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老八
2019-07-09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单调的橹声,响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划船的人是一名年纪二十出头的男子,两道浓眉压着一双澄澈的眸子,饱受风霜的脸,微微露出焦急之色。他目注着越来越近的岩岛,运桨的一双手,更加卖力。
  微浪轻吻着沙滩,小岛很静,静得令人窒息。
  “糟了!”那划船的人跃上沙滩,心道:“我来迟一步了……”
  他将小船推上了岸,迫不及待的朝岛上那座砖屋跑了过去,越接近那座砖屋,他的心跳越发加剧。
  终于他停在屋门外,四下岑寂,只有他喘气和心跳的声音。
  “天啊!”他悲吟一声,撞撞跌跌的推开大门。
  屋内整整齐齐,并排着三十多具人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而那些人体的正前方,还有一名虬髯大汉,垂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那划船的年轻人见此光景,脑门轰然一声,登时怔立在门前;良久,他突然发出磔磔怪笑,笑声由小而大,终于迸发成狂喊。
  好一会,他自己才止住了狂笑声,然后挪动脚步,两眼盯着埋首坐在太师椅上的那名汉子,一步一步的向他移了过去。
  他俯视那汉子一会儿,然后缓缓跪了下去。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汉子的头捧了起来,喃喃道:“四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他重复的质问着那汉子,可是那汉子显然已死去多时,就像躺在地上那三十七个男女老幼一样,再也听不到他的悲喊。
  “四哥!我是八弟呀!”他仍然喃喃诉说:“你们为什么要喝长眠酒?为什么?如此死法,太不值得,太窝囊了……”
  “八个兄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不!我不能死,我为什么要死?”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日死,对!这才是兄弟!义结金兰的好兄弟……”
  “我该死!不死就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已死的七位大哥……”
  他两眼痴呆,手中握着一杯致命的长眠酒,他知道喝了下去,他就可安详死去,就可在黄泉路上与那些好兄弟碰面。
  他缓缓举起杯中酒,耳中似乎听到他那些已死的兄弟在频频催他道:“八弟!喝了吧!兄弟们在等着你呢!”
  他咬咬牙,眼中迸出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昂起头来,大步走到门外。
  然后,将那杯致命的长眠酒,奋力的丢出门外。
         ×      ×      ×
  苏杭道上,经过战乱之后,显得出奇的冷清。
  时近午时,天气虽然不太炽热,但已经走了一个上午的他,却越走越难忍受,因为他已走得饥肠辘辘,口渴难耐。
  他急于找到一处充饥的地方,哪怕是一处路旁的茶棚,也够谢天谢地了。
  可是偏偏碰不上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连个讨杯水喝的人家也不见。因为战乱频繁,苏杭道上已是十室九空。
  “碰上个人也好……”他心道:“也好指点哪儿有东西卖……”
  他正期望能碰上一个路人,前面却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都是穿着很考究的衣衫,戴着宽边凉笠,每人肩上还扛了一把长刀,刀鞘镶着珠宝的刀。
  他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有劳两位指点,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卖酒食的人家?”
  左边那名刀客望了他一眼,用刀指他们来的地方,懒懒的道:“过去不远就有……”
  他道:“谢了!”一拱手,迈步走去。
  才走了两、三步,背后那刀客突然叫住他道:“且慢走!”
  他依言停步转身道:“不知两位有何指教?”
  左边那刀客冷冷的道:“我们在哪里见过?”
  他笑一笑,道:“恕小弟眼拙,小弟委实认不出两位来……”
  先前那刀客道:“你认不认得蔡家八卫?”
  他迅即道:“不认得!”
  一直都没开口的那名刀客此时道:“本人叫刘三,我的同伴叫梁老五,我们是平西王府的人?你贵姓大名?”
  他道:“浪子燕青!”
  “浪子燕青?”刘三看了梁老五一眼,又道:“你在寻我们的开心?”
  他撇撇嘴,突然露出笑容来,道:“是又怎么样?”
  刘三闻言将长刀捞在手中,右手紧握着刀把,喝道:“你想找死?”
  他从容地摊了摊手,道:“你想跟我动武?”
  刘三掣出长刀,哼道:“动武?本大爷想要你的命!”
