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全集 黄鹰 飞龙引 正文

暗杀
2020-05-16   作者:黄鹰   来源:黄鹰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石级的两旁都嵌着长明灯,二十级之后一折,又是二十级,尽头是一道铁栅,景王伸手抓住了旁边一个灯座,左一转,右三转,“格登”一声,“轧轧”声接响,那道铁栅往上升起来。
  铁栅后面是三道珠帘,穿过珠帘,是一座布置得虽然华丽,仍不失清雅的密室。
  密室的通风设置非常,并没有予人任何不适感觉。
  对门是一面三曲屏风,左右写着诗,当中画着一株苍松,虬枝屈伸,松枝上两支白鹤,一支垂首轻啄着肋下翎毛,一支展翅欲飞未飞。
  松鹤之外,还有一轮明月,那绝无疑问是出自高手笔下,松鹤俱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便是那一轮明月,亦有如真的一样,散发着清冷的光华。
  皇帝就坐在这面屏风之前的地毯上,身上仍穿着那件写满了字的白衣。
  他的眼睁着,呆呆的望着屏风上那一轮明月,一面的表情似笑非笑,那种表情绝难在正常人的面上发现。
  景王等走到他身旁,他仍然没有回头,仿佛并没有发觉他们接近。
  看见皇帝仍能够那样坐着,景王才放下心来,一拜跪倒,膝行上前,方待开口请罪,皇帝已然发出笑声。
  那种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就像是一个人清早醒来,突然发觉前后左右,全都堆满黄金。
  景王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怔在那里。
  徐阶亦不例外,他在景王身后一旁跪下,听得笑声,先自一怔,随自膝行上前。
  “父王——”景王终于叫出了这一声。
  皇帝继续笑,双肩耸动,衣衫阔大,人却是那么消瘦,使他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一支大猴子。
  景王又一怔,霍地回颐望着张九成:“你们到底怎样了?”
  张九成伏地道:“这与我们没有关系,皇上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景王怒道:“你若不说清楚……”
  “王爷息怒——”张九成随即解释:“皇上平日为求长生不老,不住练丹吃药,那种东西吃得多了,对精神难免有些影响,蓝田玉的召鹤之术,令皇上更大感兴奋,由此而陷身幻境,不能自拔。”
  “胡说八道!”景王仍然怀疑。
  张九成不敢抬头,接说道:“王爷大概还记得,高义的父亲,太仆卿高大人曾经说过,皇上坐朝都是恍恍惚惚,有时候无故发笑,言谈举止完全不能够自我控制。”
  “高大人不错是这样说过。”
  “也所以高大人才会不惜冒死上疏。”张九成又道:“那些药若是真的能够长生不老,那邵元节陶仲文两个道士也不会为病魔所缠,疾逝真人府,但若非能够引导皇上进入幻境,皇上也不会如此信任他们。”
  景王目光转向徐阶,自从被迁出皇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皇帝,但徐阶身为首辅,侍候帝侧,应该清楚。
  徐阶轻叹一声:“这是事实。”
  景王垂下头去,徐阶接道:“幻境之中,有什么事不能够从心所欲,道士之所以得皇上宠信,也就为他们能够令皇上得到现实生活中不能够得到的满足。”
  “可不是——”张九成接道:“九成曾经冒险吃过那些丹药,虽然不太多,却已有飘飘欲仙,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徐阶道:“那些丹药下官也曾找人小心研究过,主要的成份,都是一些有麻醉作用的生草药,一般拿来疗伤止痛,外敷的多,甚少内服,多服了令人思想反应变得迟钝麻木,亦意料中事。”
  景王怔怔的聆听,膝行上前,皇帝始终一些反应也没有,自顾在怪笑。
  那种笑声有时显得很兴奋,有时却透着淫邪的意味,他们并不难听得出皇帝到底在幻想什么。
