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归
2019-08-03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尤葫芦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开口机会,偏偏刚喝了一满杯,手里又拿着一块无锡特产的肉骨头在啃,“嗯”了一声,含糊过去。隔了一会,没听再问,正在后悔,同时发现对方两眼正朝自己上下打量,还在微微地摇头叹气,由不得心里又打起鼓来,暗忖:“要糟!我穿这一身,她一定看不起我。”
  梁大嫂又问:“戌娟近来身体怎样,又长高了没有?”
  尤葫芦忙答:“戌娟又孝顺又聪明,越长越标致,将来准能许个好人家。偏偏遇到我……”他这回总算没有再错过说话机会,底下的话仍是碍难出口。
  梁大嫂道:“你怎么样?”这位善良的妇女,初见尤葫芦时,只是殷勤留客,并无丝毫势利之念,因此也没注意到他的衣服。等到入座对面之后,渐渐发现对方所穿一件薄棉袄又脏又破,神情又是那么忸怩不安,料定他父女光景不好,由不得心里一动。
  尤葫芦不能再客气了,老着脸把预先编好的一套话,吞吞吐吐,连真带假地说了出来。大意是:老婆死后,安葬的钱花了不少,本钱不够周转。戌娟人已长成,衣服不能不做两件。加上近来生意不好做,因此把本钱蚀光。只没谈到他的短处——爱吃老酒。
  梁大嫂听到这里,由不得叹了口气,随问:“妹夫还是爱吃老酒吧?妹妹在日和我谈过,你就是这点不好。”
  尤葫芦忙答:“我……我……现在不吃老酒了。”说时,连端起的酒杯也放了下来,暗忖:“方才我不吃这酒多好。”直埋怨自己该死!
  梁大嫂问:“妹夫!你打算怎么样?”
  尤葫芦一想,乘机答道:“这几天连吃饭都有一顿没一顿了。实在没法想,打算求大阿姐帮帮忙。”边说,那只不听使唤的手刚要去摸那酒杯,猛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话,慌不迭又缩了回来。
  梁大嫂又问:“你阿是要用钱?”
  尤葫芦心里一紧!忙着又说:“真不好意思。求大阿姐帮帮忙。”一面忙把酒杯推开,以示能听善言,勇于改过。当时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的脸上,一面考虑着借多少,问她借三贯钱行不行,索性多借一点,自然是好。但是怕碰,拿不定主意。
  梁大嫂又问:“妹夫用多少呢?”她望着尤葫芦的可怜相,好像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尤葫芦忙答:“有一两贯钱就能过些日子,再想别的主意。”他知对方是个克勤克俭的人,连想借三贯钱都没敢说,到底借一贯还是两贯,也留了伸缩。
  梁大嫂毅然答道:“这样不行!”
  尤葫芦见她皱着眉头说话,口气坚决,不禁吓了一跳,急得心里暗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脸红颈涨,呆在那里,没敢再开口。
  梁大嫂跟着又问:“现在一口猪要多少钱?你重新开张,要买几口猪?”随说,随取酒壶把酒杯斟满,推过,笑说:“你先吃酒,不要着急,事情好商量。”
  尤葫芦忙答:“买一口猪两贯多,有三贯钱先小小做起来,就有生路。”喜出望外,还是没敢多开口。
  梁大嫂道:“我看人家一座小肉铺也挂上五六口猪,一两口猪怎么开张?我要帮你,就帮到底。到底用多少呢?这不是客气的事。把本钱蚀光了,你父女还是苦。”
  尤葫芦道:“那么,十……十贯足行。”声音有点发抖。根据平日向人借钱的经验,他几乎疑心是在做梦,现斟的酒也忘了吃。
  梁大嫂又问:“你还欠人的账,就不还吗?”
