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白玉老虎》

第六章 步步杀机

作者:古龙  点击: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仙子与罗刹

  现在连一莲终于也明白,丁瘤子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对这小孩这么害怕了。
  能够折断潇湘剑客的佩剑,剥光他的衣服,割下他的耳朵,已经是件很骇人的事,可是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些地方。
  小雷忽然问她:“你是不是怕我?”
  连一莲没有回答,因为她不能否认,又不想承认。
  小雷道:“你为什么怕我?”
  连一莲也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这也许就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别人虽然怕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怕。
  小雷又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你呢?你怕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小雷道:“别人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你。”
  小雷笑了。
  他看着她笑了半天,忽然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好。”
  小雷忽然问出了这么样一句话,大家已经吃了一惊。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大家更意外。
  连小雷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你真愿意嫁给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当然愿意。”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小雷说道:“那我为什么还要你嫁给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很像另外一个人,你真正喜欢的是她,所以,如果我真的嫁给了你,以后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小雷道:“为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毕竟不是她,以后你一定会发现我们有很多地方不一样,那时候你就会开始后悔了,如果万一你再碰到她,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踢出去。”
  小雷想了想,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道:“我虽然不是如意大帝,可是我说的话,多少也有点道理。”
  小雷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嫁给我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不是我不想嫁给你,只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娶我,因为我不想害你。”
  小雷又想了想,忽然转过脸去问无忌:“你看不看得出她像谁?”
  无忌道:“我看不出。”
  小雷道:“你应该看得出的,她像凤娘,你的那个卫凤娘。”
  无忌道:“你喜欢凤娘?”
  小雷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他当然是为了凤娘。
  因为这地方是凤娘以前住过的,这地方每样东西上面都有凤娘的影子。
  现在无忌终于明白了。
  他只能苦笑。
  小雷那本来应该很孩子气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成人的悲伤,黯然道:“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是你的了,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悲伤忽然又转变为愤恨:“因为,那个活死人已经把她从我们这里抢了过去。”
  他说的这个活死人当然就是地藏,那天给地藏带去的人果然就是凤娘。
  无忌无疑也已被刺痛,一种深入心脏,深入骨髓的刺痛。
  也许就因为这种痛苦太深,所以表面上反而一点都看不出。
  小雷瞪着他,忽然大声道:“你看起来为什么一点都不难受?”
  无忌没有开口,那穿红裙的姑娘却叹了口气,道:“能够看得出的难受,也许就不是真的难受了。”
  小雷道:“有道理,你说话好像真的都有点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一笑,刚想找双筷子来吃口蚝油牛肉,小雷忽然叫起来,道:“不像了,你一笑起
  来就不像了,幸好我没有娶你,你也没有嫁给我。”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更鼓声,“笃,笃”两响,敲的是二更。
  算起来现在正好,差不多是二更。
  二更天的时候,听到敲二更的点子,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
  小雷的脸色却变了,道:“想不到这死瞎子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只有赵无忌知道他说的这个死瞎子是谁。
  敲更的声音来自远处,可是听在耳朵里,敲更的人却仿佛就在耳边。
  除了夺命更夫柳三更之外,世上还有哪个更夫手上有这么深的功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如意大帝,虽然不怕柳三更,对那活死人还是有点害怕的。
  静夜中,只听见一声声竹杖点地的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响。
  穿着青色的裤,担着竹更小锣的柳三更,终于慢慢的从黑暗中出现。
  小雷没有动,大家也都没有动,小雷闭着嘴,大家也都闭着嘴。
  无忌明白小雷的意思。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这个夺命更夫真的瞎了,有时他能看见的确实比不瞎的人都多。
