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无畏上天梯
2023-06-1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船,终于被拉得靠了岸。
  夕阳下,只见那拉着长索的是十余条劲装大汉,一个个都是浓眉大眼,满面的剽悍之色。
  但在这群穷凶恶极的大汉中,却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少女手中竟各端着只盘子,一个盘子上放着只翠绿的酒壶,另只盘子上却是只碧玉酒杯。
  船家们虽然满怀惊怒,但此刻却已吓得不敢出声。站在船头的搭客们瞧见这一群诡异的人,更吓得目定口呆,动也不敢动了。
  只见那两个少女款摆着柳枝般的纤细腰肢,袅娜走了过来,走了几步,轻轻一抬脚,也不知怎的就上了船。
  红衣少女轻笑道:“没有事的,各位莫要惊慌。”
  绿衣少女笑道:“咱们只是来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红衣少女笑道:“敬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们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得又是那么甜美,众人方才还在惊惶,此刻却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几个人仍不免在暗中嘀咕:“敬酒?……哪有这么样送行敬酒的?”
  少女们已走到舱口。
  角落中的万老夫人,瞧见这两个少女,更是大吃一惊,身子缩得更紧,头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认出这两个少女,赫然竟都是王大娘的弟子——一个本是陪着“多臂熊”的,另一个便是陪吕云的。
  而少女们却未瞧见她。
  她们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孙红面上。
  红衣少女笑道:“好极了,公孙大侠果然在这里。”
  公孙红面沉如水,缓缓站起了身子。
  少女们款款走过去——舱中人早已慌张地让开了路。
  公孙红目光凝注,沉声道:“两位姑娘莫非……”
  红衣少女却不让他说话,娇笑着截口道:“大侠切莫多疑,贱妾们此来并无别意。”
  绿衣少女道:“只是家师觉得公孙大侠果然言而有信,说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
  红衣少女接着笑道:“所以就令贱妾们前来置酒送行,以壮公孙大侠之行色。”取起酒壶,在那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
  公孙红凝注着杯子里浅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伤悲之色,心中竟似是伤痛极深。
  红衣少女却娇笑道:“这第一杯酒,是祝公孙大侠此番路途上一帆风顺,也是敬公孙大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儿好汉。”
  绿衣少女双手将酒杯送上,道:“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迟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长叹道:“好!”
  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绿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红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是劝公孙大侠莫要自伤白悲。以公孙大侠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创一番事业。”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况,公孙大侠虽然败在家师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武林中成名豪杰,败在家师手上而且败得比公孙大侠更惨的还多差哩!”
  绿衣少女道:“可不是么……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红衣少女道:“这第三杯酒么,却敬的是公孙大侠的明智聪明。公孙大侠此番若不守信,若还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么……”
  她娇笑一声,停住了嘴——这笑容虽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却有如利剑般伤人——伤人的心。
  绿衣少女笑道:“公孙大侠实在是幸运得很……老实说,能在家师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请!”
  公孙红脸色早已变了。
  他双目中也早已燃起了怒火,双拳也紧紧握起。
  少女们却仍是满面笑容地瞧着他,宛如不觉。
  而公孙红到后来也只是长叹一声,终于又饮下一杯。
  红衣少女笑道:“好,还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无影无踪,秋波也变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孙红半晌,方自缓缓道:“这第四杯酒,却是敬公孙大侠此去永远莫要回来了。”
  绿衣少女笑道:“其实中土武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来,那才真是不值得呢……是么?”
  公孙红胸膛起伏,颤声道:“好……好,有烦两位,回去上复令师,就说公孙红本已无颜再回中土……公孙红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当”的将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着酒杯的碎片,颤声接道:“若再回来,便如此杯。”
  红衣少女展颜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儿。”突然纵身入怀,搂住公孙红的脖子,亲了一亲,媚笑着又道:“这却是贱妾自己敬公孙大侠的,这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绿衣少女娇笑着盈盈万福,道:“贱妾就此告退。”
  两人扭转腰肢,袅娜走了出去,竟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满舱中人瞧着她们扭动着的腰肢,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      ×      ×

  船,终于又继续走了。
  河岸上,隐约传来那少女娇笑的歌声:“风萧萧兮济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返。”
  公孙红高大的身子在歌声中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
  万老夫人竟似也有些颤抖起来。她此刻已知道公孙红必定已败在王大娘手下,他们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发下重誓:“败者远离中土,永不复返。”
  她暗暗叹道:“完了完了,不想连公孙红这样的角色竟也会败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这女魔头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强,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这些人,武林中还有别人混的么?”
  船舱中的亲切热闹,也因此冷了下来。
  船在无言中过了济南,又过了济阳。
  这其间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孙红却木头似的坐着,动也不动。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摊开铺盖行李,胡乱就地睡了。
  公孙红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敞开了一直紧裹在他身上的紫红大氅“一口钟”,万老夫人这才瞧出,他竟已受了伤。
  那宽阔的肩头上扎着白布,血迹殷然。
  公孙红满面怆痛,将白布解开,又取出些金创药,放在伤口上。其实,他的痛苦并不在这伤口,而在他的心。
  夜色深深,静寂中河水如在低语。
  河上夜雾凄迷,舱口的昏灯在风中不住轻轻摇晃。
  突然,摇晃的昏灯下,多了条人影。