  尤葫芦忙答:“等赚了钱,再慢慢还。”
  梁大嫂又说:“这样不好,老有人上门讨债,生意不好做,日子也过得苦。我送你十五贯,有富余的你父女做两件衣服过冬。我虽是一针一线多年积下来的,帮你把家业立起来,也是好事。”
  尤葫芦吃了一大惊!万分感激之下,两眼泪花乱转,慌不迭想站起来作揖道谢。由于过分的惊喜,一不留神把酒杯碰倒,酒洒了一桌子,忙着去取抹布,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又急又愧,连忙拿手去擦。
  梁大嫂顺手把抹布取过,笑说:“不要紧,我来擦。”因闻到满屋酒香,忽然想起一事,一面请尤葫芦坐下,再斟上酒,把脸微微一沉道:“妹夫必须听我一句话呢!”
  尤葫芦忙答:“听!听!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阿姐!”
  梁大嫂笑说:“我想劝妹夫在这一两年内专做生意,暂时不吃老酒,行不行?”
  尤葫芦惟恐有变,抢口说道:“行!行!从现在起,我就不吃了,我要再吃老酒……”当时急得要赌咒。
  梁大嫂笑说:“这倒不必。我知你好量,难得来,酒也买得多,现在只剩下多半壶,没人吃,也是糟蹋。索性你把它吃完,明天起,好好做生意吧。快请用,我给你先取钱去。”
  尤葫芦诺诺连声。因天已黑透,急于归告女儿,见梁大嫂已走进卧室,便把剩余的酒接连几杯吃光。耳听隔壁正在开箱,还听钱响,由不得满心欢喜,一块石头落地,说不出的舒服。忙把桌子擦了又擦,又盛上两碗饭。
  梁大嫂由内走出道:“这十五贯钱我存了好几年,恐怕绳子不牢,你当心点。”
  尤葫芦千恩万谢地把钱接过,放在钱袋里,也不知说什么好。一面想到没有戌娟这个过门女儿,决没有这样容易。
  梁大嫂说:“天已不早,你快点吃完了回去吧。”一面端着饭碗让客。
  尤葫芦笑说:“今天大阿姐做的菜味道真好。我已吃了不少,饭是吃不多了。”
  梁大嫂说:“除剩的半碗青菜外,全是熟食店现买的。请多用点。”
  尤葫芦忙答:“最好吃的就是烧青菜,真是入味,谢谢大阿姐!我真吃饱了。”
  梁大嫂见天已黑透,不放心戌娟一人在家,也就没有再劝。随手点起一盏白纸灯笼,笑说:“我和你一样,都牵记戌娟。你早点回家,买点现成吃的,和她同吃也好,改天再见吧。”边说,边送尤葫芦往外走。
  到了门口,尤葫芦刚要辞别,又被梁大嫂喊回,笑道:“这十五贯钱你不用还,等你生意好了,留给戌娟作嫁妆。”
  尤葫芦谦谢了几句便自辞别,走到路上,心想:“这位大阿姐真太好了!真太好了!”又觉:“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伸手朝口袋里摸了好几回,并还觉出串钱的绳因为年久,已有两串都快断了,感激得没法。
  路走了将近一半,忽然一股寒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风过后,觉着酒往上涌。多日未吃荤腥,酒喝得多,饭吃得少,末了又是三大杯急酒,酒和饭菜在肚子里打开了仗,直想吐,又吐不出。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吹得那盏灯笼光焰摇摇,似灭还明。
  肩上的钱又重,偏遇到一个有星无月之夜,石子铺成的小路,好像比往日难走得多。刚把灯笼提了提,打算弹去烛花,使灯笼亮一些,不料又被一阵急风刮灭。一赌气把灯笼扔掉,骂道:“我是老无锡,没有这倒霉的灯笼,难道我就走不回去?”一面踉踉跄跄,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急走,仗着路熟,居然走近家门,也没有吐,肩头上扛的钱袋却是越来越重,心想:“我还是酒量大,到底一点没醉。这就是近邻好友秦古心的家。他平日最对我好,又常帮我买猪,何不先定一个约会,请他明早帮忙买猪。”念头一转,伸手就去拍门。
  “啥人?”尤葫芦一听是秦古心在问,便装作女人的口音答道:“奴呀。”
  秦古心开门走出,见是尤葫芦又吃醉了酒,便埋怨道:“你看你,现在是什么光景,还有心肠取笑,又吃得这样醉醺醺的?”话刚说完,门内灯光照处,忽然发现尤葫芦肩上沉甸甸地扛着好些钱。又“咦”了一声,道:“你这样多的钱,哪儿来的?”