  小雷却知道他的瞎一点都不假。
  一个瞎子的感觉和耳力无论多么敏锐,只要大家都不出声,他就绝不会知道有些什么人在这里。
  大家静静的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进来,蜡黄的脸上茫然全无表情,就好像走入了一间连一个人都没有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这么多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用白色的竹杖点着地,慢慢的走到桌子前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里居然有酒有菜,别人既然不吃,正好让我享受。”
  他摸索着,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竹杖倚在桌边,居然又在桌上摸到了一双筷子,夹了块蚝油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又喃喃道:“这牛肉炒得真不错,只可惜已经凉了。”
  他自斟自饮,喃喃自语,就好像一个人在唱独脚戏,却不知道自己每吃一口菜,都有一屋子的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
  连一莲看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这种情况在别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滑稽,可是,在她看来,却是世上最悲惨的事。
  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这个可怕的瞎子,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柳三更忽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小雷不在这里,这样的火爆腰花,和这样的蚝油牛肉正好都是他最爱吃的家常菜,他若在这里,我一定全都留给他吃。”
  这几句话也说得正和这两样家常菜一样,虽然平淡无奇,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连一莲几乎又忍不住要告诉他,小雷就坐在他身旁,他只要伸长手就可以摸到。
  想不到小雷居然也被感动了,忽然道:“你用不着留给我,你自己吃吧,我知道这两样菜你也喜欢吃的。”
  柳三更蜡黄的脸上立刻发出了光,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小雷道:“我早就在这里了,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忍心再瞒住你。”
  柳三更道:“自从你走了之后,不但我天天想你,你师傅也在想你。”
  小雷道:“他也会想我?”
  柳三更道:“他外表看来虽然冷冰冰,可是他想你比我想得更厉害。”
  小雷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只不过想利用我,替他去打败萧东楼教出来的那个徒弟,替他争口气而已。”
  柳三更道:“你错了,只要你肯回去,他就已经比什么都高兴。”
  小雷道:“可是我还不想回去。”
  柳三更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还是个小孩子,总不能像他那样天天躺在棺材里,外面又这么好玩。”
  柳三更道:“等你的剑法学好了,再出来玩也不迟。”
  小雷道:“难道,你不能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我天天都可以叫人炒牛肉给你吃。”
  柳三更道:“好,我陪你。”
  小雷实在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柳三更也很高兴,道:“你先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这几个月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
  小雷立刻走过来,笑着道:“我胖了好多,我找到个好厨子。”
  在这瞎子面前,他已不再是那了不起的如意大帝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人真情流露,连一莲几乎又被感动得要掉下眼泪来。
  就在她的热泪已开始在眼眶里打滚,柳三更的手忽然一翻,已扣住了小雷的脉门。
  连一莲吃了一惊,小雷当然更吃惊,失声道:“你干什么?”
  柳三更冷冷道:“你在外面已经玩够了,还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小雷道:“你刚才全是骗我的?”
  柳三更道:“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
  小雷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让我感动,你才好把我抓回去?”
  柳三更不想否认,也不必再否认,忽然道:“赵无忌,你也跟我回去吧,凤娘一直还在等着你。”
  连一莲又吃了一惊。
  原来这瞎子不但早就知道小雷在这里,也知道无忌在这里。
  她本来也是个花样奇多的人。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瞎子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子玩的把戏。
  无忌居然还沉得住气,道:“你为什么要我也跟你回去?”
  柳三更道:“你的剑法还没有学好,在外面是会吃亏的。”
  无忌道:“你要我回去,也是为了我好?”
  柳三更道:“当然是的。”
  小雷本来已吓呆了,忽然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就算想跟你回去,也不能了。”
  柳三更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你们两个人都已经没法子活着走出这和风山庄。”
  他又笑了笑,道:“你死得可能比他还快,因为你的酒比他喝得还多。”
  柳三更冷笑道:“难道这壶酒里有什么花样?”
  小雷道:“你知道这壶酒早已摆在桌上,当然想不到酒壶会有什么花样,却不知我这壶不是给自己喝的,是早就准备好给赵无忌喝的。”
  柳三更道:“你为什么要害他?”
