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一剑情深》

第三回 失陷绝谷孤儿更番遭厄运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怎知勾生生所使那一招,在鸭嘴鞭法中,唤作“虚张声势”,那拼命的一扑,看来烕力无穷,但实则上,却是不折不扣的虚张声势,并非实招,冲出三尺,立即收势,确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因为倏发倏收,除非全身真气,已到了运转自如,也就是内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地,万难做到,以勾生生本身武功而论,也是不行,但这一招“虚张声势”,却在一刹那间,令得他突然收住了势子,非但没有跌下八仙桌去,而且立即反手一鞭,向曹不仁抽到!
  曹不仁粹不及防,不由得大吃一惊,向旁一闪,虽是立即见机避开,但总是慢了一步,鸭嘴鞭上面的那只小钢镖,直插入他的肩头。
  曹不仁感到肩头一阵剧痛,心知不妙,不由得将他的凶野之性全都引发。勾生生一鞭挥出之后,方才转过身来,一见得手,大喜过望,只当大势已定,竟一个大意,怎知曹不仁发了凶性,竟不顾自己肩头疼痛,左手一探,抓住了鸭嘴鞭的鞭身,向怀中一带。
  刚好勾生生也想趁势再令曹不仁多重创些,鸭嘴鞭又向前一送,两人全是向一个方向用力,“波”的一声,鞭梢上的小钢键透肩而过,曹不仁虽然受创更重,但勾生生也已等于被曹不仁拖了过去,曹不仁拼受重伤,目的就是要他接近自己,右腕一翻,倒转剑柄,直撞勾生生胸前的“华盖穴”!两人相隔极近,剑柄一发即至,勾生生才向前一步跃出的时候,已觉出曹不仁有意要令自己创伤更重,已然觉出不妙,但曹不仁剑柄撞过来,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只是略动了动身子,剑柄虽未撞正“华盖穴”,却撞在左旁两寸的“神封穴”上。
  那“神封穴”虽不如华盖穴之重要,但一样是人身要穴之一,勾生生只觉得头昏眼花,立受重伤。曹不仁仍然不肯息,“叭”的一掌,补在他的胸口。勾生生再也站立不稳,五指一松,松了鸭嘴鞭,惨嗥一声,倒撞下八仙桌去!曹不仁自己虽然受了外伤,但却将勾生生打成重伤,心中大喜,“嗤”地撕下一幅衣襟,拔出了鸭嘴鞭,将伤口匆匆裹住,正要跃下桌去,趁势将勾生生结果时,却见勾生生挣扎着爬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原来勾生生知道曹不仁心地狠毒,自己虽已受了重伤,他一样不肯放过自己的,因此挣扎着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掀开门帘,突然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在门旁一闪,勾生生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子,手执一柄黑漆漆的匕首,正望着自己。勾生生这一喜非同小可,虽在伤后,总还有几分力道,一步滑过,伸手向那孩子便抓。
  那孩子上身一扭,双手如拱拳,举起匕首,直向他刺来,身法怪异之至,仍是昨天对付蔡大雄那一招。勾生生一不小心,几乎为他手中匕首刺个正着,怒骂道:“小畜牲也敢还手?”中指疾弹而出,“啪”的一声,正中那孩子右手脉门。
  饶是他在重伤之畲,那孩子也是禁受不住,“呛啷”一声,寒玉匕跌在地上。勾生生连正眼儿都不向寒玉匕瞧一下,伸手点了孩子软穴,手臂一捞,带着孩子就走。那孩子在未被他点中穴道之前,已知不好,大叫道:“蔡大……”但下面的一个“侠”字,尚未出口,身巳为人所制!他这“蔡大”两字和勾生生的那句“小畜牲也敢还手”,相隔不过极短的时间,几乎是同时传人大厅之中,曹不仁首先一愣,足尖一点,身形拔起,大叫道:“黑鬼想独捞便宜!”直向门口蹿去。
  他这里身形快绝,但是还有一人,比他更快,只听得“叮”的一声,一个人影,轻烟也似掠过,“呼”的一声,一枝铁拐疾伸而出,将他阻了一阻,左手一探,拉下了门帘,便直向前射了出去,曹不仁只算第二,接着,正与蔡大强在动手的芙蓉尼,也“格格”一笑,道:“等我一等!”身形飘动,向外逸出,金罗汉则紧随其后。
  蔡大强起先莫名其妙,心想难道是来了更厉害的人物,甚或是宇内四邪之一的白骨神君到了,以致他们如此张皇失措,急于逃遁?