  尤葫芦嬉皮笑脸地笑道:“我拾来的。”
  秦古心接口便道:“那丢钱的人怎么得了?快想法子去还人家。”
  尤葫芦深知道这位善良老人的脾气,见他面有怒容,忙答:“不瞒你说,这是我皋桥大姨姐借给我的本钱十五贯。她还请我吃了一顿痛快酒。明天请你帮我一道去买猪,阿好?”
  秦古心说:“你今天酒吃得太多了。你剩的稀饭,戌娟不够吃,我请她吃了一碗‘阳春面’⑹,吃完,天早黑透。她见你一去不回,急得直哭。你回家赶紧先睡。天一亮,我就喊你一道买猪去,免得误事。你不该吃得这样醉,我也不请你进去坐了。”
  尤葫芦口说:“多谢!多谢!”心想:“我并没有醉,偏要多说多道!从现在起,我就戒酒,叫你看看我阿有种!”暗中抱怨,却没有说出来。
  苏戌娟一个人守在家里,正对着肉案上那盏半明不灭的昏灯出神,心想:“今天是过去了,明天的日子怎么过?阿爹也不知到啥地方去,连到门口望了十好几趟,也不见人影。万一出点事,叫我怎么活?”越想越急,再一想到亡母若在,日子决不会这样难过。
  心方一酸,忽听拍门,有人在喊“戌娟”,正是“晚爷”⑺尤葫芦的声音。忙答:“来了,来了!”刚一开门,便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人也踉跄而入,不是抢扶得快,几乎歪倒。知道阿爹又吃醉了酒,心里很不高兴。当时不便多说,刚把人扶到床边坐下,忽听嘡的一声,震得床板直响,人也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用手一摸,那只旧布袋里好像装满了钱。心中奇怪,掏出半串一看,果然是钱,再一摸,大约有十好几贯!不由失声“咦”了一下,又惊又喜。忙问:“阿爹怎么会有这多的钱,哪里来的?”
  尤葫芦见她惊喜交集,一副少女天真的神气,有心给她一个闷葫芦,故意笑道:“乖囡!你奇怪吗?到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戌娟笑说:“我们有了本钱,就好重新开店,不会饿肚皮了。不过,阿爹从此酒要少吃,要在路上把钱丢了怎么办?真是的。”
  尤葫芦道:“我会丢钱?你几时看我醉过?我稍微吃点酒,你就啰啰嗦嗦,惹气!”
  昏灯之下,戌娟并没有看出尤葫芦不高兴,跟着又说:“阿爹还说没醉,舌头都短了。你这样多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尤葫芦酒性正往上撞,越听越不耐烦,没好气答道:“我吃这一顿老酒,你都不肯饶过!你问这钱是哪里来的,就是从你身上来的!”他把先想说的话和负气话联成了一起。
  戌娟惊道:“呀!怎么会由我身上来的?”
  尤葫芦见她惊疑,暗中得意,心想:“你这小鬼丫头,老不愿意我吃老酒。反正从此戒酒,何不逗她一逗,叫她也着着急?”随笑道:“乖囡!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把你卖给西门里王员外家当丫头了。”
  戌娟大惊失色道:“阿爹常说我比你的亲生女儿还要亲,这话我不相信!”
  尤葫芦故意苦着个脸,叹了口气道:“没有本钱做生意,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有啥办法!这十五贯钱就是你的身价,前街张家阿姐拉的‘纤头’⑻。她还拿了我一贯佣钱,明早她就领你到王家去。不相信,你去问他。”
  戌娟见尤葫芦说时一本正经的,加上近来家景,不由不信。想起平日所闻王家虐待丫头情形,越想越心寒!忍不住掉下两行痛泪,颤声问道:“这笔钱,阿好退还给人家?”