  小雷道:“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凤娘的老公,我不害他,害谁?”
  柳三更脸色已经有点变了,用另外一只手抓起酒壶嗅了嗅,忽又冷笑,道:“这壶酒里若是有毒,我柳三更不但瞎了眼,连鼻子都应该割下来。”
  小雷道:“夺命更夫纵横江湖数十年,要骗过你当然不大容易。”
  柳三更冷笑道:“的确不太容易。”
  小雷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少。”
  柳三更道:“的确不少。”
  小雷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江湖中有七位女侠,号称七仙女,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
  他忽然改变话题,提起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七仙女来,别人虽然觉得奇怪,柳三更却不在乎。如果你已经扣住了一个人的命脉,知道他已经无法逃脱你的掌握,那么不管他说什么,你也会不在乎的。
  柳三更道:“我不但知道她们,而且还认得几个。”
  小雷道:“那七位仙女之中,是不是有一位也姓柳?”
  柳三更道:“不错。”
  小雷道:“你也认得她?”
  柳三更居然叹了口气,道:“落霞仙子人如其名,真的艳光四射,而且温柔娴静,那样的女人,现在已不多了。”
  小雷道:“现在她的人呢?”
  柳三更道:“夕阳虽好,只可惜已近黄昏。”
  小雷道:“难道她已经死了?”
  柳三更叹道:“她实在死得太早。”
  小雷道:“现在你虽看不见她的人,一定还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
  柳三更道:“余音绕梁,岂止三日,她的音容美貌,无论是谁都很难忘怀得了的。”
  小雷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她死得太早。”
  柳三更道:“实在可惜。”
  小雷忽然笑了笑,道:“柳落霞,你究竟死了没有?”
  半面罗刹道:“没有。”
  他忽然去问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死了没有?”已经让人觉得很奇怪。
  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回他“没有”,更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半面罗刹。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柳三更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立刻大变。
  难道这个凶狠毒辣的半面罗刹,就是那个温柔娴静的落霞仙子?
  小雷又问道:“你就是落霞仙子?”
  半面罗刹道:“我就是。”
  小雷道:“你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我知道人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她的声音中充满悲伤,竟好像真的认为自己还没有死是件很可惜的事。
  小雷道:“你本来明明是个仙子,为什么会变成了罗刹?”
  罗刹是一个极凶,极恶,极丑的鬼。
  半面罗刹道:“自从我的脸被毁了之后,我就变成了罗刹。”
  连一莲看过她的脸,现在她的脸确实已不再像是个仙子。
  小雷道:“你的脸是被谁毁了的?”
  半面罗刹道:“公孙兰。”
  小雷道:“公孙兰是什么人?”
  半面罗刹道:“就是扬州大侠公孙刚正的独生女儿。”
  小雷道:“他们是不是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公孙世家中的人?”
  半面罗刹道:“正是。”
  小雷道:“公孙兰为什么要毁了你的脸?”
  半面罗刹道:“因为她也爱上了林朝英。”
  小雷道:“哪个林朝英?”
  半面罗刹道:“就是那个说话像放屁一样的潇湘剑客林朝英。”
  小雷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的丈夫。”
  小雷道:“那个公孙兰怎么会认识他的?”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她经常到我家里去。”
  小雷道:“你们本来没有仇恨?”
  半面罗刹道:“绝没有。”
  小雷道:“她本来是你的什么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结拜的姐妹。”
  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说到这里,才有点改变。
  可惜她脸上蒙着的乌纱不但颜色深暗,而且很厚,让人根本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小雷道:“你跟她的交情怎么样?”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直拿她当作我的妹妹,什么事我都让着她。”
  小雷道:“可是你不能把丈夫也让给她。”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点都不知道,有一年的中秋节,她请我们到她家去过节,我们去了,她拼命劝我喝酒,我就喝。”
  她的声音忽然嘶哑,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下去:“想不到她居然趁我喝醉了的时候,跟我的丈夫上了床。”
  小雷道:“你既然喝醉了,怎么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做那种事,想不到我半夜忽然惊醒。”
  小雷道:“你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半面罗刹道:“我没有,可是我却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样,忽然想到那间屋子里去看看。”
  小雷道:“女人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变得有点怪的。”
  半面罗刹道:“我看见他们时,真是气疯了,公孙兰吓得跑了出去,我就在后面追,那时候我真的想把她活活扼死。”
  小雷道:“后来呢?”