  但接着想起,像是在门旁听得那孩子出声呼唤自己,立即跟在金罗汉后面,奔了出去,只见金罗汉一面走,一面“砰”的一脚,向地上一件黑漆漆的物事踢去,那物事飞了起来,“叭”地射人墙中,蔡大强刚好奔过,刀交左手,顺手将那物事抓出一看,不由得呆了。
  原来那物事正是武林奇珍,昆仑派的镇山之宝,寒玉匕首!
  蔡大强一时之间,莫名其妙,暗忖这五人,若是为那孩子而来,多半也只是为的那柄寒玉匕,但是五人相继奔出,照理都应该看到那柄寒玉匕才是,但是却又全都弃之如败履,金罗汉还将它一脚踢出,却又是为何故?难道他们来此,只为的是捉那个小孩?就算那小孩有惊人的来历,但也只是一个孩子,捉来有什么用?顺手将匕首放人怀中,他一面思索,一面脚下可毫不停留,倏地出了庄门。大地上铺着皑皑白雪,映着日光,银光闪耀,几乎连眼都睁不开来。
  用尽目力看去,只见黑天童勾生生胁下夹着那孩子,已然跑出老远,但是独脚追风崔奇,隔他却只有丈许远近,本来早可以追上,但是他后面的曹不仁,一面追赶,一面长剑如灵蛇乱吐,在他身后,刺之不已,崔奇不得不回头应付,而每一回头,却又被黑天童勾生生跑出数尺,所以才一直没有追上。
  曹不仁一面要在背后去偷袭崔奇,一面还得防止身后芙蓉尼的偷袭,所以三人的脚力,一齐慢了。
  蔡大强见了这等情形,更是大生疑惑,脚下加劲,三个起伏,已然追上了芙蓉尼,但是刚在她身边越过,便听得背后有极为轻微的暗器嘶空之声,若不是他耳目灵敏,根本就听不出来,急忙回头看时,一朵艳红色的小芙蓉花,已然离自己不过尺许,来势如电。蔡大强只得一个闪身,撩起单刀,砸了上去,“叮”的一声,将那朵芙蓉砸得向旁飞出。
  只见芙蓉尼身形晃动,倏地向外逸去,手臂伸处,已将那朵芙蓉,抓回手中,“格格格”一阵娇笑,道:“对啦!蔡大侠,还是在我后面的好!喂,崔奇和曹不仁,你们也不用追啦!”
