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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草木残生颅铸铁
2023-04-1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了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个油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即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一翻,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略一颠动,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带,于他定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体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了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手则已,一出手便用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便说:“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不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儿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在江湖上见到一个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了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在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也可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热,跟着脸上也热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脸色苍白、纤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低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萧峰放回的难民。有人好心叫他结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自顾自的行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我是一头牛、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妈妈这两头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不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便欢声大呼。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刷的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里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一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拉着绳圈的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女人行走不快,他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却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交,每一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      ×      ×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到了院子之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声呼啸,拖着游坦之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得有趣,连声叫好,说道:“让我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兵一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绳索,纵马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要想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话,但见她指手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的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拚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去。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个契丹兵放开了他。游坦之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来,却是个满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登时想起了一头受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一箭射中了一头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阿紫喜欢看这野性的眼色,爱听那狼凶暴而无可奈何的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峰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受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的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手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游坦之伤口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小腿,不住吻着她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那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只想突然拔刀出鞘,一刀从他后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只是他抱着阿紫的小腿,这一刀劈下,只怕伤着了阿紫,迟疑不发。

  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觉得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一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年轻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瞒得过他今日,须瞒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眯眯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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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扎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使他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个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在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砰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之中登时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了他后心。那铁匠侧过头来,瞧瞧他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正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匠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待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三个契丹人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用力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不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孔,正是要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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