  他突然哈哈长笑,傲然的指着刘三道:“你已经输定了,咱们这一动手,你必死无疑,你信也不信?”
  刘三愣了一下,正要开口,梁老五却当先道:“阁下何以有此必胜的信心?”
  他朝向梁老五,道:“刘三未战之前,就已显示出胆怯,狐疑,犹豫之态,不输这一仗,无人能信!”
  “哦?”梁老五道:“阁下何不进一步说明……”
  “浪子燕青”道:“这很容易说明,刘三料不到本人敢惹你们平西王府的人,对本人已有莫测高深之感,气势上本人已凌驾他之上……”
  梁老五点点头,道:“有道理!坦白讲,本人亦有此相同感觉。请接下去说明!”
  “浪子燕青”于是又道:“由于气势压不住本人,刘三自然心生狐疑;由是从他握刀的姿态,不难看出刘三其实心中怯意已生,他根本没有把握打这场架……”
  他顿了一顿,方始徐徐又道:“对付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本人岂有不胜之理?”
  梁老五道:“这么说,阁下必定信心十足了?”
  “浪子燕青”道:“自然!因为我有非杀死你们不可的决心,所以……”
  梁老五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你有必胜的信念,那么——请动手吧!”
  说着,梁老五让开一步,抱刀伫立。这一来,只有刘三独自面对着“浪子燕青”。
  刘三倏地兴起一股孤寂的怯意,他为了压下心中的烦燥,道:“你有什么理由跟我们为敌?”
  “浪子燕青”道:“因为你们是平西王府的人,平西王府的人碰上我浪子燕青,都必须血流五步,死而后矣!”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三倏起发难,手掣长刀,大喝一声,当空劈下!
  “浪子燕青”避过一刀,伸手阻止刘三的第二刀,俟刘三收势,迅道:“你凶性未炽,这一刀劈得没道理,不过,你深知临阵对敌,尤其对付强敌时,必须有必胜或必死的气势,足见阁下并非三流刀客,可惜……”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可惜阁下今天碰上的是我,浪子燕青!”
  刘三默不发一语,长刀微摆,这回是单手执刀,左手扣刀诀,双足挪动,刷刷,又攻了两刀。
  这两刀全未使满,目的在第三刀,他以为前两刀可逼使“浪子燕青”移向右侧“空门”,那么他的第三刀正可递实横扫,将“浪子燕青”腰斩!
  不意“浪子燕青”步伐轻盈,避过“空门”,一步探入刘三的“中宫”,待刘三发觉不妙,双腰已被对方托住,但觉两脚悬空,整个人被“浪子燕青”摔了出去!
  “浪子燕青”很潇洒的站在原地,道:“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擅长搏击摔交之术,你们万没想到我这个浪子燕青也精于此道吧?”
  梁老五皱眉望了望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刘三,道:“我看阁下不但精于搏击,而且亦擅长拏穴点穴的功夫,对也不对?”
  “浪子燕青”哈哈一笑,道:“佩服!阁下眼力果然高人一等,不愧是条平西王府的走狗!”
  梁老五不理会对方的讽刺,续道:“刘三已经断气了?”
  “浪子燕青”颔首道:“刘三的足太阴及足少阴两大经脉皆已闭绝,你看,他能不死吗?”
  梁老五扬眉道:“阁下会用刀吗?”
  “浪子燕青”道:“本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怎么样?你要我陪你玩刀?”
  梁老五一语不发,徐步走到刘三的尸旁,捡起刘三的长刀,顺手丢给“浪子燕青”,道:“他这把长刀跟本人所使用的质地相同,咱们在刀法上一决胜负!”
  “浪子燕青”作势称称手中的刀,道:“好!你出手吧!”
  梁老五毫不客气,刀一出鞘,刷地一声,立刻暴起疾攻,呼地劈向敌人的脑门。
  “浪子燕青”但觉对方刀风洪洪,不敢轻视,也不敢硬拼,忙不迭向左一闪,同时将手中长刀,腰斩而出。
  双方互换一招,梁老五突然凝立不动,沉思一会,抬眼道:“阁下这一招出自拦雀式,你果然与蔡家八卫有关!”
