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三重劫难 六贼天魔
2019-11-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到离三人头顶丈许,那三颗青星连那一团紫气,便飞上去将那火光托住。两下光华强弱不一,此盛彼衰,相持有个把时辰,不分高下。八站有过以前经验,先时甚代三人担心悬念,及见这般光景,知道那“乾天真火”乃是一团纯阳至刚之气,来势异常猛烈,先被仙阵借用地底纯阴之气抵挡了一阵,已缓减了不少威势。难得阵中三人俱能同心如一,将生死置之度外,坚毅捱忍,拼受薰灼,居然将它敌住!只须捱过未正,头一难关便逃脱了。

  正在惊叹心服之际,那一丛火光忽然大减。同时那三颗青星,除当中一粒光华转更强盛外,其余二颗都渐晦暗。方暗道一声:“不好!”当中那颗青星忽往下落,然后朝上冲起,直往火丛中一团较大主光撞去。才一碰上,那团主光便似石火星飞,电光雨逝,立刻消散。主光一灭,所有空中千百团成群火光像将灭的油灯般,一亮一闪,即时化为乌有。

  八姑、诸葛警我知那团主光乃是五火之原,疾如电飞,瞬息万里!一见被司徒平的元神撞碎,便知大功将成,却不料余光消灭得这等神速,说灭便灭。再往阵中一望,阵法已是早被“乾天真火”破去。三颗青星,一个已离开紫气围拥,像人工制成的天灯,悬在空中,浮沉不定,并无主宰,料是受创已深,元神无力归窍。

  且喜第二关雷风之劫要交申时才到,还有半个时辰空闲,连忙飞身过去救援。飞临切近,各念归魂咒语,将“雪魂珠”取出,放出一片银光,罩向那最高一颗青星上面,缓缓压了下去。到离司徒平头顶不远才止。再一细看,紫气围绕中的三人,一个个闭目咬牙,面如金纸,浑身湿汗淋漓,盘膝坐在当地。因四围俱有紫气围绕,恐防有害,不敢近身。

  二人正要商量离开,忽听司徒平怀中的婴儿开目细声说道:“他三人因救难女,已被‘乾天之火’所伤。如今小婿虽然不致有害,两个小女已是不可支持。虽不送命,还有两重劫难难以抵御,望乞二位道友救她一救,将此宝珠向他三人命门前后心滚上一遍,再请诸葛道友将令师预赐的灵丹每人给一粒便无害了。”

  二人闻言,便由八姑持珠在前,诸葛警我紧随身后,一同上前。果然“雪魂珠”光华照处,紫气分而复合,到了三人面前。八姑先用手向紫玲身上一摸,竟是火一般烫。将“雪魂珠”持在手内,在紫玲身上滚转了两周,立时散热,脸色逐渐还原。诸葛警我也将玄真子预给的灵丹塞了一粒在她口内,然后再救寒萼与司徒平。不一会,三人一齐复原,头上元神依旧光明活泼,才行离去。

  两人一同回钓鳌矶,诸葛警我道:“这‘乾天纯阳真火’,只听师长说过,不想这般厉害!如无道友‘雪魂珠’,三位道友不死也重伤了。”八姑道:“昔年随侍先师,曾经身与其难,那火所烧之处不但生物全灭,连那地方的岩谷洞壑,全都不显一丝焦灼之痕而化为灰烬。此时晴日无风,看去不觉,少时‘巽地风雷’一到,便看出那火的厉害了!”

  诸葛警我虽然在小辈同门中功行比较深,到底没有八姑见闻广博。闻言往四外一看,远近林木山石仍然如旧,树叶仍是青葱葱的了无异态,虽觉言之稍过,也未回问。到了矶头上面,因第二关有用着自己之处,先将“五雷真火”葫芦从身后摘下持在手内,静候申时风雷一到,便即迎上前去下手。先时“乾天纯阳之火”来自西北,此时“巽地风雷”却该来自东南。那钓鳌矶恰好坐西南、朝东北,与三人存身的阵地遥遥相对,看得一清二楚,二人便站向东南方一同注视。