  她这里一叫两人的名字,两人便愣了一愣,身形更慢,猛地悟出她一叫唤,自己脚步便会不由自主慢了下来的缘故,正是她在施展“阿修罗秘魔妙音”之法,赶紧慑定心神,身旁一阵轻风,芙蓉尼已掠了过去。
  两人明知她“阿修罗秘魔妙音”的厉害,但总自恃内功深湛,足可防御,因此仍是拔足奔了上去,但已变成了芙蓉尼跑在最前面。勾生生身受重伤,提气直奔,势子丝毫不慢,但总是伤后气散,一晃眼间,已奔出了近二十余里,觉得真气已然渐渐散去,实在不能再多支持,回头一看,芙蓉尼只在自己身后两丈远近处,阵阵笑声,乍听极是动人,但听多两声,却惊心动魄,正想竭自己之力,能跑出多远,便跑多远,反正事情未办妥,回到轩辕墓中,无法覆命,以白骨神君行事而论,一样是一个死,因此一纵身,强又蹿出丈许。
  蔡大强生在当地,虽是大雪覆地,根本辨不出道路沟壑,但一见他们向北奔出之时,心中便自小心。
  原来在三强庄以北二十余里,有一处地方,唤作“断肠谷”。三强庄所处,原是一片高原,在那地方,却突然面临断崖,也不知几许深,平时只见阵阵旋风,反卷而上,只有三丈来宽,谷口生着不少野藤杂草,下大雪的曰子,谷口积上浮雪,看来和平地完全一样,连狼狐等兽,不小心走过,也会失足落下,当地人在谷口每隔数十步,便种了一棵白杨树为记,即便要在大雪天赶路,也可以有个记号,不至于跌人谷中,尸骨无存。
  就在勾生生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向前疾冲而出之时,蔡大强已然望见了那一棵棵的白杨树,一见勾生生已将来到谷口,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那孩子在他胁下,他跌了下去,只不过是江湖上少了一个穷凶极恶之人,但是连孩子一起掉下去,将命赔上,却太是不值,立即气纳丹田,大声叫道:“黑天童止步,前面乃是断肠谷!”
  一听到“断肠谷”三字,人人全是一怔,他们之中,有的虽未来过塞北,但是久在江湖闯荡,有那么一处地名总是知道的。
  黑天童勾生生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向前跃去,这一下,比不得他使“虚张声势”那一招时了,雪地又滑,即使身未受伤,也收不住势子,何况身受重伤,孤注一掷,只觉得人仍飞也似向前冲去,脚下一软,眼前立即一黑。一时急痛攻心,便昏了过去。
  在前面的诸人,是芙蓉尼离得勾生生最近,一听蔡大强叫唤,便立即收住了脚步,所停之处,离勾生生跌下去的地方,相差不过五尺,吓得她也出了一身冷汗。
  蔡大强见自己语言尚在空中摇曳未绝,勾生生和那孩子,已突然在地面上消失,知道已经跌人了断肠谷中,心中顿时一凉,一阵难过,呆在当地,动弹不得。金罗汉、曹不仁等人,在谷边站了一会儿,俱都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蔡大强一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前来,找那孩子何事。勾生生在此丧生,白骨神君一听讯息,定然不肯甘休,三强庄从此不能作为安居之地,可以说全是他们这伙人搅出来的。悲痛孩子夭折之余,怒火陡升,沉住了声音喝道:“各位朋友,姓蔡的与你们并不相识,你们上三强庄来生事,究竟是为的什么?”
  浓眉剔起,虎眼圆睁,神威非凡,金罗汉一振双臂,道:“洒家不耐烦答你,你问旁人好了。”身形一闪,已在两丈开外,径自跑了开去。天心剑客曹不仁呆了一会儿,想起白骨神君的厉害,自己将他的徒弟打成重伤,必然要来生事,至少也得在隐秘处躲上几年,说不定还要改名换姓,方能再在江湖走动,也不敢在此久留,向蔡大强一拱手,道:“蔡大侠,多有打扰,在下告辞!”
  金罗汉向东,曹不仁向西,不消片刻,两人只是剩下了一个黑点,眨眨眼,便不见了。
  芙蓉尼娇笑了一下,道:“蔡施主,咱们尚未见出胜负呢?不过,以后有机会再向你领教单刀锁子链的绝招罢,如今我要告辞了!”娉娉袅袅,向外走去。
  蔡大强见三人已走,只剩下独脚追风崔奇一人,还怔怔地望着那黑天童勾生生掉下去的地方,那地方,浮雪已被冲破一个大洞,阵阵旋风,倒卷而上,光是那锐利呼啸的声音,已是令人心悸神颤不已。
  蔡大强正要开口向他问个究竟,崔奇已回过头来,道:“蔡朋友,此处跌了下去,可是一定难保了?”蔡大强心中有气,道:“我也未曾掉下去过,怎能知道?”独脚追风崔奇“嘿”的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疾飘了开去。
  蔡大强只当他又要走,连忙追了过去,道:“姓崔的别走!”