×      ×      ×

  这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个寻常的渔夫。
  但这渔夫身上竟也散布着一股不寻常的霸气,万老夫人、公孙红心头竟都不觉为之一凛。
  公孙红急速地掩起了风氅。
  只见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孙红更低,昏灯摇晃,他整个面目便都浸浴在浓重的阴影中。
  只有那双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发光的眼睛转了一转,便凝注在公孙红面上。
  公孙红掉转头,不去瞧他。
  等到公孙红目光回转,这人竟已在他对面坐下。
  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过来,照着这人半边脸。
  万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震。
  梅谦,这是“天刀”梅谦。
  她自然更是吃惊、诧异。
  梅谦怎会也上了船?难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谦目光凝注着公孙红。
  公孙红却将笠帽拉得更下,挡住了脸。
  但在满舱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两人的身子是笔直坐着的——在满舱凡庸的人群中,只有他们气势特异。
  这是凌厉的霸气。
  此刻,在这狭窄的船舱中,他们的霸气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起来。他们人虽不动,霸气却已在争斗。
  万老夫人瞧着他们,不禁暗道:“这下子又有好戏看了。但望这戏莫要牵连到我老婆子就好。”

×      ×      ×

  雾,更浓;灯,更黯。
  梅谦突然抱拳道:“公孙大侠。”
  公孙红头也不抬,但过了牛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侠。”
  梅谦道:“原来公孙大侠还认得在下。”
  直过了盏茶功夫,公孙红方自冷冷道:“原来梅大侠也认得在下。”
  梅谦道:“天龙棍名家天下无双,谁人不识?”
  这一次几乎过了顿饭功夫,公孙红仍未答话。
  梅谦纵然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干咳一声,又道:“泰山别后,至今已近一个月了。”
  公孙红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不错。”
  梅谦道:“泰山会后,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见公孙大侠风采,必定困难得很,哪知却在此处相见。”
  公孙红道:“嗯!”
  梅谦突然叹道:“相见既然如此困难,在下便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公孙红又默然良久,终于问道:“可惜什么?”
  这一次,却是梅谦不再答话了。
  公孙红木然端坐,竟也不再问他。
  他们不着急,万老夫人却当真有些着急了,真恨不得抓住这两人头发叫他们说话,说得痛快些。

×      ×      ×

  夜深雾浓,寒气袭人而来,昏黯、凄迷的船舱中沉睡着的人,不知不觉地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拉得更紧了些。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是枪也似的笔直地对面端坐着。
  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瞧见别的人。
  又过了将近顿饭功夫,梅谦方自缓缓道:“天龙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时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会太过匆忙,而此刻……更可惜公孙大侠竟已负伤了。”
  他话虽仍说得极为平和,但言下之意却已锋锐难当。
  “我虽想与你一战,却不愿欺你负伤。”
  公孙红默然半晌,缓缓道:“哦……可惜么……”
  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震得舱口的昏灯摇晃得更是剧烈。
  沉睡的人们也被笑声震醒,惊惶地坐起
  船家也探头而入,大喝道:“做什么?”
  他本待怒骂,但梅谦与公孙红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扫,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骂得出。
  公孙红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么?”
  船家牙齿打颤,连声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孙红道:“是要开船了么?”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这种目光下,可没有几个人敢说“不”字。

×      ×      ×

  船果然走了。
  梅谦与公孙红还是不动,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缩着脖子,站在船口,道:“各位客官,利津城已到了,各位快请上岸……但上岸之前,也请各位莫要忘记留下船钱。”
  他手里一面收钱,嘴里——面不停地唠叨,那些船客当真恨不得早些离开船舱里这两个煞星,不到片刻,满船中人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梅谦、公孙红——当然还有缩在角落里的万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谦,又瞧了瞧公孙红,终于壮着胆子弯着腰走了进来,满脸陪着笑,道:“客官,这已是地头,两位……”
  公孙红沉声道:“你这船不走了么?”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济河,两……两位莫非……莫非还要回济河去么?这……”
  梅谦叱道:“再回济河?疯了不成?”
  船家颤声道:“那……两位就请下船。”
  公孙红冷冷道:“你这船难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变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
  梅谦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这船,不出海的。”
  公孙红瞧了梅谦一眼,梅谦却突然出手如电,自那船家腰里拔出柄短刀,拇指扣着中指,轻轻往刀尖一弹。
  那精钢利刃,竟被他手指弹得粉碎。
  梅谦道:“如此是否可让你改变主意?”
  船家早已面无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孙红的手突然自怀中伸出,轻轻抛出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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