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血
2020-07-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四)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的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边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的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耸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的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叫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会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着。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痛恶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的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时,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的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几乎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那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的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的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      ×

  正午的日色竟阴黯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是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做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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