  崔奇却只是滑出数丈,来到了一棵白杨树边,将铁拐在背后一插,两手抓住了树干,才一将树干握紧,便听得“格格”之声,五指竟然陷入树干之;中,只见他独脚支地,突然俯仰,那棵一握粗细的白杨树,竟被他连根拔起,管树上积雪,纷纷散落。崔奇抓起白杨树,便向下抛去,白杨树穿过谷口浮雪,掉了下去。蔡大强知道他是想试一试那断肠谷有多深,但离他丈许站定,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才听得下面隐隐传上“叭”的一声,崔奇面上变色,失声道:“好深的断肠谷!”
  蔡大强冷冷地应道:“不错!崔朋友,你们可是为这孩子而来?”
  崔奇回过头来,道:“说得对!”蔡大强怒道:“那孩子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要老远地赶来害他?难道是为了那柄寒玉匕?”
  崔奇冷笑一声,道:“寒玉匕虽是武林奇珍,但是没有它,姓崔的也一样横行无忌!”
  蔡大强听出他口气,那孩子对他们这干穷凶极恶的人而言,竟比寒玉匕还要重要,不由得疑云重重,道:“那你们找这孩子,究竟是为的什么?”崔奇并不回答,却反问道:“你有多久未曾往关内走动了?”
  蔡大强道:“约摸有半年光景。”崔奇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可知道昆仑七子中的凌霄子,已然在两个多月前,自刎于西昆仑飞云岭一事么?”蔡大强闻言大吃一惊。因为那昆仑七子,虽然齐名,但是师兄弟七人,却武功不一,而其中以大师兄兼领掌门人的凌霄子,武功为最好,早十余年前,已将内家罡气练成。昆仑派中,练成内家罡气的,只有他和那排行第六的马菁子两人。凌霄子武功之高,只怕并世无出其右,有什么道理会令得他在昆仑派徒众聚居之地,西昆仑飞云岭上,自刎而亡?
  他呆了一呆后,问道:“你所言可真?”崔奇道:“自然是真的,凌霄子死后,昆仑派的上一代尚余六人,在飞云岭上,自相火拼,直打了三天三夜,又突然住手,遣散了门下徒众,放火烧了根本重地,下山不知去向,这些事,你全不知?”蔡大强听得如痴如呆,不明白这在武林中享有如此盛誉的一个大宗派,竟会发生了如此的变故,可知其中一定有极不寻常的事。崔奇“嘿嘿”冷笑,道:“早知你全不知情,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蔡大强听他话中,好像昆仑派骤生变故,和这妇人与那小孩子都有莫大干系似的,忙道:“难道一一”但是他只讲了两个字,独脚追风崔奇身形飘动,早巳跑出老远。蔡大强知道他轻功胜过自己,要追是追不上的,心中挂着一个闷葫芦,又来到勾生生与那孩子掉下去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心想此事崔奇他们既然知道,可知中原武林人物,已全然知晓,不如到中原去走一遭,打探一下消息也是好的。正准备回到庄上去时,却听得断肠谷的对面,有人咳嗽之声传出,抬头一看,几疑眼花!
  原来对面七八丈开外处,一个身形佝倭的老者,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正在向北走去,走得极慢,只见背影,蔡大强认出他们,正是刚才上三强庄来,进入大厅,烤火取暖的那个老化子!
  当老化子进人大厅之时,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化子确是没有一点像是会武功之人,但是此处离三强庄二三十里,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赶到,已然不是易事,更何况已然过了断肠谷!
