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杯酒论英雄
2023-06-1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万子良与莫不屈两人虽是满腹闷气,满心疑惑,但见到公孙不智神情若有所思,也只有不发一言,随他狂奔。
  片刻间,三人俱已回到客栈,也不答话,悄悄推开宝玉房屋的窗子一看——宝玉鼻息沉沉,仍然睡得甚是安详。
  金不畏、金祖林、魏不贪等人见到他们神情如此异样,自要询问,万子良当下匆匆将经过说了。
  魏不贪动容道:“但我敢与他打赌,宝玉绝未出门一步。”若非千真万确的事,魏不贪是万万不会与人打赌的。
  金不畏怒喝道:“原来那姓梅的也是个卑鄙的小人,竟造出这等事来污蔑宝儿。石老四,走!咱们去找梅谦决一死战。”
  众人俱是满心激愤,公孙不智却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此事怪不得梅谦。”
  金不畏大怒道:“怪不得他怪谁?莫非是宝儿梦中出去了不成?”
  公孙不智叹道:“我难道看不出这又是那恶魔所施的绝户之计?他如此做法,只是叫天下豪杰都对宝儿存下轻视之心。他明知今日之事瞬时即将传遍武林,到那时宝儿纵能再战,也必要被天下人骂为反复无常之辈……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那时宝玉纵有百口,亦不能辩了!”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想到这恶魔此举,已无异将宝玉前途一举断绝,人人心里宛如被压上一块巨石。
  金不畏咬牙切齿,狠声道:“好狠毒的恶魔!好狠毒的恶计!他究竟与宝儿有何深仇大恨?竟定要见宝儿身败名裂才甘心!”
  公孙不智沉声道:“那恶魔必定是个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是以才不但能令人改扮成宝儿的模样,还能将宝儿的神情步法都模仿得唯妙唯肖,在那许多人的注视之下,都未露出破绽。只因此刻武林中人见过宝儿的虽有不少,但都不过是在激动之中匆匆一瞥而已,绝不会将宝儿瞧得如此清楚,更不会学得如此逼真。”这话说将出来,众人更是耸然失色。
  众人心里都在暗问自己:“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那会是谁?”众人此刻自己知道那四个身法奇诡的白衣人,只不过是与李英虹串通好了来做此圈套的,目的已达,自然不败亦退,这恶魔竟能使武功如此诡异的白衣人听命于他,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宝儿的熟人中又哪有这般人物?
  金不畏突然道:“这恶魔究竟是谁?只怕唯有宝儿还能多少猜出一些,我得去问问他。”转过身子,便待拍门。
  公孙不智却又拉住了他,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此刻都万万不能惊动宝儿,纵要问他,待他复原醒来了再问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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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色渐渐西下,暮霭中炊烟四起,农夫荷锄而归,童子嬉笑而回,沉重的工作已了,这正是一日中生气最最活跃的时候。但在这客栈中的小小院落里,却仍是一片死寂。
  夕阳的光辉渐渐黯淡,黑色渐渐溶入了天地,屋中人影也渐渐模糊,几乎对面也难辨出面目。
  但却无一人燃起灯来,只因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接受光明的心情,只因惟有这无边的黑暗还可以隐藏他们的焦急。
  宝玉的卧房也仍无动静。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甚至连金不畏与铁娃,俱都是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突然间,小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其中竟还似夹杂着金祖林的大笑、呼喊,众人一惊,齐地奔出。
  暮霭苍茫中,只见远远两条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携抱、互相搀扶着而来。
  左面的一条人影,手里提着根长达八尺开外、仿佛白蜡大竿般的长兵刃,右面一条人影,身上却似挂着条亮晶晶的长练。
  万子良凝目瞧了两眼,面色突变,失声道:“与金祖林同来的,莫非是‘天刀’梅谦?”他看得不错,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梅谦。
  众人抢步迎去,但见金祖林衣衫已破烂,满身血迹斑斑,面色虽是疲惫不堪,但目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那修洁整齐的“天刀”梅谦,此刻模样竟也十分狼狈,衣襟已撕下一块,披散的头发便用这块衣襟紧紧束住。
  两人胸膛犹在不住起伏,满身酒气醺然。两入神情极是亲密,却又似方才经过一场激战一般。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反而问不出话来。
  金祖林却已大笑道:“你们可知我方才哪里去了?哈哈!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谦拼命去了。”
  梅谦笑道:“金兄方才喝得已有几分酒意,话也不说,便要与我拼命。在下还不敢随意动手,但见金兄四招之间,竟在这白蜡大竿子上接连使出枪、棍、戟、铲四路招式,我也不觉动了敌忾之心,有些手痒了。”
  金祖林道:“闻得江湖传言‘天刀’梅谦锁镰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难对付的武功之一,我本还不信,方才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领教了,但见他右手锤似流星,锤上五芒刺,抓、撕、锁、打,既可伤人,还可撕锁对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专走偏锋,奇诡迅急,当真比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头疼。”
  他喘了口气,摇头笑道:“这本已够令人难对付的了,最妙的是,他双手之间那一段练子居然还具有抵挡进击、锁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种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当作三件兵刃,而且简直就好像生着三只手似的,这一战之下,嘿嘿!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愿与使锁镰刀的人交手了。”
  众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这一战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却不知两人又怎会化敌为友?