  这时已离申初不远,诸葛警我方在和八姑笑说:‘翼道人’耿鲲幸是先来受了重伤而去,若在此时来犯,岂非大害?”一言未了,忽然狂风骤起,走石飞沙。风头才到,挨着适才天火飞扬之处的一片青葱林木,全都纷纷摧断散裂,仿佛浮沙薄雪堆聚之物,一遇风便成摧枯拉朽、自然瘫散一般,声势甚是骇人。

  诸葛警我疑是风雷将至,忙作准备。八姑先运慧目四外一看,说道:“道友且慢,此风虽也从东南吹来,不特风势并不甚烈,又无雷声。而且远处妖云弥漫,那些林木裂散,并非风力,乃是适才‘乾天之火’所毁,一切生物已然全灭,因为先前微风都无,所以尚存一些浮形,遇风即散,并无奇异。现距申时还有刻许,只恐别的异派邪魔乘隙来侵。请道友仍在此矶上防守,以御雷火。贫道此来未出甚力,且去少效微劳,给来犯邪魔一个厉害。”说罢,便往三人坐处飞去。

  诸葛警我眼见八姑飞离三人里许之遥,将手一扬,一道青烟过处,司徒平等三人连那紫气青星全都不见。只剩八姑一人趺坐地上,手足并用,划了几下,知她用魔教中“匿形藏真”之法将三人隐去。

  八姑布置刚完,风势越大,浮云蔽日。烟霞中飞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鬼物夜叉,个个狰狞凶恶,口喷黑气。为首是一个赤面长须,满身黑气围绕的妖道。左手持着一面白麻长幡,长约两丈,右手拿着一柄长剑,剑尖上发出无数三棱火星。到时好似并未看见八姑在彼,领着许多鬼物夜叉,一窝蜂似的直往宝相夫人以前所居的岩洞中飞去。

  诸葛警我先见来势凶恶,也甚注意,准备上前相助。眼看那妖道同那一群鬼物夜叉烟尘滚滚,刚刚飞入岩洞,便见八姑将手一指,口中长啸两声,那般高大的危崖倏地像雪山崩溶一般塌陷下去!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满空飞洒,尘空中隐隐听得鬼声啾啾,甚是杂乱。过有一会,才见那妖道带领那一群鬼物夜叉,从千丈沙尘中冲逃出来,头脸尽是灰沙,神态甚为狼狈。

  八姑早长啸一声迎了上去,妖道这才看清敌人,不由大怒!一摆手中长幡,幡上黑烟如带,抛起数十百根,连同那些鬼物夜叉一起向八姑包围上去。八姑骂道:“不知进退死活的妖道,连这点障眼法都看不透!被我略施小技,便将你这群妖孽差点没活埋在浮沙底下,怎配觊觎宝相夫人的元丹!你吃了苦头,可还认得当年的‘女殃神’邓八姑么?”说时将手一扬,先飞起一道青光将那些黑烟鬼魅逼住。

  八姑先时坐在地上,生得矮瘦,形如骷髅,又穿着一身黑色道服,远望与一株矮的树桩相似。妖道又是志在一到便抢了宝相夫人的元丹遁走,所以没有在看。一入洞便吃八姑使了禁制,一座已被真火烧成石粉的灰山压下去,怕没有几千百万斤重量,一任妖道妖法厉害,一时也难以逃出。何况周身俱被灰尘壅堵,五官失用,上面又有那般重的压力压下,无论仙凡,也难承受。

  还算那妖道本领并非寻常,所带鬼物夜叉又是有形无质,一见脚下发软,知道越避越险,口诵护身神咒,用尽妖法抗拒,往上硬冲,费了无穷气力,吃了许多苦头,才行逃出。一见八姑高喝,迎面飞来,知是宝相夫人请来帮手。刚在行使妖法抵敌,一听来人自报姓名是“女殃神邓八姑”,正是昔年对头冤家!越发又愧、又怒、又恨!仇人对面,无可逃避,只得泼口大骂道:“你这贼泼贱,原是一样出身旁门,偏与旁门作对!这些年来,听说你独自逃往雪山潜伏,走火入魔,不死不活的苦受苦挨,不知又被哪个贼党救将出来,与自家人作对。天狐不在,定然被你弄死了捡了便宜,趁早将那元丹献出,免得死无葬身之地!”