  要过断肠谷,必须在此处绕出四五十里路去,方能通过,从三强庄启程,一直到那里,也有六七十里路,老化子如何能以过去?
  若说是跃过断肠谷的,三丈来宽,虽不算一回事,但是全为浮雪所盖,若非胆大心细,又是深明地形,哪能跃得过去?
  再细一看老化子时,所过之处,却又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走得跌跌撞撞,极是狼狈,蔡大强想了一想,扬声叫道:“老丈!老丈!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一下子就走了?”那老化子恍若无闻,仍是向前走着,倒是那女孩子回过头来,向蔡大强看了一眼,但也立即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蔡大强连叫数次,得不到回答,心中又存了一个疑团,暗忖昆仑派突然瓦解一事,本来是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但这样一来,虽然三强庄和昆仑山相去何止万里,但无形中却有一条线,将两地连成一气了。
  若说是那妇人和那孩子,和昆仑派突然瓦解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是根本无法令人相信的,不要说那妇人不过三十左右,就算是宇内四邪之一的活阎婆,怕也动不得昆仑派分毫!
  等了一会儿,望着老化子渐渐地去远了,方始回到庄中。在大厅中坐定,吩咐庄人,去霍力堡接老二老三回来,从怀中摸出那柄寒玉匕,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取过拨火棒,以匕首削去,“锵”的一声,手指粗细的拨火棒,应声而断,实在是武林之士梦寐以求的物事,照理来说,崔奇、曹不仁等人,一定会心切要得到手的。但奇怪的是,他们在这那孩子出去时,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他站了起来,在大厅中来回踱步,只是想不出其中的究竟来。
  踱了一会儿,来到那老化子刚才倚墙烤火的墙角,对着那一小盆炭火,又发了一会儿愣,心中才想着那老化子究竟是何等样人,一面踱了过去,怎知突然间觉得脚下一软,连忙提起脚来看时,青砖地上,竟而出现了清清楚楚的一个脚印。
  以蔡大强的功力而论,要一脚在青砖上跺出一脚印来,倒也可以。可是他自己知道,刚才自己跨脚出去时,丝毫也未曾用力,是怎么也不可能在砖上留下脚印的,连忙低头细察,不由得惊呼一声,原来墙角上巳有四块尺许见方的青砖,全巳成了粉末,“呼”地吹了一口气,砖粉直扬了起来,蔡大强再退后一看,那地方,正是刚才老化子瑟缩烤火的存身之处。
  蔡大强这一下,已然肯定那老化子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武功还高得出奇,远在芙蓉尼、金罗汉、曹不仁等人之上。
  因为要将四块青砖震碎不难,练上三四年硬功,便能做到,但如果要像那老化子那样,要将四块青砖,全都用内力震成粉末,外观还要丝毫不露出异状,若非内家气功,巳臻绝顶,怎能做到?但是那老化子来到,只讲了一句“多谢大爷”,便没有讲过其他的话,结果又悄然离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问题,倶在他脑中盘旋,令得他越来越是心乱,站起身来,再看其它青砖时,块块无恙,可知那老化子是故意留那么一个痕迹,来让自己猜度的,这人行事,也实在太神秘莫测了!
  又在大厅中踱了一圈,仍回到那四块青砖被震为粉末之处,忽然一眼瞥见,那墙角的一块白垩剥落之处,似有点异样,凑近去一看,上面竟留着几行字,异常清晰,乃是“造访贵庄,未留姓名,蔡大侠莫怪”。下面并无署名,只是画着一只大眼睛的鸟儿,虽是简单,但是却神气十足,更透着一股稚气。
  蔡大强一愣,心道:“难道这几个字是那个小女孩留的?是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自己竟会看走了眼,真可惜之极!”