  景王大着胆子膝行到屏风之旁,总算看清楚皇帝的表情。
  皇帝一面淫邪的神色,笑得却像是一个白痴,一双眼睛睁大,眼神却是一片白痴的空白。
  景王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再呼一声:“父王——”
  皇帝毫无反应,景王招手在皇帝前摇了一摇,皇帝连眼珠子也不一动。
  景王的手停在半空。
  张九成又拜倒,沉声道:“皇上宠信道士,落得如此下场。裕王爷一样与道士混在一起,若是由他来继承,大明天下,是没有希望的了。”
  景王颓然放下手,点点头。
  张九成接道:“微臣就是看见再也迟不得,乃出此下策。”
  徐阶缓缓道:“事已至此,王爷也不用犹疑了。”
  景王喃喃道:“你们是要迫本王大逆不道?”
  张九成叩着头,说道:“王爷如若并无此意,大可立斩九成,将九成的人头与皇上一并送到裕王府就是。”
  景王长叹:“纵然如此,兄长也未必会饶本王的性命。”
  徐阶道:“只要王爷肯解散部属,入住裕王府,相信裕王爷也会念兄弟之情,不为已甚。”
  景王摇头:“本王若是肯依附兄长,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徐阶道:“王爷以为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景王道:“本王想不出,徐大人以为,有没有?”
  徐阶笑笑道:“下官不敢肯定,只是下官也一样想不出来。”
  张九成接道:“王爷立大志,做大事,便应该有做大事的果断、气魄。”
  景王道:“本王实在想好好的考虑一下,可惜,已没有时间给本王考虑。”
  张九成目光一亮:“王爷的意思?”
  景王毅然站起了身子:“这就是地狱,本王也与你们携手共赴就是了。”
  张九成眼泪淌下,叩头不已,徐阶随亦拜倒在景王之前,一连叩了三个头。
  景王慌忙伸手扶起,接问道:“徐大人以为我们目前应该怎样做?”
  徐阶道:“看皇上的情形,短期内是不会清醒的了,留皇上在这儿,随时都会出事……”
  景王道:“徐大人莫非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没有。”徐阶叹息:“除了皇城之外,没有地方安全的了。”
  景王道:“那本王便立即将父王送返皇城。”
  徐阶道:“对于这件事,王爷又准备如何解释?”
  景王沉吟不语,徐阶又说道:“即使王爷想得出一个很好的理由,裕王爷方面亦未必会让王爷将皇上平安送回皇城去。”
  景王摇头叹息道:“这倒是最重要的问题。”
  徐阶道:“由这里到皇城虽然路程不算太远,可是也不怎样好走,随便的数来,便已有七处可埋伏袭击。”
  张九成接道:“而且裕王爷必定会倾全力攻击我们,到时我们非独要保护皇上,还要兼顾王爷的安全。”
  景王又一声叹息,徐阶随又道:“就算我们将皇上成功送回皇城,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徐大人的意思……”
  徐阶沉声道:“这件事一了,王爷必须能够继承帝位,才算得成功。”
  张九成点头:“两全其美最好不过,只不知……”徐阶道:“办法还未有,一错不能再错,我们这一次必须从详计议,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兼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九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徐阶接道:“在还未找到妥善的办法之前,皇上还是留在这个密室之内,加重守卫。”
  张九成愕然道:“南宫绝还会再到来袭击?”
  “有备无患。”徐阶沉着声:“替裕王爷安排一切计划的是欧阳易,这个人城府深沉,每一种可能我们都得考虑在内。”
  张九成绝对同意,徐阶接又道:“这时候他想必正伴着裕王爷在来此途中。”
  景王诧异的望着徐阶。
  “南宫绝一得手,裕王爷定必会立即到来。”徐阶淡然一笑:“南宫绝这时候与他们纵使还没有遇上,消息相信也已经送到去。”