  八姑虽是近年道心平静,也不禁勃然大怒道:“无知孽障,到处为恶,欺压良善,今日犯在我手,我且先不杀你,让你尝尝活埋的滋味,再伏天诛!”说罢,将手一指,妖道立处忽觉脚下一软,知道不妙,方要腾空飞起,猛见头上灰濛濛一片压将下来。待使遁法逃避时,已被八姑早在暗中行法困住,地下似有绝大力量吸引,头上又有数千百万斤东西压下,身不由己,连人带那些鬼物夜叉全都陷入地内。

  这次更不比刚才,八姑存心与他为难,用魔教中最狠毒的禁法,暂时也不伤他性命,只教他在地下无量灰沙中左冲右突,上下两难。八姑将妖道困住,一望日影已入申初,暗恨妖道言行可恶,把心一狠,收转适才剑光,飞回钓鳌矶上。诸葛警我连赞八姑妙法,顷刻除了妖道。

  八姑道:“那妖道也非弱者,炼就许多成形魔鬼,遇到危急,随便择一,可以替身逃遁。他名叫风梧,人称‘百魔道长’。论贫道本领只能将他赶走,要想除他,却是万难。也是这厮恶贯满盈,他未来前,岩洞附近一片山地尽被纯阳真火化炼成了朽灰,藉着这现成的浮沙将他陷入地内,又一并将那座毁崖朽灰移来与他压上。他纵然精通法术,或可脱身,也须挣扎些时!这种恶道留在世上终须为害,不如趁此极巧机会将他除去。少时‘巽地风雷’便到,正好利用风雷将这群妖道魔鬼化为灰烟!”

  正说之间,诸葛警我一眼见东南角上有一片黑云,疾如奔马,云影中时见数十道细如游丝的金光,乱闪乱窜,忙喊:“八姑仔细!”一面举着手中葫芦,口诵真言,准备下手。八姑知那风雷来势甚快,耳听云中“轰轰”发动之声越来越响,不俟近前,便将手朝下一指,连禁法与阵中三人隐身匿形之法一齐撤去。

  这时妖道陷身之处已成一片灰海烟山,尘雾发扬,直升天半。那妖道在灰尘壅埋中领了那一群鬼魔冲将上来。恰巧罡风疾雷同时飞到,一过妖道头上,便要往司徒平等三人打去。“轰轰隆隆”之声惊天动地,雷后狂飙已吹得海水高涌,波涛怒啸,渐渐由远而近。诸葛警我用手一指,一道金光将那葫芦托住,直向那团飞云撞去。一面忙将金光招了回来。耳听“呯”的一声,二雷相遇,成团雷火,四散飞射!

  那妖道未离土前,还在想寻仇对敌。一眼看到前面三颗青星,贪心又起,未及上前,猛见头上一朵浓云,金蛇乱窜,业已两下爆发!这一震之威,休说雷火下面的妖道与鬼物夜叉之类化为飞烟四散,连诸葛警我与邓八姑俱耳鸣心怖、头昏脑眩。那海上许多大小鱼蚧,被这一震震得身裂体散,成丈成尺成寸的鱼尸,随着海浪满空飞舞!

  迅雷甫过,罡风又来。乙休还说神雷既破,风势必减,尚吹得海水横飞,山石崩裂,树析木断,尘霾障目!八姑见罡风的翼略扫矶头,矶身便觉摇摇,似要随风吹去。哪敢怠慢,忙将“雪魂珠”放出手去!然后飞身上空,身与珠合,化成亩许大一团光华,罩在司徒平等三人头上。这万年冰雪凝成的至宝果然神妙非常,那大风力竟自不能摇动分亳。风吃珠光一阻,越发怒啸施威,而且围着不去,似旋飙般团团飞转起来。转来转去,转变成数十根风柱,所有附近数十里内的灰沙林木全被吸起,一根根高约百丈,粗有数亩,直往银光撞来。一撞上只听“轰隆”一声大震,化作怒啸,悲喧而散。