  举起腿来,将砖上字迹,全都磨平,冋头叫道:“王胜,王胜!”一个庄丁,应声而进,道:“大爷叫我干什么?”那庄丁正是刚才进来通报,道有老化子要进庄来取暧的那个,蔡大强坐在太师椅上,问道:“王胜,刚才那个老化子你以前有没有看到过?”
  王胜吃惊道:“怎么啦,大爷,难道他们是贼?偷了什么东西去了?”小人毕竟是小人口吻,蔡大强不觉好笑,道:“没有,我问你以前可曾见过他们!”王胜摇头道:“从来也没有见过。”蔡大强挥手道:“你去吧。二爷和三爷回来了,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王胜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蔡大强将头靠在椅背上,又将那些毫无头绪的事,想了一会儿,眼前浮起那孩子的样子来,清秀无比的脸,眼睛中像是吃惊似的,嘴老是闭着,多一个字都不肯说,样子确是惹人怜爱,但是却那么小的年纪,便丧生在断肠谷中了!
  蔡大强见这孩子,总共也不过一天工夫,连他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但是他却极为怀念他。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怪的。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只听得厅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只见蔡大风、蔡大雄两人,急步抢了进来,齐声问道:“大哥,没事了么?”
  蔡大强道:“没事了!”两人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对望了一眼,走了近来,道:“大哥,我们在霍力堡听白堡主说起,武林中出了大事哩!”
  蔡大强道:“是不是昆仑七子中的凌霄子已然在西昆仑飞云岭上自刎身死,昆仑派已然瓦解一事?”蔡大雄道:“喔,原来大哥已经知道了!”
  蔡大强一听果是此事,精神一振,道:“我也知道的并不详细,究竟如何,你再说一遍也无妨!”蔡大雄道:“白堡主两个徒弟,前天才从中原回来,说是中原武林,沸沸扬扬地传说,昆仑派已然瓦解,有人上过西昆仑飞云岭,只见一片荒凉,一个人也没有了,昆仑七子死了凌霄子,还有六人,也是不知下落,连第二代的昆仑十四侠,都未在江湖上露面,事情是第三代弟子传出来的,他们也不知详情,只知道事情和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有关!传说昆仑七子中尚剩的六人,正领着十四侠,天涯海角,在寻找这母子俩了!”
  蔡大强一怔,暗忖那老化子莫非是昆仑七子中的一个?但传闻昆仑七子,个个长髯过胸,仙风道骨,绝不会那个样子的。
  蔡大雄又道:“大哥,你道昆仑派大举追寻那母子两人做甚?听说昆仑派三宝,寒玉匕首,昆仑历代掌门人所传的内功秘笈,和一枝保存已有多年,未敢轻用,善疗百毒及一切内伤,服之可增三二十年功力的千年雪参,全在那母子两人身上。”
  蔡大强恍然大悟,暗忖这寒玉匕和昆仑历代掌门人的内功秘笈,与那枝千年雪参一比较,确是毫不重要。那枝千年雪参,听说并不大,只是大拇指般大小,虽名曰雪参,但是却和人参并非同种,乃是万载玄冰之中所生长的一种植物。只须刮下点粉末来,便能疗伤去毒,功效若神,是极为难得的物事。而那几本昆仑派历代掌门人传下的内功秘笈,更是珍贵无比。
  昆仑派自汉朝大将,霍去病的一个后裔,留在西域,在昆仑山上,见到了一块刻有达摩尊者所留内功秘笈的石碑之后,才创下昆仑派的。这达摩尊者,乃天下武术之源,他在少林面壁九年,世上相传,他被人忌恨,下毒而死,实则达摩祖师在面壁九年之后,内功巳臻化境,当时虽然服下了毒药,但却以内力将毒气逼住,飘然而去,踪迹不明,只知道他曾经过西域,在北天山留下了大力鹰爪功,再就是在西昆仑飞云岭上,留下了那块石碑。碑上所载,只不过寥寥数百字,深奥玄妙,不可思议,第一代霍姓掌门人,根本只领会了一成都不到。
  因此别派武功,大都是一代不如一代,只有间或有能人,才振兴一派的威力,但昆仑派却是每一代掌门人,都将自己所领会的达摩所传内功,记了下来,所以越到近来,武功越是精进,到了凌霄子,已是第十七代了,据江湖上传说,凌霄子也一样未能全部领会当年这达摩留在石碑上的那寥寥数百字,所能融化入自己武功的,也不过五成光景而已。那块石碑,巳在百余年前毁去,但碑上的留字,却早已一字不易地被记了下来。
  寻常学武之士,若是得到了达摩的原文,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根本就看不懂它,但若是将历代掌门人所留,对那数百字的领悟,一齐得到,那却是不得了的事!
