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叫赵伟,是一个樵夫,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上山去砍柴,再挑到城里去卖。这样的生活,我已经重复了六年。有一天,我问我的父亲能不能换一种生活的方式,比如捕鱼。他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敲敲他的烟袋,很意外的看看我:“你以为你是谁?”他的话让我无法回答,于是我说:“我就是赵伟。”他呵呵的笑了几声:“你爷爷的爷爷,就是砍树卖柴的,到了我,还是砍树卖柴,你还以为你是谁?”我说:“樵夫的儿子,就一定永远是樵夫了?”他打了个哈欠:“除了砍柴,你不是还能去逮逮兔子?”我失望的结束了这次谈话,我知道从他的身上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除了砍柴,我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就是练刀。刀和刀法都是父亲交给我的,他说,从我的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有了这把刀和这路刀法。刀是好刀,背厚刃薄,比我砍柴的柴刀锋利多了。只不过我觉得它没有什么用处,一如这路刀法,不 能为我换来必需的粮食、衣服和酒。 父亲老了,除了抽抽烟袋,喝上几口老酒以外,就是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看太阳从东向西慢慢的滑落,偶尔我逮到一只兔子给他下酒,他就高兴得眼睛发亮。他说,我在等。我问他等什么。他笑了:“等你给我送葬。”我说:“那我呢?”他说:“明年你就该娶个媳妇了。”我说:“然后呢?”他说:“然后?然后你就和我一样,生个儿子,继续砍柴,到你和我一样老了的时候,就不用砍柴喽,也能跟我一样,抽抽烟袋,喝点酒。” 他的话总是让我对这个世界失望,我才二十二岁,想到终生将会象他一样过去,有时我会感到恐惧。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到二十里,是一个小镇,镇上有百十户人家,每次把柴挑到镇上后,我会先去孙麻子的羊肉汤馆里喝上一碗羊肉汤。孙麻子的羊肉汤对我来说,是至上的美味:熬得稠白的汤上洒一把绿生生的芫荽,泼一勺红油油的辣子,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孙麻子总是对我吆喝:“切点什么?是杂碎还是净肉?”我数数身上的钱,盘算一下这担柴的份量,于是就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个干瘪的饼子来,捏碎了,连饼子渣也小心的泡在汤里,呼呼噜噜的吃个干净。 喝过孙麻子的羊肉汤,再留恋的看看蒸笼里油汪汪的包子,案子上冒着热气的羊肉,把柴挑到街边,等候着买主,我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一向卖得很快,然后我买上点油、盐、米和酒,依然挑着担子回去。等候买主是一个枯燥烦闷的过程,我不喜欢等,可是父亲说,人生就是在等待。 在这个等的时间里,偶而街上会走过几个女人,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丑陋,有的漂亮。有一个女人生得最好看,走起路上胸前的两团肉上下起伏颤动,纤细的腰肢扭得很有韵律。她总到到花粉店里去买胭脂,在她出现的时候,我身后杂货店的老板天喜就嘟囔着:“这娘们可真够骚,也真有劲儿!”然后就从店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小子,眼都看直了?” 我有点难堪,就转过脸,说:“谁看她了?我在看那个算命的。” 天喜嘿嘿笑了两声:“看看你裆里都硬起来了,还说瞎话?” 我只好不理他,父亲说过,遇到不要脸的人的时候沉默和躲避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天喜不会沉默,他凑到我耳边说:“这个娘们是出来卖的,是弄这个的……。”说着他淫猥的圈起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右手的一个指头,在里面捣了几下:“你想不想玩玩?不贵的,才七十文钱……”天喜正比划得起劲,没看到他老婆就在后面听着,天喜又瘦又小,他老婆却是人高马大又胖又壮,她扯住天喜的耳朵:“你他娘的是不是也去那个小婊子那儿弄过了?”天喜疼得呲牙咧嘴的叫了一声:“七十文钱够我喝几天酒了,我舍得吗我?我只过过嘴上干瘾还不行么?” 天喜被他老婆扯着耳朵拉回店里去了,我猜想他老婆一定不会罢休,这个猜想到了下次见到天喜时就得到了证实。他的脸上多了两三道深深的抓痕,我忍着笑问他:“怎么了?” 天喜说:“没啥,让野猫抓了几下。” 卖完了柴,有时我会到茶馆里喝两口茶,茶馆是个好地方,能听到很多新鲜希奇的东西。有的人喜欢讲,有的人喜欢听,最能讲的是一个叫老驴的人,他的嗓门大,所以人们都叫他老驴。老驴说,天是风悬,地是水悬,人是气儿悬。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说,你看,这天上不是啥时候都在刮风么,不刮风,没有风撑着,这天,就要掉下来了;这地,其实是在水上漂着,那天不稳当了,就得晃悠晃悠,这一晃悠,就是地震了;这人,不是整天在出着气吗?你睡觉的时候,眼不用睁了,这气还是得出着的,不出气了,人不就死了么? 所有的人都说老驴讲得好,于是老驴得意的喝着茶水,笑着向大家点头,只有一个人没有吱声,他是一个瞎子。 瞎子一般都是算命的,但这个瞎子和别的算命的不一样,他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带,不象别人那样背着招牌,拿着八卦、神符。他就安静的坐在那里,苍老藜黑的脸象枯树的皮一样翻卷开裂,眼睛所在地方成了两个深陷的黑洞。 不知为什么,我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能给我看看吗?” 他说:“我给什么人都看,但是什么人都得掏钱。” 我问他:“看一次多少钱?” 他说:“十文。” 老驴说:“瞎子,你连自已都看不见,能看见别人的命运么?” 瞎子说:“没有人能看见自已,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说:“你看不见别人,至少可以看得见自已——你看我的一生如何? 瞎子沉吟了半晌,说:”你想听实话,还是好听一点的?” 我说:“当然是听实话!” 我对瞎子说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丁 巳,乙巳 ,辛 未,乙 未。” 瞎子说:“巳当初夏火增光,造化流行正六阳。失令庚金生赖母,得时戊土禄随娘。三刑传送反无害,一撞登明便有伤。行到东南生发地,烧天烈焰岂寻常。” 我听不懂。 瞎子说:“你的前半生,是在平稳中过去,但世事难料,杀人与被杀的几率相同,你杀别人,别人也会杀你,你就是在杀人与被杀间度过此生。其实你死了最好,如果你不死,就有人来杀你,你也会去杀人。” 我说:“我是一个樵夫,我从没有杀过人,也不想杀人,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命运会改变?” 瞎子说:“很快。” 我问他:“很快是多久?” 瞎子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月,也许只是一天。” 老驴说:“瞎子在胡说,一年时光也能叫作很快?” 瞎子平静的说:“自盘古开天劈地至今,你知道有多少年?人在世上,如沧海一粟,以人之小,以宇宙之大,一年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而已。” 老驴轻蔑的“嗤“了一声,对我说:“这家伙又骗了你十文钱,哈哈……。” 所有的人都附和着老驴笑了起来。但是瞎子没有笑,我也没有笑,我宁愿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实,如果是那样,我将不必重复我单调的砍柴的日子,也不必重复从我爷爷的爷爷就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