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拔刀
2020-07-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三)
他慢慢的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的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
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
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的跟在他身后。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的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 × ×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还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
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她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了。
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上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呆在那种穷地方,凭你这样的人材,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的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 × ×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他对自己居然会手足冰冷觉得很不满意,所以对别人的态度就特别凶狠些。
这也是人类心理的弱点之一。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的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的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
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他已杀过人。
杀人就和做妓女一样,只有在第一次时才会觉得痛苦。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的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耸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
他脸上仿佛永远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永远很镇定,冷冷的接着道:“我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傅红雪道:“我还有话要问。”
袁青枫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道:“你已见过马空群?”
袁青枫道:“没有。”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我。”
袁青枫道:“听人说的。”
傅红雪道:“谁说的?”
袁青枫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谁!”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头,道:“你一定要我拔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
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绦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现在我已看过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的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 × ×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 × ×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雪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铛“叮铃铃”的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连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虎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了,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色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身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却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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