  半面罗刹道:“后来我变成了这样子。”
  小雷道:“为什么?”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看见我要杀她,就一把把我制住,关进她家的烧砖窑里,想把我活活烧死。”
  小雷道:“林朝英难道也没有挺身救你?”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他早已跑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是种很悲惨的遭遇,这件事本身也很曲折,实在可以算是个凄惨哀伤,动人心弦的大悲剧。
  可是大家却仍然想不通小雷为什么要引半面罗刹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和刚才发生的事好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使大家的想法有了一点改变而已——那位潇湘剑客,实在有点该死。
  小雷道:“自从那次事发生之后,江湖中人就认为你已经死了。”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想不到我居然没有死,公孙世家还替我出面,办了个很风光的丧事。”
  小雷道:“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那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我命不该绝,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恰巧有人想去偷他们的砖头。”
  小雷道:“是那些偷砖贼把你救了出来的?”
  半面罗刹道:“可是我不但半边脸被烧焦了,整个人都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小雷道:“所以你宁愿让别人认为你已经死了,因为你不愿让人看见你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半面罗刹道:“我不但样子变了,连心里的想法都变了!”
  小雷道:“所以一年之后,江湖中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半面罗刹。”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时候我才知道,做人一定要心狠手辣,才不会吃亏上当。”
  小雷道:“听说你后来把公孙兰一家四十几口都绑了起来,先削掉他们半边脸,再把他们送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活活等死。”
  半面罗刹道:“我在那砖窑里,已经尝过了等死的滋味,我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尝,他们那一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小雷道:“公孙刚正虽然并不刚正,却是八卦门第一把好手,他们一家人的武功都不弱,你怎么把他们一家人都绑起来的?”
  这件事连一莲已经听那穿红裙的姑娘说过,那时她也在奇怪,半面罗刹一个人,怎么能把公孙世家的几十口人全都绑起来,听她宰割?
  半面罗刹道:“他们家喝的是井水,后院里的一口井是那附近有名的甜水井,用来泡茶特别好喝。”
  她阴森森的一笑,又道:“他们是世家,连仆人都很讲究喝茶。”
  小雷道:“你在那口井下了药?”
  半面罗刹道:“只下了一点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么药?”
  半面罗刹道:“那种药叫君子散。”
  小雷道:“那是种什么药?”
  半面罗刹道:“是种毒药,少则可以令人昏迷无力,多则令人送命!”
  小雷道:“那种毒药为什么叫做君子散。”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种药就像是君子一样,温良平和,害了人之后,人家还一点都不知道。”
  小雷大笑,道:“好名字!”
  他微笑接着道:“看来各位以后对君子还是小心提防一点的好。”
  半面罗刹身世孤苦,遭遇悲惨,难免愤世嫉俗,他小小年纪,居然也这么偏激,所以做出来的事总是会让人吓一跳。
  小雷又问道:“刚才你是不是也在那壶酒里下了一点药?”
  半面罗刹道:“下了一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么药?”
  半面罗刹道:“君子散。”
  最后这句话,才是“画龙点睛”,最后的神来之笔。现在大家才明白,小雷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件事了。
  公孙刚正一家人武功都不弱,如果不是因为中了这种君子散的毒,绝不会一个个全都被半面罗刹绑了起来,全无反抗之力。
  这种君子散当然是种无色无味,厉害之极的毒药。否则公孙刚正一家人中也有不少老江湖,怎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发觉?