  诸葛警我在矶头上当风而立,耳中只听一片山岳崩颓、澎湃呼号之声,骇目惊神,难以形容!相持约有个把时辰,银光四围的风柱散而复合,越聚越多,根根灰色,飙轮电转。倏地千百根飞柱好似蓄怒发威,同时往那团亩许大小的银光撞上去。光小,风柱太多,互相拥挤排荡,反不得前,发出一种极大难听的悲啸之声,震耳欲聋。

  诸葛警我看得怵目惊心,只见那团银光,忽然涨大约有十倍,那风被这绝大涨力一震,“叭”的一声,紧接着“嘘嘘”连响,所有风柱全都爆裂,化成缕缕轻烟四散。不一会便风止云开,清光大来,一轮斜日遥浮于海际波心,红若朱轮,碧涛与天半余霞交相辉映,清丽壮阔,无与伦比。如非见了高崖地陷沙沉,断木乱积,海岸边鱼尸蚧壳,狼藉纵横,几疑置身梦境,哪想到会有适才这种风雷巨变!

  那空中银光早随了邓八姑飞上矶来,八姑已是累得力尽精疲,喘息不已了。这第三次天魔之灾应在当晚子夜,除了当事的人冥心湛虑、神与天合,无法抵御。八姑与诸葛警我二人自是爱莫能助,除了防那别的邪魔而外,惟盼三仙早时开洞出临而已。

  且说“苦孩儿”司徒平与秦紫玲姊妹,护着宝相夫人法体元神,已连过两关,这第二关风雷之灾虽比“乾天纯阳真火”厉害得多,仅只受一番虚惊,平安度过,好不暗中各自庆幸。三劫已去其二,只须挨过天魔之劫,便算大功告成。因为前两关刚过,最后一关阴柔而险毒异常,心神稍一收摄不住,便被邪侵魔害,越发不敢大意!

  这时崕前这一片山地连受真火风雷重劫,除了司徒平四人存身的所在周围二、三亩方圆,因有紫气笼护,巍然独峙外,俱已成沙海巨坑。月光之下,又是一番凄惨荒凉境界。

  到了戌末亥初,司徒平与紫玲、寒萼姊妹三人已在潜心运气,静候天魔降临。忽听怀中宝相夫人道:“我今日所受之灾,以末一灾最为难过。‘天魔’有形无质,而含天地阴阳消长妙用,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休说心放形散,微一应声,元精便失!我的元神由贤婿元灵遮护,元灵不散,‘天魔‘不能侵入,此魔无法可退,非挨至三仙出洞,不能驱散。此时吉凶已非道力所能预测,虽有幸免之机,而险兆尤多,但看天心能否鉴怜而已!”

  司徒平夫妻三人因为时辰快到,连心中悲急都不敢,只管平息静虑,运气调元,使返光内莹,灵元外吐,以待“天魔”来降。约莫有半个时辰过去,已交子时,月光如水,碧空万里,更无纤云,未看出一丝毫的警兆。正在稀奇,忽听四外怪声大作,时如虫鸣,时如鸟语,时如儿啼,时如鬼啸,时如最切近的人在唤自己名字。其声时远时近,万籁杂呈,低昂不一,入耳异常清脆。不知怎的,以三人都是修道多年,久经险怪的,听了这种怪声,兀自觉得心魂摇摇,入耳惊悸,几于脱口应声!

  三人方一闻声,便知“天魔”已临,连忙潜心默虑,镇摄元神。一会功夫,怪声忽止,明月当空,毫无形迹,正揣不透是何用意,忽听东北角上顿作巨响,恍如万马千军杀至。一会又如雷鸣风怒,山崩海啸,和那二次“巽地风雷”来时一样。虽然只有虚声,并无实迹,声势也甚骇人,惊心动魄。那东南角上却起了一阵靡靡之音,起初还是清音细打,乐韵悠扬,一会百乐竞奏,繁声汇呈,浓艳妖柔,荡人心志。

  这里淫声热闹,那西南角上同时却起了一片匝地的哀声。先是一阵如丧考妣似的悲哭过去,接着万众怒号起来,恍如孤军危域,田横绝岛,眼看大敌当前,强仇压境,矢尽粮空,又不甘降贼事仇,抱着必死之心在那里恸地呼天,音声悲忿。响有一会,众声由昂转低,变成一片悲怨之声。时如离人思妇,所思不见,穷途天涯,触景生悲。时如暴君地上,苛吏莫诉,宛转哀鸣,皮尽肉枯,呻吟求死。这三种悲声,虽然激昂悲壮,而疾痛惨怛各有不同,俱是一般的哀号。尤其那万众小民疾苦之声,听了酸心腐脾,令人肠断!