  因此,这几本昆仑历代掌门人的遗作,实在非同小可,乃是昆仑得以睥睨武林的至宝,昆仑派中人,称之为《昆仑圣书》。
  那《昆仑圣书》,武林中任何人,都只是听说而已,谁也没有见过。蔡大强的师父天鹰长老,和昆仑七子交情深厚,但也未曾一睹。若真是在那孩子身上的话,则曹不仁等人,瞧不起那寒玉匕,急于去追逐那孩子,自是意料中事。
  因为以他们这几人本身的武功而论,若是得到了《昆仑圣书》,只消静参数年,就算没有新的进境,只要将历代掌门人所悟出的境界,所作的注脚弄通了,则便不是宇内四邪,说不定只是宇内一邪就是那得到了《昆仑圣书》的一人!
  蔡大强想了一会儿,总不相信那是事实,道:“老三,江湖上传说,以讹传讹,未必一定可以相信。又说昆仑七子尚余六人,在飞云岭上激战了三日三夜,又说他们领着十四侠一起去追那母子二人,浩浩荡荡二十人,岂有江湖上始终不见他们踪迹之理?”
  蔡大雄一团高兴,被老大饶了冷水,不服道:“虽然可能有些讹谈,但昆仑派总是坏在那母子二人手中,却是毫无疑问之事!”
  蔡大强见他话中如有所指,正色道:“三弟,你说那母子二人!”
  蔡大雄一笑,道:“大哥,你还想不到么?就是昨晚我们在雪地中遇到的那两个,小畜牲如今何在?快叫他出来!”
  蔡大强见他如此见利忘义,心中大为不快,道:“那孩子为黑天童勾生生所挟持,已然跌落断肠谷中去了!”
  蔡老三大是失望,失声道:“啊!他可有什么东西留下?”蔡大强取出寒玉匕,道:“就是这柄匕首!”蔡老三顿足道:“唉!偏偏是最不要紧的那件!”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大哥,昨日我们未知此事,那么要紧的物事,那妇人未必便肯放在孩子的身上,那妇人昨日新葬,我们掘开坟来,细细一一”他讲到此处,蔡大强已然怎么都听不下去,他固然知道那《昆仑圣书》和“千年雪参”,若真是得到了手,绝非等闲,少说也可以以千年雪参来为人疗伤,多做些好事。但他却是个一丝不苟的正人君子,没有将孩子保护好,令得他丧生断肠谷中,心中巳是深感内疚,更不要说翻尸掘骨,惊动巳死之人了,“叭”的一掌,击在桌上,霍然起立,满面怒容,叱道:“老三,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种事,岂是我辈所能为的?”
  蔡大风、大雄两人,见大哥动了真怒,倶吓得不敢言语。蔡大强一时暴怒,见了两人模样,心中又是一软,道:“老二、老三,其实,就算将那妇人尸体掘出,也是无用的,试想,那妇人乃是身受重伤而死,若是有千年雪参在身,她为什么不加以服用?就算昆仑派是坏在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手中的话,也必定不是他们两人,人已葬好了,何必为了一己之私,做这等为人唾骂之事,坏了自己的声名?”
