉开了车门。
过了半晌,才有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喘着气从车厢里出来,还没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他身后还有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像影子般紧紧跟着他,一张焦黄的脸,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像是个痨病鬼,但脚步却极轻健,腰上挂着对铁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对弧形剑。
这种外门兵刃不但难练,而且打造也不容易,江湖中使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能使这种兵刃的,十个人中就有九个是高手。
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三双锐利的眼睛立刻盯在这对弧形剑上。
白马张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人是谁?”
公孙静道:“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白马张三道:“他的保镖呢?”
公孙静微笑道:“恐怕他只是个保镖的。”
白马张三沉吟着,霍然转向赵一刀,道:“他是不是从你那条路上来的?”
赵一刀道:“好像是。”
白马张三道:“他的头怎么不疼?”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了。”
白马张三道:“为什么?”
赵一刀淡淡道:“他的头太大了。”
× × ×
朱大少已经坐下来,却还是在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
他一共也只不过走了二三十步路,看来却像是刚爬过七八座山似的。
那黑衣人也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双鹰爪般干枯瘦削的手,也始终未离开过腰畔的那对奇门弧形剑。
他深凹的漆黑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嘲弄之意,仿佛正在嘲笑着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白跑这么一趟。
风云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荡,苗烧天耳上的金环犹在叮当发响。
白马张三似乎觉得有些寒意,悄悄地将自己敞开的衣襟拉紧了些。
赵一刀却在看着面前的酒杯沉思,心里仿佛有个很大的难题要他来下决定。
没有人说话,因为彼此之间都充满敌意。
公孙静却显然很欣赏他们这种敌意,长长的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四位纵不相识,想必也已彼此闻名,用不着我再引见了。”
苗烧天道:“的确用不着。”
白马张三道:“我们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苗烧天斜眼盯着他,道:“就算本来是朋友,为了这批货,也不是朋友了。”
白马张三冷笑一声道:“苗峒主一向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也冷笑了两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货呢?”
公孙静道:“当然有货的,只不过……”
苗烧天道:“只不过怎么样?”
公孙静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苗烧天道:“好!”
他一拍手,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就已忽然自黑暗中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份量显然不轻。
这时门口已又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虬髯大汉双手高举着个大铁箱,一步步走了进来,黑铁般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每一步踩下去,地上就立刻多出个很深的脚印。
公孙静微笑道:“金环入墙,白马啸风,在下一见,就知道赤发九杰和金刚力士都已来了。”
白马张三道:“莫忘了还有急风八刀。”
赵一刀终于抬起头笑了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全部财雄势大,太行快刀怎么敢来争锋,这批货,咱们兄弟就算放弃了。”
苗烧天仰面狂笑道:“好,赵老大才真的是明白人。”
他笑声忽然停顿,目光火焰般盯着朱大少,沉声道:“却不知万金堂的少主人意下如何?”
朱大少的喘息总算已停止,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手,就好像一个少年在看着他的初恋情人的手儿一样。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苗烧天问他的话,他反问道:“你在问我有什么意见?”
苗烧天道:“哼。”
朱大少道:“我没有意见,我一向很懒得动脑筋。”
苗烧天面上已现出怒容,道:“没有意见?有没有金子?”
朱大少道:“有。”
苗烧天道:“带来了多少?”
朱大少道:“你想看看?”
苗烧天道:“这里一向讲究的是现金交易。”
朱大少道:“你已经看过了。”
苗烧天道:“在哪里?”
朱大少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现金。”
苗烧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所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朱大少道:“不错。”
苗烧天道:“我若出价十万,你就说十万零一百两?”
朱大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的目光,忽然移向那对弧形剑。
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已悄悄展动身形,将朱大少包围。
朱大少却还是在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好像世上除了这双手外,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看的东西。
突听“叮”的一声,金环相击,苗烧天的手已向弧形剑抓了过去。
他的出手快而准。
他从未想到还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一双肥胖而保养得极好的手。
他的手还未搭上弧形剑,这双手已忽然间将耳上的金环解下来。
金环相击,又是“叮”的一响。
苗烧天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黑衣人还是影子般贴在朱大少身后,一动也不动。
朱大少还是凝视着自己的手,只不过手里却已赫然多了对金环。
× × ×
白马张三的脸色也变了。
赵一刀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马张三道:“什么意思?”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好的。”
白马张三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他的头实在太大了。”
× × ×
公孙静面上又露出微笑,缓缓道:“既然大家都已带来了现金,现在先不妨去看货了。”
苗烧天眼睛里布满红丝,瞪着朱大少。
朱大少却悠然道:“不错,还是先看货的好,也许我还未必肯出价哩。”
他将手里的金环放在桌面上,掏出雪白的丝巾,仔细的擦了擦手,才慢慢的站起来,道:“请,请带路。”
公孙静道:“请,请随我来。”
他第一个走向客栈,朱大少慢慢的跟在身后,仿佛又开始在喘气。
黑衣人还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现在,白马张三总算已明白他眼睛里,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了。
他嘲笑的并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只有自己明白,他在保护着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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