  三人初听风雷杀伐、委靡淫乱之声,因是学道多年,心性明定,还能付之无闻。及至一听后来怨苦呼号之声与繁音淫乐遥遥相应,不由满腔义侠,轸念痌瘝,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幸而深知此乃幻境,真事未必如此之甚,这同情之泪一洒,便要神为魔摄,功败垂成!只是那声音听了,兀自令人肌栗心跳,甚是难过。正在强自挨忍,群响顿息,过不一会,又和初来时一样,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雷雨电之变,小至虫鸣秋雨,鸟噪春晴,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全都杂然并奏。

  这时诸葛警我、邓八姑虽也一样听见,因是置身事外,心无恐怖,不虞魔侵,仍自盘空保护,以防魔外之魔乘机潜袭。一听众响回了原声,下面紫气笼绕中三点青星仍悬空际,光辉不灭,便知第一番“天魔”伎俩已穷!

  果然不消顷刻,群噪尽收,万籁俱寂。方代下面三人庆幸无恙,忽见缤纷花雨自天而下,随着云幢羽葆中,簇拥着许多散花天女,自持舞器,翩跹而来,直达三人坐处前面舞了一阵,忽然不见。再接着又是群相杂呈,包罗万象,真使人见了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元神不比人身,三人看到那至淫至秽之处,紫玲道心坚定,还若无觑。司徒平虽与寒萼结过一段绮缘,乃是患难之中情不由己,并非出于平时心理。惟有寒萼生具乃母遗性,孽根未尽,看到自己与司徒平在紫玲谷为藏灵子所困时的幻影,不禁心旌摇摇起来。这元神略一摇动,浑身便自发烧,眼看那万千幻相中隐现一个大人影子,快要扑进紫气笼绕之中!知道不好,上了大当,连忙拼死镇摄宁静时,大人影子虽然退去,元神业已受了重伤!

  一会,万幻皆空,鼻端又忽闻异味。时如到了芝兰之室,清香袭脑,温馨荡魄;时如入了鲍鱼之肆,腥气扑鼻,恶臭薰人,所有天地间各种美气恶臭次第袭来。最难闻是一片暖香之中杂以极难闻的臊膻之味,令人闻了头晕心烦,作恶欲呕,三人只得反神内觉,强自支持。

  霎时鼻端去了侵扰,口中异味忽生。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各种千奇百怪的味道一一生自口内,无不极情尽致。哪一样都能令身受者感觉到百般的难受,一时也说之不尽。容到口中受完了罪,身上又起了诸般朕兆,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时如春困初回,懒洋洋情思昏昏,时如刮骨裂肤、痛彻心腑,这场魔难比较以前诸苦更是厉害!

  好容易才耐过,忽然情绪如潮齐涌上来。意马心猿,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以前的、未来的、出乎料想之外的、一切富贵贫贱、忧乐苦厄、鬼怪神仙、六欲七情、无量杂想,全都一一袭来!此念甫息,他念又生,越想静,越不能静,越求不动,他偏要动!连紫玲姊妹修道多年,竟不能澄神遏虑,反照空明。眼看姊妹二人一个不如一个,首先寒萼先是一个失着,心中把握不住,空中元神一失主宰,眼看就要散消!寒萼哪知道是魔境中的幻中之幻,心里刚一着急,恐怕元神飞逝。此念一动,那元神便自动飞回。元神一经飞回,所有妄念立止。等到觉察想再飞起防卫,却不知自己大道未成,本无神游之能,只是“神驼”乙休灵符妙法的作用。神散了一散,法术便为魔力所破,要想再行飞起,焉得能够!紫玲虽比寒萼要强得多,无奈“天魔”厉害,并不限定你要走邪思情欲一关才致坏道。只你稍一着想,便即侵入。紫玲关心宝相夫人过切,起初千虑百念,俱能随生随灭,未为所动。最后不知怎样一来,念头转到宝相夫人劫数太重、“天魔”如此厉害!心里着想一动,魔头便乘虚而入。惟她道行较高,感应也较严重,也和寒萼一样,猛觉出空中三个元神被魔光一照,全快消灭。