  无忌脸色苍白,忽然用两只手捧住腹道:“不对。”
  柳三更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什么不对?”
  无忌道:“那壶酒……”
  柳三更道:“难道……”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雷已挥脱了他的掌握,顺手点了他五六处穴道。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君子散。”
  小雷大笑,道:“你也佩服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实在是佩服极了。”
  连一莲的秘密
  无忌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已经动都不能动了。连一莲跳起来,冲过去,道:“那壶酒里真的有毒?”
  无忌道:“假的。”
  连一莲怔了怔,道:“那壶酒里没有毒?”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道:“既然没有毒,为什么不对?”
  无忌道:“就因为没有毒,所以才不对。”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硬说酒里有毒,说得活灵活现,酒里却偏偏连一点毒都没有,这当然不对!”
  小雷大笑,道:“若不是我说得活灵活现,柳三更这老狐狸,又怎么会中我的计?”
  连一莲居然还不懂,又问无忌:“酒里既然没有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连一莲道:“好像中了毒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说道:“好像中了毒,并不是真的中了毒,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小雷道:“若不是他帮着我来做这出戏,我要得手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
  连一莲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做这出戏?”
  小雷道:“因为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柳三更把他带回去。”
  连一莲又问无忌:“你怎么知道他是骗人的?”
  无忌道:“柳三更若是真的中了毒,他根本就不必说出来了。”
  连一莲道:“他至少应该等到柳三更倒下去之后再说。”
  无忌笑着说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连一莲闭上了嘴。
  她刚才又发觉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些人比起来简直好像孩子玩的把戏。
  现在她才知道错了。
  那并非“好像”孩子玩的把戏,那根本就“是”孩子玩的把戏。
  ——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半面罗刹又在斟酒,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她:“公孙刚正家的后院里真有口甜水井?”
  半面罗刹道:“真的。”
  连一莲道:“你真的在那口井里下了毒?”
  半面罗刹道:“真的。”
  连一莲说道:“可是你没有在酒里下毒?”
  半面罗刹看着她,眼睛在乌纱后闪闪发光,忽然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所以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连一莲道:“我听。”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要记住,你骗人的时候绝不能完全说谎,你一定要先说十句真话,让每个人都相信你说真话之后,再说一句谎话,别人才会相信!”
  连一莲道:“有道理。”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不想被人骗,就一定要记住,井里有没有毒,和酒里有没有毒,那完全是两回事。”
  连一莲叹道:“那的确是两回事。”
  半面罗刹道:“这道理明明很简单,却偏偏很少有人明白。”
  连一莲道:“如果每个人都明白这道理,还有淮会上当?”
  半面罗刹微笑道:“就因为很少有人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在骗人。”
  连一莲道:“一点都不错。”
  穿红裙的姑娘也叹了口气:“完全正确。”
  小雷举杯,无忌也举杯。
  小雷看着他,忽然道:“你好像不太容易会上当?”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常常上别人的当,就不好玩了。”
  小雷道:“你好像已变得不太喜欢说话。”
  无忌道:“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
  小雷道:“因为话说得太多,也不好玩了。”
  无忌微笑道:“完全正确。”
  小雷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是对头,如果你跟我走,我一定让你做我的副教主。”
  无忌不回答,反问道:“你要走?”
  小雷也不回答,也反问道:“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找得到我?”
  无忌道:“因为有人告诉他的。”
  小雷道:“所以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无忌道:“一定有。”
  小雷道:“我却不想再让别人来找到我。”
  无忌道:“你不想?”
  小雷道:“我是不是应该赶快走?”
  无忌道:“越快越好。”
  小雷道:“你跟不跟我走?”
  无忌道:“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跟我走?”
  小雷道:“不会。”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要做就做教主,做副教主就不好玩了。”
  无忌道:“不好玩的事,只有哪种人才会去做?”
  小雷道:“只有笨蛋才会去做。”
  无忌道:“我是不是笨蛋?”
