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
2020-05-1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三)

  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竹叶青忽然拔起了钉在佐佐木身上的刀——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他反手横过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然间,“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竟被打得飞了出去,“嘟”的钉在窗框上,一样东西落下来,却是块小石子。
  大老板冷笑,道:“好腕力,看来阿吉果然已到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看见了阿吉。

×      ×      ×

  虽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吉还是显得很疲倦。
  一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里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已长出黑滲渗的胡子,看来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
  他甚至连头发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过。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修的很短,很整齐。
  大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男人们通常都很少会去注意另一个男人的手。
  他盯着阿吉,上上下下打量了很多遍,才问:“你就是阿吉?”
  阿吉懒洋洋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从不回答。
  大老板当然已知道他是谁,却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竹叶青。
  阿吉却道:“我救的不是他!”
  大老板道:“不是他是谁?”
  阿吉道:“娃娃!”
  大老板的瞳孔收缩:“因为娃娃在他手里,他一死,娃娃也只有死。”
  他收缩的瞳孔钉子般盯着竹叶青:“你当然也早已算准他不会让你死。”
  竹叶青没有否认。
  骰子已出手,点子已打了出来,这出戏已没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该下台了。
  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看阿吉掷出的是什么点子?
  现在他已没有把握赌阿吉一定能赢。
  大老板长长叹息,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戏。”
  竹叶青也承认:“我们演的本就是对手戏。”
  大老板道:“所以在落幕之前,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个人要死。”
  竹叶青道:“这出戏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该是你。”
  大老板道:“现在呢?”
  竹叶青苦笑,道:“现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头戏已落在阿吉身上。”
  大老板道:“他演的是什么角色?”
  竹叶青道:“是个杀人的角色,杀的人就是你。”
  大老板转向阿吉,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将这角色演下去?”
  阿吉没有开口。
  他忽然感觉到有股逼人的杀气,针尖般刺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能杀人的高手,才会带来这种杀气。
  现在无疑已有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他背后,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有根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没有回头。
  现在他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却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只要他一回头,就绝对无法再保持这种状况,纵然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疏忽,也足以致命。
  他绝对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对方却一直在等着这种机会,花厅里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逼人的杀机,每个人呼吸都已几乎停顿,额上都冒出了汗。
  阿吉连指尖都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明知背后有人要杀他,还能不闻不动,这个人身上每根神经,都必定已练得像钢丝般坚韧。
  阿吉居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要杀他的人,在他背后,他不必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见。
  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灵。
  他身后的人居然也没有动。
  这个人当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高手,才能这样的忍耐和镇定,等不到机会就绝不出手。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静止,甚至连风都已停顿。
  一粒黄豆般大的汗珠,沿着鼻梁,从大老板脸上流落。
  他没有伸手去擦。
  他整个人都已如弓弦般绷紧,他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自己已沉不住气,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有人要杀你?”
  阿吉不听,不闻,不动。
  大老板道:“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吉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现在都绝不敢出手的。
  大老板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他究竟是谁?”
  阿吉没有回头,却张开了眼,因为他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杀气。
  这次杀气竟是从他面前来的。
  他张开眼,就看见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对面,道装玄冠,长身玉立,背负长剑,苍白的脸上眼角上挑,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两条几乎接连在一起的浓眉间,又仿佛充满了仇恨。
  阿吉一张开眼,他就停住脚。
  他看得出这少年精气劲力都已集聚,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他也不敢动,却在盯着阿吉的一双手,忽然问:“阁下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阿吉沉默。
  大老板却忍不住问:“你看得出他是用剑的?”
  道人点点头,道:“他有双很好的手。”
  大老板从未注意到阿吉的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和他的人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干净。
  道人道:“这是我们的习惯。”
  大老板道:“什么习惯?”
  道人道:“我们绝不玷污自己的剑。”
  大老板道:“所以你们的手一定总是很干净。”
  道人道:“我们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大老板道:“为什么?”
  道人道:“指甲长了,妨碍握剑,只要我们一剑在手,绝不容任何事妨害碍!”
  大老板道:“这是种好习惯。”
  道人道:“有这种习惯的人并不多。”
  大老板道:“哦?”
  道人道:“若不是身经百战的剑客,绝不会将这种习惯保持长久!”
  大老板道:“能够被仇二先生称为剑客的人,当然是用剑的高手。”
  仇二先生道:“绝对是。”
  大老板道:“可是在仇二先生的剑下,又有几个人能逃得了活口?”
  仇二先生傲然道:“不多。”
  他骄傲,当然有他的理由。
  这半年来,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长剑,已会过了江南十大剑客中的七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十招的。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辛辣,反应和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议。
  死在他剑下的七大剑客,每个人本都有一招致命的杀着,尤其是“闪电追风剑”梅子仪的“风雷三刺”,更是江湖少见的绝技。
  他杀梅子仪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梅子仪的“风雷三刺”出手,他竟以同样的招式反击。
  一个人的剑术能够被称为“闪电追风”,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可是梅子仪的剑距离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的剑已后发先至,洞穿了梅子仪的咽喉。
  大老板的属下,有人亲眼看见过他们那一战,根据他回来报告:
  “仇二先生那一剑刺出,在场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剑光一闪,鲜血已染红了梅子仪的衣服。”
  所以大老板对这个人早已有了信心。
  何况现在还有江南慕容世家惟一的外姓弟子茅一灵和他互相呼应!
  就算茅一灵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吉的注意力。
  这一战的胜负,几乎已成了定局。
  大老板高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心里已稳如泰山,微笑道:“自从谢三少暴毙于神剑山庄,燕十三刻舟沉剑后,江湖中的剑客,还有谁能比得上仇二先生的?仇二先生若想要谢家那一块‘天下第一剑’的金字招牌,已不过是迟早间的事。”
  他心情愉快时,总不会忘记赞美别人几句,只可惜这些话仇二先生竟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他一直在盯着阿吉——不是盯着阿吉的手,是阿吉的眼睛。
  一听见“仇二先生”这四个字,阿吉的瞳孔就突然收缩,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根已被鲜血和仇恨染红了的毒针。
  仇二先生并不认得这个落拓憔悴的年轻人,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的名字有这种反应。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无论多坚强镇定的人,若是突然受到某种出乎意外的刺激,反应都会变得迟疑些。
  现在这年轻人无疑已受到这种刺激。
  仇恨有时也是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现在阿吉眼睛里的表情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悲伤。
  这种情感只能令人软弱崩溃。
  仇二先生并不想等到阿吉完全崩溃,他知道良机一失,就永不再来。

×      ×      ×

  佐佐木那柄八尺长的倭刀,还钉在窗框上,仇二先生突然反手拔出,抛给了阿吉。
  他还有另一只手。
  他背后的长剑也已出鞘!
  无论阿吉会不会接住这把刀,他都已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已有绝对的把握!

×      ×      ×

  阿吉接住了这把刀。
  他用的本来是剑,从剑柄至剑尖,长不过三尺九寸。
  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
  扶桑的武士们,通常都是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而剑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这把刀,就像是要铁匠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
  就在他的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飞来。
  三尺七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
  剑光一闪,已到了阿吉咽喉。
  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
  从刚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间。三尺多长的刀锋落下,还有三尺长的刀锋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
  拔刀,抛出,拔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断刀已迎上了他的剑——不是剑锋,是剑尖。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么快,这么准。
  ——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吉就是这个人。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吉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一阵风,轻轻的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可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吉后面等着。

×      ×      ×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仇二先生的剑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见过。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吉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
  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一声低叱:“刀下留人!”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吉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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