  紫玲以为元神一散,母子夫妻就要同归于尽,心中一急,元神倏地归窍。知道不妙,忙运玄功想再飞出时,谁知平时虽能神游万里之外,往返瞬息,无奈道浅力薄,又遇上这种最厉害的“天魔”,哪还有招架之功,用尽神通,竟不能飞起三尺高下。

  宝相夫人的左右护翼一失,那“天魔”又是个质定形虚、随相而生之物,有力也无处使。这一来休说紫玲姊妹吓得胆落魂飞,连空中的诸葛警我与邓八姑,一见空中三朵青星,倏地少了一朵,天还未亮,不知三仙何时出洞,虽然司徒平头上那朵青星依旧光明,料定道浅魔高,支持稍久,决无幸理!二人都是一般心惊着急,爱莫能助!

  尤其“女殃神”邓八姑,想起自己以前走火入魔,还没有今日“天魔”厉害,已是不死不活,受尽苦痛。眼看宝相夫人就要遭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更为难过!暗忖:“自己那粒‘雪魂珠’乃是天地精英、万年至宝,除魔虽未必可以,难道拿去保护三人,还无巧效?一时激于义忿,正要往下飞落,忽听诸葛警我道:“怪事!”定睛一看,论道行司徒平还跟不上紫玲姊妹,起初紫玲姊妹元神一落,便料他事败只在顷刻。谁知就在二人沉思观望这一会功夫,不但那朵青星不往下坠落,反为光华转盛起来,一毫也不因失了左右两个辅卫而失效用!二人看了好生不解。

  原来“苦孩儿”司徒平幼遭孤露,尝尽磨难,本就没有受过一日人生之乐。及至归到“万妙仙姑”许飞娘门下,虽然服役劳苦,比起幼时已觉不啻天渊。后来因已一心向上,未看出许飞娘私心深意,无心中朝餐霞大师求了几次教,启了许飞娘的疑忌,备受荼毒。末一次若非紫玲谷二女借“弥尘幡”相救,几乎被许飞娘毒打惨死!人在万分危难冤苦之中,忽然得着其美如仙的红粉知己,既救了他的性命,还受尽温存爱护之恩,深情款款,以身相许,哪能不浃髓沦肌的感激恩施。

  此番到了东海,若论临时敬畏,并不亚于紫玲姊妹。论道行法术还不如寒萼,比起紫玲更是相差悬殊。也是司徒平该要否极泰来,悟到宝相夫人已和自己同体,那“天魔”只能伤夫人而不能伤我,我何不抱定同死同生之心!自己这条命原是捡得来的,当初不遇二女,早已形化神消,焉有今日!要遭劫索性与夫人同归于尽,既是境由心生,幻随心灭,什么都不去管它,哪怕是死在眼前,有何畏惧?主意拿定,便运起玄功,一切付之无闻、无见、无觉,一切眼、耳、鼻、舌、身、意的魔头来侵时,一到忍受难禁,便把他认为故常,潜神内照,反诸空虚,那魔头果然由重而轻,由轻而灭!

  司徒平并不因此得意,以为来既无觉,去亦无知,本来无物,何必魔去!神心既是这般空明,那意魔来袭自然便不易攻进。中间虽有几次难关,牵引万念,全仗他道心固定,旋起旋灭。先还知道有己,后来并己亦无,连左右二卫星的降落俱未丝毫动念,不知不觉中渐渐神与天会,神光湛发,比起先时三星同悬,其抗力还要强大!道与魔原是此盛彼长,迭为循环,过不一会,魔去道长,元神光辉益发朗照,所以空中诸葛警我与邓八姑见了十分惊异。

  这时只苦了紫玲姊妹!自知误了乃母大事,一面跪地呼天、悲号求赦,一面吁恳三仙出洞救难。惊急忧惶中偷眼一看司徒平,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二目垂帘,呼吸无闻,不但空中星辉不减,脸上神光也自焕发,那婴儿也是盘膝贴坐在司徒平怀内,若无闻见。虽看出还未遭劫,毕竟不能放心。二女正在呼吁求救之中,猛听四外怪声大作,适才所见怪声幻相,忽然同时发动!