  小雷道:“你不是。”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找别人做我的副教主,如果他不肯,他当然也不能算是个笨蛋,最多也只不过能够算是个死人而已。”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就算他那时候不是死人,也很快就会变成个死人的。”
  无忌道:“幸好我不是别人。”
  小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
  有种人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如果他要来,谁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他如果已经来了,谁也挡不住他。
  如果他要走,也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小雷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走了,带着那个就算没有被点住穴道,也被气得半死的柳三更走了。
  他问过无忌:“你要不要我把他留给你?”
  无忌不笨,所以他不要。
  这个人就像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而且是天下最烫手的一个。
  无忌道:“如果你一定要把他留下来,我说不定会杀了他的。”
  小雷道:“你不想杀他?”
  无忌道:“我不能杀他。”
  小雷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他也绝不会杀我的。”
  小雷道:“就因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所以你那天才会找他去算那笔账?”
  那天就是去年的三月二十八,那笔账就是那天他准备要还给柳三更的那笔债。
  小雷知道这件事:“那天本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把他找去,只因为你明知像他这种人绝不会在那种日子里把你杀了来还债的。”
  无忌道:“我好像有点知道。”
  小雷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笨。”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有一点笨,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小雷终于走了。没有人问起过妙手人厨,这些人彼此之间根本漠不关心。
  小雷真的有法子控制住他们?还是他们对小雷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样,小雷都一定可以照顾自己的。
  所以无忌并没有提醒他,只希望他不要太“如意”,一个人如果每件事都要很如意,以后就难免会变得不如意了。
  连一莲好像很怕无忌盘问她,不等无忌开口,她就抢着说:“我知道你们师兄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可不能陪你们,现在就等天塌下来,我也得先去睡一觉再说。”
  所以现在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两个人。
  穿红裙的姑娘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想不到忽然有个师妹来找你,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师妹。”
  无忌道:“我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当然更不会想到这个师妹是我。”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看着她,微笑道:“你实在比真的女人还像女人。”
  这个穿红裙的姑娘难道不是女人?
  她垂下头,道:“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的麻烦简直大得要命。”
  无忌道:“什么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几个极厉害的对头找上了我,我已经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所以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并不想要你帮我去对付他们。”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对付的人,我绝不能要你为我去冒险。我也知道,你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要做。”
  无忌并不否认。
  穿红裙的姑娘道:“所以我只不过希望你能够让我暂时在这里躲一躲,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添麻烦的,如果你有困难,我随时都可以走。”
  无忌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希望是的。”
  无忌道:“一个人有困难的时候,不来找朋友找谁?”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感激。
  可是无忌一转过身,她的眼色就变了,变得阴沉而恶毒。
  她到这里来,当然不是真的为了要避仇,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的人,就是赵无忌。
  现在她没有出手,只不过因为她没有把握能对付赵无忌。
  她在等机会。
  因为“她”就是无忌新交的“朋友”李玉堂,也就是唐玉!
  无忌一定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位朋友就是唐玉。
  他转过身,看看厅外的梧桐,沉思了很久,忽然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唐玉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唐玉道:“那么我……”
  无忌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就当做我的家属,我叫人去替你准备一辆大车,我相信,谁也不会到我的车子里去找人的。”
  唐玉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无忌道:“到川中去。”
  他微笑,又道:“那些人在两河找你,你却已到了川中,那岂非妙得很?”
  唐玉也笑了:“那真是妙极了。”
  他真是觉得妙极了。
  在路上他的机会当然更多,一到了川中,更是羊入虎口。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来竟完全不费工夫。
  他忍不住问道:“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无忌道:“明天一早就走。”
  唐玉道:“那位连公子是不是也一起走?”