  两人被他一番话,讲得哑口无言,默默退出,各去安顿家小。冬天曰头短,不一会儿,天便黑了下来,蔡大强闷闷地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听得庄外一阵狗吠,但又立即静寂,有几下狗吠,像是吠到了一半,便自停止。蔡大强心知有异,急忙穿了皮衣,摘下单刀锁子链,怀了寒玉匕,走了出去,两丈来髙的木栅栏,一跃而过,只见月光之下,雪地中躺着三条死狗。
  走过去俯身一看,三条狗全身皆无伤痕,但是骨头却尽皆粉碎,分明是被人以内家掌力震死,也就是说,三强庄上,已来了高手!
  蔡大强四面一看,却是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心想日间那伙人失望而去,夜晚又有人到,莫非仍是他们?若是他们,则极可能是来挖掘那妇人的坟墓来了,他身形晃动,直向那墓处驰去,尚未走到,便见一人倒在地上,低头一看,正是王胜,一只灯笼,滚在老远,一按脉息,已被人打死。
  蔡大强这一下不由得心头怒火陡升,暗忖这些人也太过可恶了,再不斗他们一斗,还真当天下可以由得他们横行哩!悄悄掩了过去一看,只见一个人正在以铲掘坟,挥土如飞,月色雪光之下,看得分明,不是别人,正是独脚追风崔奇!
  蔡大强行至他身后两丈许,崔奇便突然似有所觉,倏地转过身来,蔡大强冷笑一声,道:“独脚追风,好不光明正大啊!”
  崔奇一见自己勾当已被人发现,竟并不惊惶,也冷笑道:“蔡朋友,墓中妇人,与你非亲非故,何苦阻拦?”蔡大强怒道:“我庄中庄丁王胜,与你有何怨仇,为何你要下手害他?”崔奇一愣,道:“庄丁王胜,笑话,这种人值得我出手么?”蔡大强见他竟然赖账,更是发怒,锁子链“呛啷啷”一声,抖得笔也似直,同时足尖一点,扑了过去。崔奇大叫道:“好哇,敢情是要动手!”非但不让,反而迎了上来,铁拐横扫,“铮”的一声,砸在锁子链上。
  那锁子链乃是软兵刃,铁拐一砸上去,正砸在当中,前半截却直翘了起来,直戳崔奇的面门,一跨,单刀斜斜劈下,乃是一招“水溅山崩”,锁子链和单刀,成钳形向崔奇攻到。
  崔奇想不到他刀链齐施之术,竟是如此精奇,一个不防,几乎吃了大亏,赶紧后退,单刀过处,一绺头发,已被削了下来。
  蔡大强踏步进身,左腕连转,锁子链“锵锵”之声不绝,已将他铁拐缠住,用力一压,深深地压在雪地之中,单刀一挺,径搠崔奇胸口,正是一招“水柔山刚”,崔奇若要躲避,非得铁拐撒手不可。本来,独脚追风崔奇,也不至于连两招都接不住,但蔡大强一上来便动手,已占了先机,再加那两招,“水溅山崩”和“水柔山刚”,乃是天鹰长老所创十二式刀链齐施之法中的最后两招,也是最厉害的两招,招招连绵,令得对方毫无喘息的余地,因此崔奇才如此狼狈,但他也真个不畏死,一见刀到,铁拐仍不肯撒手,身子猛地向左侧倾去,用力一拉,蔡大强当胸搠去的一刀,竟自走空,同时左手一紧,锁子链几乎脱手,急忙跟着向左一转又是一刀,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砍了下去,刀尚未落,刀风已然激得精雪乱飞,但是那一刀砍到了一半,蔡大强便突然一呆,左腕反绕,松了铁拐,向后跃了出去。
  原来正当他一刀砍下之时,远处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啸声,令人毛骨悚然,牙齿发酸,更怪的,是那声音才起时,少说在三四里之外,但一晃眼间,便已移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