×      ×      ×

  裕王果然已经在欧阳易的安排下到来,随行的还有三百侍卫亲兵,等候在离开景王府不太远的草原上,只要南宫绝一有消息,立即直闯景王府——
  根据景王府总管刘丰密报,本王知道父王被景王府的人在真人府掳去,只恐有什么不测,所以立即赶到景王府一看究竟,哪知道去到的时候,父王已经在景王府遇害……
  这绝无疑问,是一个很堂皇的理由,欧阳易甚至连说话也已替裕王拟好。
  每一个人都已经作好准备,骑来的也都是百中选一的骏马,一声令下,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去景王府。
  欧阳易看来是最紧张的一个,背负双手,踱来踱去,内心的焦急,表露无遗。
  裕王反而显得很平静,他与景王就表面看来,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完全没有景王那种威猛的气势,凤目龙眉,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姣好如女子,十指纤细,亦是有如春葱,坐在马上,弱不禁风的模样。
  欧阳易与张九成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张九成一脸正气,完全就是一个智深远虑的谋臣,欧阳易却尖嘴削腮,倒吊眉,三角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卑鄙小人。
  他拟出来的计划也是卑鄙得很,裕王却完全同意,连裕王都同意,其他的人更不会反对了。
  裕王就像是那种人,谁给他意见,是怎样卑鄙的意见也不在乎,只要对他有利。
  好像一个这样的人继承帝位,将会有什么结果?并不难想像。
  世宗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精明的日子,这个裕王自懂事开始,便是优柔寡断,头脑即不灵敏,行动又笨拙,摆出来就是一个既无德,又无能的庸材。
  也难怪徐阶完全放弃这个人。
  天地寂静,也所以那些马匹的闷嘶声,欧阳易行动时衣衫与草叶磨擦发出来的啐啐声份外清楚。
  夜风终于吹来了远处的马蹄声。
  欧阳易一听脚步立即停下,双眉一展立即又锁上。
  裕王终于开口:“来了。”语声亦是那么柔。
  欧阳易道:“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顿一叹,“南宫他们只怕此行是失败了。”
  他的语声异常尖锐,思想也是。
  裕王看了看欧阳易,漫应道:“是么?”
  欧阳易叹息接道:“希望事情并没有弄得太坏。”随即吩咐:“小心戒备!”
  一阵兵器声响,长刀纷纷出鞘。
  欧阳易紧接翻身上马,这个人非独深谋远虑,而且谨慎,所以得宠,实在有他应该得宠之处。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骑当先飞奔而至,正是南宫绝。
  队伍的前面烧着篝火,南宫绝一身白衣,火光中尤其触目。
  欧阳易一眼看见,心头一凉。
  南宫绝策马如飞,裂开一条草浪,直奔至裕王面前,一勒缰绳,在坐骑人立来停之前,已然跃了下来。
  两个侍卫上前接住了缰绳,南宫绝随即朝裕王长揖施礼。
  裕王目光一落,道:“失败了?”
  南宫绝沉声道:“我们解决了高义的人,连暗门也弄开,只差一点便成功的了,哪知道却被人突然来阻挠。”
  欧阳易奇怪道:“不是说,高义绝不是你的对手?”
  南宫绝冷冷的笑道:“他已经给我杀掉了。”
  “那还有谁能够阻止你?”
  “祖惊虹!”南宫绝一字一顿。
  欧阳易一怔,问道:“祖惊虹不是徐阶的人?”
  南宫绝点头道:“徐阶看穿了我们在真人府的计划,率领手下,赶程来救。”
  裕王呻吟一声:“徐阶?”
  欧阳易道:“徐阶怎会帮助景王?”
  南宫绝道:“这是事实,若非祖惊虹,有谁能够冲得过我们的人的阻截?”
  裕王略为想想,道:“这个人的武功很厉害?”
  南宫绝道:“属下可以与之一战,只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形势不利,只有依照原定计划撤出。”
  裕王微笑道:“不用难过,我们有的是时间。”
  南宫绝道:“属下必与祖惊虹找一个机会决一死战。”
  裕王摇头:“不要太着重私人的仇怨,大事为重,天下一定,自然什么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南宫绝有些奇怪,他从来没有听过裕王说这种话。
  欧阳易却显得有些焦躁:“徐阶,徐阶……这个老头儿,偏在这骨节眼上……”
  裕王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监视方面的工作做得还好么?”
  欧阳易道:“绝不会有问题的。”
  裕王道:“本王以为应该重新再作部署,因为我们添了另一个敌人。”
  欧阳易道:“王爷放心。”
  裕王叹息道:“我若是真的能够放心就好了。”仰首向天。
  欧阳易抬首看着裕王:“这一次……”
  裕王笑截道:“是意外,本王绝不会因此而怪责你。”
  “徐阶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裕王又一笑:“这个人很会做官,据说从来做事都没有出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连严嵩,也未能将之如何,偏帮吾弟,当然经过审慎的考虑,认为吾弟成功的希望更大。”
  欧阳易沉默了下去,他绝不否认徐阶是一个聪明人,也绝不否认景王较之裕王更得人心,事实他亦曾经考虑过投靠景王,可是景王属下已经有一个张九成,一山又焉能藏二虎。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在怀疑,投靠裕王是否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他一直都尽心尽力去做,当作是一场豪赌,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
  他动的也都是比较卑鄙的主意,以景王的正直是否会接受,连他也不敢肯定,裕王都是言听计从的,让他自由发挥,这除了增加他的信心之外,还令他感到深受尊重,若是在景王那儿,却未必能够如此。
  这所以他一方面尽管怀疑,一方面死心塌地为裕王卖命。
  南宫绝与他不同,所以效力裕王最主要还是因为裕王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那一次他给十二个仇敌围攻,虽然闯了出来,受伤亦不轻,若非遇上了裕王,他只怕已死在荒野之中。
  这当然,名利也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景王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与欧阳易一样清楚,却不知怎的,总觉得景王欠缺了一些什么。
  也许是偏见,先入为主,裕王对他事实很不错。
  所以他随即接上口:“徐阶不错是一个聪明人,可惜实在太老了,一个人老了思想自难免迟钝,看事也不会看得太准。”
  裕王微笑道:“有种人虽然老了,却是绝不会变成老糊涂的。”一顿转向欧阳易,“欧阳先生,下一着我们应该如何?”
  欧阳易如梦惊觉,道:“现在他们当然是如何诱使皇上立下诏书,将皇上送返皇城,我们只要盯紧他们,不让他们将皇帝送到皇城去就是了。”
  “徐阶方面……”
  “绝不会公然有所行动,否则秘密一泄漏,皇上被掳一事他亦脱不了关系。”欧阳易肯定的道:“只要皇上一天在他们手中,回不了皇城,我们仍然是稳占优势。”
  裕王点点头,欧阳易接道:“徐阶这时候必定在秘密征集能人高手,对付我们。”
  裕王沉吟道:“大概还不会公然调动军兵……”
  欧阳易道:“谅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裕王笑笑:“既是如此,还不简单?”
  欧阳易又沉默了下去。