  无忌道;“她不会去的。”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她害怕我打破她的头。”
  无忌也显得很愉快。
  他本来就喜欢帮朋友的忙,何况此去川中,千里迢迢,能够有这么样一个朋友结伴同行,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一直把这朋友送回客房才走。
  看着他走出去,唐玉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这次赵无忌真是死定了。
  夜更深,人更静。
  如果在从前,只要无忌一回来,就一定会把每个人都吵醒,陪他聊天,陪他喝酒。
  他一向喜欢热闹。可是现在他已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
  他虽然不是个愁眉苦脸,悲愤欲绝,让别人看见都会伤心得难受的孝子,但是,他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风流洒脱,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赵无忌了。
  现在他已学会把话藏在心里,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他既不想上当,也不想死。
  庭园寂寂。
  黑暗的庭园中,居然还有个窗户里仿佛有灯光在闪动。
  微弱的灯光,有时明,有时灭。
  那里正是赵简赵二爷的书房,自从赵二爷去世后,那地方一直都是空着的,很少有人去,三更半夜时,更不会有人。
  如果没有人,怎么会有灯火闪动?
  无忌却好像不觉得奇怪,能够让他惊奇的事,好像已不多。
  书房里果然有人,这个人居然是连一莲。
  她好像在找东西,房里每个书柜,每个抽屉,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无忌悄悄的进来,在她身后看着她,忽然道:“你在做什么?找到了没有?”
  连一莲吃惊的回过头,吓呆了。
  无忌道:“如果你没有找到,我可以帮你找,这地方我比你熟。”
  连一莲慢慢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居然笑了笑,道:“你猜我在找什么?”
  无忌道:“我猜不出。”
  连一莲道:“我当然是在找珍珠财宝,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独行大盗?”
  无忌道:“如果你是个独行大盗,那么你非饿死不可。”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如果你万一没有饿死,也一定会被人抓住,剥光衣服吊起来,活活被打死。”
  他冷笑又道:“因为你不但招子不亮,而且笨手笨脚,你在这里偷东西,一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连一莲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把我……把我吊起来?”
  “剥光衣服”这四个字,她非但说不出,连想都不敢想。
  无忌道:“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而已,可是我问一句,你就得说一句,如果你不说,我就要……”
  连一莲道:“你就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最怕我怎么样,我就会那样。”
  连一莲的脸已经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
  无忌道:“我知道你不姓连,也不叫连一莲。”
  他沉下脸,冷笑着又道:“你最好赶快说出来,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要来缠住我?”
  连一莲垂下头,眼珠子偷偷的打转,忽然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无忌道:“我看不出。”
  连一莲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会不会来找你?”
  无忌道:“不会。”
  连一莲头垂得更低,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轻轻的说道:“那么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
  无忌道:“我还是不明白。”
  连一莲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难道你是个猪?”
  无忌说道:“就算我是猪!也不是死猪。”
  连一莲忽然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的人已跃起,手已挥出,发出了她的暗器。
  经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身上差不多都带着暗器,只可惜她的暗器既不毒辣,手法也不太巧妙,比起唐家的独门暗器来,实在差得远了。
  如果她笑得很甜,很迷人,让别人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这一着也很厉害。
  只可惜她笑得偏偏又不太自然。
  她自己也知道用这法子来对付赵无忌,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只可惜她偏偏又没有别的法子。
  想不到这个法子居然很有效,赵无忌居然没有追出来。
  凉风扑面,夜色阴寒,一幢幢高大的屋脊都已被她抛在身后。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竟仿佛希望无忌能够追上来。
  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离开这里,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永远不会再看到那个脸上带着条笑靥般刀疤的年轻人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们根本就不该相见。但是她已经来了,她的心上已留下了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影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他追上来,把我抓了回去,我会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会怎么样对我?
  她没有想下去,她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之后,他们就更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见也好,见了反而烦恼。
  她轻轻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迎着扑面的凉风,掠出了和风山庄。
  她决心不再回头去看一眼,决心将这些烦恼全都抛开。
  可是她偏偏又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
  因她永远不能向人倾诉。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