  尤葫芦见她神情悲苦,老大不忍,正想说实话,忽觉口干难受,便笑道:“我口渴得厉害,阿有冷茶?倒一杯来再和你说。”
  戌娟噙着眼泪勉强应了一声,想起茶壶在里屋,也许还有一点剩茶,进屋一倒,只有多半杯,便端了出来。当时心乱如麻,正想拿什么话去向尤葫芦求说,打消此事,不料就这来去不多一会的工夫,醉人已歪倒床上打起呼噜来。连喊了几声“阿爹”也没喊醒。钱袋压在醉人头颈底下,方才抽出看的那半截还没有放进去。恐怕尤葫芦头颈硌痛,又急于要问个水落石出,忙拉着尤葫芦的膀臂,连推带摇,口中急呼:“阿爹快醒!茶倒来了!”尤葫芦偏是越睡越沉,怎么也喊不醒。戌娟想起前事,心中好生惶急。
  尤葫芦梦中说道:“不这样不行!照这样下去,定要走上死路,戌娟非跟我受那活罪不可。”
  戌娟不知尤葫芦所说梦话是指戒酒而言,误会了意思,认定非把她卖了不可,心里一急,几乎晕倒。刚把床边扶住,又想起了亡故的母亲,先是心酸流泪,以为亲娘若在,决无此事。再看床上尤葫芦仰面朝天,酒气熏人,口角上还流下白沫,睡得和死人一样。
  昏灯摇焰,暗影幢幢,更增加了阴沉凄苦的情调。越想越恨,暗道:“看起来不是人家亲生,到底两样。平日阿爹说得满好,他自己爱吃老酒,不会‘做人家’,关了店没饭吃,还是把我送入火坑。听说王家去年就逼死过两个丫头,平日饭都不让人吃饱,一打人起码就是几十下藤条。反正去了也活不成,不如死在家里,还落一个干净。”
  越想越悲愤,便萌下了死念。先想上吊,找了一根绳子,偏是太短,干着急,够不着房梁。再一想:“常听人说,上吊投水,死都难受。何苦临死还要加些罪孽?”气方一馁,忽想起:“天已二鼓过去,再不早打主意,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岂不更遭?”从来没寻过死,怎么死法呢?万分惶急悲恐中,暗骂:“我真叫笨!肉案上不是有现成切肉的刀吗?死起来多爽快?”念头一转,毫不寻思,便往肉案上奔去。
  刚拿起刀一看,明光铮亮,飞快!由不得又害怕起来。拿左手食指一试刀锋,当时就刺了一条小口子,又痛又流血。这一惊真非小可!慌不迭连刀带进里屋,随手一扔,找了一条旧布把手指扎好,自杀的勇气立时减了一半。
  等二次出来想寻死时,那切肉的快刀已放在里屋,连想都不敢想了,伤心得点点痛泪直往下滴。先想:“阿爹已拿了人家的卖身钱,万一惊醒,决不容我寻死,真是死活都难,偏没有一条活路。可怜我就没有一个亲人!”忽又想起:“大阿姨现在皋桥,怎么不去找她要个主意?寻死作啥!”心念一转,觉得有了生机,再看床上尤葫芦还在那里打呼,心想:“不要冻了阿爹。”刚取一床破棉被给尤葫芦盖上,又恨道:“他对我这样无情无义,管他呢!”惟恐惊动,连被角也未掖好,轻轻开了街门,三步并作两步往皋桥那面逃去。

  注:
  ⑴苏州名产,带玫瑰香味的瓜子。
  ⑵江南土语,随娘改嫁,带过去的儿女。
  ⑶苏沪土语,意指有点希望。
  ⑷苏州土语,指妻子。
  ⑸江南各地多有卖热水的铺子,名为“老虎灶”。用户先买好水牌子才能买水,名为泡开水。
  ⑹江南一带没有浇头的素汤面。
  ⑺后父亲。
  ⑻江南土语,介绍的意思。

相关热词搜索:十五贯

下一章:第二章 赌祸

上一章: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