  紫玲姊妹因是惊惶,在空中的八姑、诸葛警我也看出兆头不对。如果所有六贼之魔同时来犯,休说一个司徒平,任是真仙也难抵御!

  (校者注:六贼,佛教语,即“六根”,眼、耳、鼻、舌、身、意。)

  八姑、诸葛警我正在忧急,忽见西南角上、玉笏峰前、三仙洞府门首,飞起一道千百丈长的金光,直达司徒平夫妻三人坐处,宛如长虹贯天,平空搭起一座金桥!

  这时海上刚刚日出,满天尽是霞绮,被这金光一照,奇丽无与伦比!诸葛警我知是三仙开洞,心中大喜,眼看那道金光将司徒平等三人卷起往回收转。就在这时,东北遥空星群如雨,火烟乱爆,夹着一片风雷之声疾飞而来,烟火中“翼道人”耿鲲展开双翼,疾如电掣般直往金光中三人扑去!

  八姑方要飞身上前,忽然“天魔”的一派幻声幻相一齐收歇。从下面三人坐处飞起一个慈眉善目的清瘦瞿昙,另一个仙风道骨的星冠白衣羽士,双双将手往空中一指,也未见发出什么剑光法宝,那“翼道人”耿鲲兀自在空中上下翻飞,两翼间的火星和暴雨一般纷纷四散坠落,洒了一天的火花。过没半盏茶时,忽然长啸一声,仍往东北方破空飞去。下面三人就在双方斗法之间,随着那道金光到了三仙洞中。

  诸葛警我知道大功告成,忙约八姑跟踪过去到了洞前落下。一同入内一看,三仙正与司徒平等三人说话,连忙上前拜见。玄真子便命诸葛警我到妙一真人房内,取来妙一夫人日前遗留的一身道衣,然后吩咐紫玲从司徒平怀中抱过婴儿,拿了那身衣服入室与宝相夫人更换。等到紫玲出来,宝相夫人已成了一个妙龄道姑了。

  原来司徒平刚将六贼次第抗过,忽又同时袭来,眼看危急万分,正赶上三仙修炼仙法功行圆满出来,首由玄真子与苦行头陀用先天太乙妙术驱散天魔。再由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用长眉真人《天箓玉笈》中附赐的一口降魔仙剑,藉本身纯阳真气化成一道金光,接引三人入洞。偏巧耿鲲在北海陷空岛取出了“白眉针”,修炼复原,赶来报仇,原想乘隙使用毒手伤害三人性命,正值苦行头陀与玄真子除了“天魔”,用无形剑将他赶走。

  司徒平等三人到了洞中叩见三仙之后,宝相夫人多年苦修,业已炼体归原,婴儿可大可小,三仙早向妙一夫人要了一身仙衣相赠。紫玲姊妹见母亲仍和从前一般模样,只是添了一身仙气,好不悲喜交集。宝相夫人更衣出来,先向三仙谢了救命之恩,又同二女、司徒平跪谢诸葛警我与八姑相救之德。

  妙一真人便取出一封仙札,交与宝相夫人说道:“我三人奉了先师遗敕,闭洞开看玉笈,修炼法宝,笈中附有封仙札。吩咐你持此札往峨眉前山解脱庵旧址的旁边,那里有个洞崖,直通金顶。可在里面照札中仙示修炼,直到三次峨眉斗剑方许出面,事完之后,功行便自圆满,飞升仙阙。积修外功由你二女代为,千万不可离开,自误功课!”