×      ×      ×

  夜更深,徐阶终于离开景王府书斋,那些侍卫亦已清理好现场,重新布置好所有埋伏。
  徐阶留下了带来的大部分侍卫,只带着两个心腹侍卫与祖惊虹进入张九成替他安排好的院落。
  两个侍卫掩上门,守在厅堂外,徐阶挥手着祖惊虹坐下,才道:“目前的形势你清楚的了。”
  祖惊虹点头:“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怎样做?”
  徐阶道:“南宫绝暂时是不会再来的,除非他完全摸清楚我们的实力。”
  祖惊虹道:“不错,但景王府之内,除了刘丰之外,未必再没有裕王的奸细。”
  徐阶道:“我已经叫张九成严禁所有人出入,可是百密难保有一疏,消息一传出,裕王府的人不难会全力向我们进袭,他们有备而来,势力自然远在我们之上,我们带来了多少人是瞒不了他们多久的,他们顾虑的其实只是我们来时,已否作好安排,这一点,他们当然也不需要多久便能够弄清楚,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其实只得安全将皇上送返皇城。”
  祖惊虹道:“在路上袭击我们,可是比在这里袭击更加简单。”
  徐阶道:“送皇上回皇城可是势在必行之事,我们不管怎样也得调集足够的人力。”
  祖惊虹道:“大人是要我偷出去找些人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徐阶逆:“我记得你曾经提及一个叫做方浪的人。”
  祖惊虹一怔,道:“这个人武功很好,的确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徐阶道:“他还与一群年青剑客混在一起,时常与朝中官员开玩笑。”
  “那都是一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对于大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到来骚扰过。”
  徐阶道:“那只是看在你的面上。”
  祖惊虹笑笑,徐阶并没有发现这笑笑之中的那一丝怪异的神色。
  “别的在下小人不知道,只是方浪,据属下所知,只有一个人能够左右他的意见。”祖惊虹沉吟接道。
  “就是你?”徐阶的笑容更盛。
  祖惊虹摇头道:“所以他若不是对大人甚有好感,我就是跟在大人身旁,他也是会跟大人捣蛋。”
  徐阶轻哦一声,转问道:“你是否认识那个人?”
  祖惊虹无言颔首,徐阶追问道:“那是谁?”
  祖惊虹深注着徐阶道:“祖秋霞。”
  “是你的妹妹。”徐阶若有所觉,笑笑道:“那若是太麻烦,不必勉强。”
  祖惊虹淡然一笑道:“也不太麻烦。”
  这也是事实。

相关热词搜索:飞龙引

下一章:请援

上一章: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