  “浪子燕青”道:“不错!本人是老八!”
  梁老五忽地失声笑道:“久闻蔡家八卫的老八,风流不羁,豪迈倜傥,素有浪子之称,适才我早该料到你就是蔡家八卫的老八才对,不过,你刚才为什么否认?”
  “浪子燕青”道:“刚才?哦,因为刚才我还不知道你们是平西王府的人……”
  梁老五道:“我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平西王府的人,所以阁下才透露了身份;不过,仍有一点令本人想不通,难道你不明白暴露了身份之后的后果?”
  “浪子燕青”道:“这点你不用替本人担心,因为此刻我虽然透露了身份来历,却等于没有透露一样,只不知你信也不信?”
  梁老五沉吟一会,道:“你有把握杀人灭口?”
  “浪子燕青”纵声大笑,道:“没有把握本人岂敢自露行踪?”
  梁老五道:“人家说蔡家八卫的浪子老八相当自负,今日一见,令人确有如此感觉,不错!你的确是浪子老八。”
  他一面说话,一面摆出进攻的架式,只听浪子老八接着说道:“没有真才实艺的人,而口出大言,不算自负,是骄狂;有真才实艺的人,说得到做得到,那才算是自负。你是属于前者,本人正是后者!”
  梁老五忍不住冲上前去,长刀一划,口中喝了一声,以壮声势。
  浪子老八突然一旋身,同时采用攻守两式,人跃至梁老五身侧,不但避开梁老五的正面进攻,长刀亦在此时扫了出去,“甫”的一声,刺入梁老五的腹部。
  梁老五骤受袭击,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中气已闭,啊了半天,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身子已徐徐倒了下去。表情却仍然有死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浪子老八抽出刀来,用鞋底拭去刀上的血迹,望着梁老五的尸体,道:“可惜!你以为我只会蔡家刀法,却料不到我还有绝招吧?哈……”
  他拾起梁老五的长刀,和刘三的长刀绑在一起,然后将两人身上携带的盘缠搜了出来,纳在怀中,肩着两把长刀,迈步而去。

×      ×      ×

  走了一柱香光景,远远看到前面果然有个市集,于是快步趋前,找一处酒肆,大吃大喝起来。
  不一会,浪子老八觉得酒足饭饱,会完了帐,准备找个地方打个盹,好继续赶路。
  不料他甫踏出店门,只觉得有人冷冷盯上了他。他心中一声冷笑,径自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当铺之前,掀帘而入。
  当他再度从当铺出来之时,那两把刀鞘镶有珠宝的长刀已然不见,怀中却多揣了六十两银子。有这六十两银子,浪子老八不由得心中一乐,似乎把被人盯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信步沿着街走,远远看到一家妓院,精神更是一振,心想,这下子可乐他一阵子了。
  浪子老八深知勾栏人家的势利,因此他先花一两银子置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将自己打扮起来,然后踏着潇洒的步子,步入那家妓院。
  身上有百多两银子,浪子老八索性将妓院当客栈,一住就住了三天,天天纵饮暴食,好像不把银子花光,誓不甘休的样子。
  到了第三天晚上,浪子老八渐渐生出厌倦之感,因为他发觉这家妓院之中,尽是庸俗脂粉,没有一个称心的粉头,一时觉得意兴阑珊。他心中默默打算,过了今晚,也该动身到杭州了。
  他一个人自酌自饮,不理会一旁相陪的两名妓女,一时房中甚是沉闷。
  忽地,一声琮琮琴音自窗外徐徐泻入室内,紧接着铿锵之声四合,清悦新奇,入耳动心,令浪子老八精神为之一振。于是端坐凝神,侧耳倾听。
  只听那琴音,初时宛若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接着,有如仙鹤长唳,有如松风悠扬,清丽而静,和润而远,一时之间,即令浪子老八为之痴迷。
  等到一曲甫罢,浪子老八便迫不及待命人找来那弹琴的人,准备一饱耳福。
  差不多一柱香光景,被请的人方始姗姗而来。
  浪子老八见她掀帘而入,登时目光一亮。但见她约摸十七、八岁,素衣布裙,脂粉未施,可是人却长得清丽脱俗,雍容高贵,落落大方,绝非寻常脂粉可比。
  浪子老八由衷赞道:“操琴者绝俗,难怪琴音亦非同凡响,姑娘!请!”