  宝相夫人再行拜谢,妙一真人又道:“我不久即往峨眉准备群仙聚会、开府大典,此番魔劫只司徒平一人无碍,道心坚定,甚是可嘉!你二人俱受魔侵,元神亏损,尤以寒萼为甚。须俟回山开府先取了‘太极两仪微尘阵’中所藏仙丹,方可复元。你母子多年未见,方得重逢,又要久违,可同到峨眉聚上三、二日,再照仙札修为便了。”

  宝相夫人将仙札跪领过去,默谢长眉真人,这才起身率了众人同三仙拜辞。玄真子道:“诸葛警我在此无事,也随了一同去吧。”当下宝相夫人与诸葛警我、邓八姑、司徒平夫妻三人拜别三仙,出了仙府。各驾遁光法宝齐往峨眉进发。到了凝碧崕前落下,灵云同了一干小辈同门已在引颈相候,互相见礼称谢之后,问起宝相夫人脱劫之事,俱都惊喜非常。

  自那日司徒平等四人走后,陆续又来了不少两辈同门,洞中之事已由“髯仙”李元化代为主持。因为开府在即,来的人一天多似一天,接待一切俱都派有专司,这都暂且不提。

  那宝相夫人原不甚放心寒萼,打算脱劫以后母女三人同在一齐修炼,就便监管。不料又奉长眉真人仙札,只能相聚二、三日便须分手往解脱庵侧岩洞之内修为。知道运数如此,这三日里默观众小辈同门之中,只有英琼不但根器最厚,前途造就更是难量。又见她和寒萼颇投契,越发心喜,再三叮嘱寒萼对于英琼务要极力交好。自己又当面向灵云、英琼重托,说二小女劫重魔深、缘浅道薄,务望随时照应等语。

  到了第三日,不能再延,打开仙札拜观,便又嘱咐了紫玲姊妹与司徒平三人几句,才行辞别各位老少同门,迳往解脱庵岩洞之中潜修去了。宝相夫人走后,紫玲姊妹自是心酸难过,大家不免又劝勉一阵。

  这日英琼、若兰与紫玲姊妹四人,奉命在飞雷捷径的后洞外面接候仙宾,米、刘二矮与袁星、神雕俱都随在身侧。等了一阵,芷仙忽然同了余英男来到后洞。英琼便问二人出洞则甚?英男笑道:“我自身子复原以后,好几天也没见你的面,心里头怪想的,请裘师姊带了我同来与你谈谈,别的也无甚事。”英男劫后重生,大家因她生具仙根,又是三英之一,十分爱重。她的性情又是英爽之中夹以温和,个个投缘,俱都抢着传她剑法口诀,功力也颇有精进。

  这时英琼见英男口中虽称无事,却有些神不守舍,连连追问,英男也不说什么,只是道:“我想游山,可能将佛奴、袁星借我作陪么?”英琼笑道:“哪有什么不能!”英男立时面有喜色,跨上神雕,振翅便飞,袁星嚷着追赶前去,也上了雕背。

  英男走后,英琼总觉英男神色有异,命米、刘二矮到洞中去请示,米、刘二矮来到太元洞,见了玉清大师和灵云,说起英男借了佛奴、袁星它去一事,玉清大师笑对灵云道:“昨晚我略露口风,她便警觉,只生性太急了些!”

  灵云便问何故?玉清大师道:“英男师妹因开山盛典在即,门下弟子只她一人道浅力薄,连口好剑都无。虽有英琼妹子送她的一口,偏又本质不佳,我曾代她占过,知道她应得一口剑,虽非紫郢、青索之比,却也相差不甚远,经她一磨,我又给她占了一卦,卦象竟是甚奇,大有一出门便可到手之象,当时再三劝她不要心急,以她一人之力,难免有险,她竟不听!”

  (注:下文一大段,写余英男得达摩老祖遗下的“南明离火剑”,颇能表现原作者在书中表示主旨“前缘注定”。本书中人物的遭遇,在很多情形下,全都摆脱不了“前缘注定”的影响,对于中国的人生哲学“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说法,演绎得颇为生动,更强调了就算是前缘注定,也要经过努力才获得的积极想法。)

  米、刘二矮知道英男是英琼至交,在一旁听了,急形于色,玉清大师笑道:“你们想去建这一功,相助余仙姑么?”二矮连忙跪伏,玉清大师闭目不语半晌,才道:“好,你们前去相助,要见机行事。”说罢,望着米矮,道:“那阻碍行事之人,与你大有渊源!”米、刘二矮当时也不知玉清大师此言何意,领命迳去追赶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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