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闹市
2020-07-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三)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      ×      ×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
  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有的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的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个人,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      ×      ×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
  “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中,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
  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刺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拿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也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
  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小楼上已有人紧张得在呕吐。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
  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      ×      ×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      ×      ×

  仇恨!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仇恨!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      ×      ×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
  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
  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
  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
  他自己的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
  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的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
  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
  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起来了。

×      ×      ×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
  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      ×      ×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      ×      ×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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