  那女子福了一福,接过小丫头的古琴,轻移莲步,将古琴轻轻置于长几上;动作优雅柔美,看得浪子老八又是一呆。
  她缓跪在长几前,轻抚琴弦,锵一声,只这一声,就够资格比美琴曲弹奏的最高境界——“清微澹远”的意境。
  那女子将弦迅即调好,嫣然一笑,道:“小女子且为客官弹一曲佐酒……”
  “慢!不忙!”浪子老八将身子坐正,道:“能不能冒昧请教姑娘几句话?”
  那女子微微笑道:“小女子姓施名芳芳,温州人氏,刻正陪着老父老母避乱回籍,因缺乏盘缠,只有沿途卖唱,只不知客官还想知道什么事?”
  浪子老八朗朗一笑,道:“姑娘果然聪明,在下还没提出问题,姑娘竟已一一为在下解答了。”
  施芳芳道:“这一路来也不知有多少客人提出同样的问题,因此小女子总预先介绍自己,免得有烦客官提出来。”
  浪子老八却道:“其实在下刚才所想提出的问题,并非如姑娘所料的一样……”
  施芳芳露出讶异的表情,有点不信的样子,道:“你不想知道小女子的姓氏来历?”
  “想!”浪子老八道:“但不急,倒是急于想知道姑娘适才在邻室所弹的那首曲子,是何来历?”
  施芳芳神采一扬,喜吟吟道:“小女子总算碰上了知音,这一路来,不论酒楼妓院,绝少有人注意到小女子所弹的曲音,客官是第一个动问,令小女子颇为感激……”
  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抚琴弦,又道:“适才那一曲曲名叫采采曲,出自近人之手,现在容小女子弹一首古曲,叫龙凤飞……”
  浪子老八道:“好!古琴配古曲,人龙配彩凤,在下洗耳恭听……”
  施芳芳嫣然一笑,美丽已极,道:“客官是人龙,小女子可不敢配称彩凤。”
  琴音在浪子老八的笑声中,琮琤而起,初起是袅袅嫋嫋,风逸幽雅。渐渐琴声由缓而急,最后宛如怒潮排壑,奔放壮烈,激昂跌宕,令人锐气激发。
  曲声戛然而止,浪子老八忍不住长长吁吁了一口气,喝采道:“在荒乡妓院,得聆天籁,实在做梦也不敢想,今夜合该一醉,来、姑娘!容在下敬你一杯水酒……”
  施芳芳未置可否,但人已移近席边,落落大方的替两人斟上满满一盏,道:“有道是知音难逢,今晚小女子有幸遇上客官,理应陪知音吃两杯!借花献佛,头盏酒由小女子先敬……”
  “好!”浪子老八一干而尽,照照杯底,道:“次杯酒,该由在下敬姑娘了吧?”
  “嗯!客官干了!”
  于是两人你一杯,她一盏,喝将起来。那施芳芳酒量极佳,浪子老八本已有六、七分醉意,经不住施芳芳频频相劝,喝了一阵子,居然醉得扶案不起。
  原在房中相陪的两名妓女,早在施芳芳进房之时就被浪子老八打发出去。浪子老八这一醉,令施芳芳黛眉微蹙,沉思片刻,始才将与她同来的丫头喊了进来。
  那小丫头应声而入,瞧了浪子老八一眼,轻声道:“芳姐!倒了?”
  施芳芳呶呶朱唇,道:“倒了,外面情况如何?小虹?”
  那名叫小虹的丫头道:“不碍事的,有七叔他们守着,我们快把事情办完,好回去交差……”
  施芳芳颔首微笑,抽出袖中利刃,走到浪子老八的身前,望着扒在案上睡得正熟的浪子老八,道:“我实在不忍杀害你这个难得的知音,只可惜,你是蔡家八卫的人,真正太可惜了……”
  她徐徐将刀举至齐眉,霍地手腕一翻,奋力朝浪子老八的后心,一刀扎了下去!
  房子顿时传来一声惨叫,与一声惊呼。一声凄厉的惨叫与动魄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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