  但闻梅谦大笑道:“锁镰刀纵难对付,可也比不上金兄与人交手时那一股剽悍之气。我与他由正午直战至日落,他身上挂彩已有七处,无论换了是谁,也该斗志全失,哪知他却越战越勇,那等大开大阖的招式使将出来,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我平生与人交手,从未有手软之感,但此次却当真手软了。”
  金祖林笑道:“你也莫给我套高帽子了,若非你屡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虽非好人,但总也知道好歹,见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谦道:“我敬他是条好汉,自然要问他为何与我动手,金兄这才将有关方少侠之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
  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道:“你可相信了?”
  梅谦道:“金兄这样的汉子说出来的怎会是假话?我自然相信了,是以与金兄痛饮一场后,特来探访方少侠病势。”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喜动颜色。
  万子良喟然笑道:“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雄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竟未能瞧到方才那一场百年难遇精彩之极的大战。”
  金不畏道:“我这就去唤宝儿出来与梅兄相见。”
  梅谦笑道:“如此着急做甚?闻得方少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惊动于他?反正梅谦已知各位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待梅谦先敬各位三杯,聊表歉意,等方少侠醒来,梅谦再与他相见也不迟。”
  万子良道:“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有理无理,也得痛饮三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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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宝玉卧室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
  一条人影,自窗隙中滑了进来,有如游鱼一般,身法当真是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灵便。
  只见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虽然瞧不见她的面目,但显见必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痴痴地望着沉睡中的宝玉。她明眸中光芒虽然炯炯照人,但眼波却又温柔如水。
  一片朦胧的星光照入窗户,照着她如梦般凝视着的星眸,照着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发,照着她如玉般晶莹的面靥,也将她神情间所带着的那种高华与智慧,映照得更焕发出逼人的光辉。她是谁?
  她身子久久未曾动弹,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窗外风似也停了,于是,便没有风能撩动这静静的轻愁,也没有风能吹动她轻愁般的发丝,所有的神秘,便都静静地溶化在这大地无边的沉默之中。
  终于,她伸出春葱般的纤手,轻轻覆上了宝玉的眼帘。这双纤纤玉手似乎有些颤抖。她口中不住低问:“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
  宝玉也终于自黑暗的甜梦中醒来。
  首先,他只觉鼻端飘人一股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淡淡幽香,就仿佛是情人梦中的花香似的。
  然后,他更觉耳边飘来一阵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轻轻人语,又仿佛情人梦中的相思那么销魂而温柔。
  “猜猜我是谁?”
  虽是轻轻的低语,虽是短短五个字,但却已使得宝玉自肉体至灵魂俱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失去了的欢乐,所有失落的旧梦,所有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往事——往事的甜密与温馨,都似已回到他心头——他虽已醒来,但身子却更僵木,更不能动弹。
  低语犹在耳边轻回:“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巾突然涌出了泪水,晶莹的泪水沾湿了那晶莹的玉手,宝玉双臼虽然被泪水覆盖,但他却似自泪水中望见一副图画——梦中的图画。

×      ×      ×

  一间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枝正飘散着朦胧香气的茶花。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
  这图画虽已在他眼前,却又似是那么遥远。
  只因这图画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他从来不敢触动,而此刻,一刹那却又自遥远的灵魂深处来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前的图画,电光般闪动起来。
  瓶里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拧着他的脸……脸旁温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辛酸……许多个不同的日子……笑……眼泪……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倒下……海浪……暴风雨……狂呼……挣扎……晕迷……掀开的帘帷……帘帷中的泪与笑脸……温柔的疯狂……疯狂的痴迷……痴迷的欢呼、拥抱……争杀……恶斗……流血……
  突然,一只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宝玉面上流满冷汗,突然嘶声呼道:“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开始轻轻移动,拭去了宝玉面上的冷汗。
  人语更是温柔:“好孩子,你做恶梦了么?不要怕,我已回到你身旁,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永远都不要怕了。”
  手掌移动,宝玉睁开了眼。朦胧的星光洒满小室,浸浴着一条朦胧的人影,却不是小公主是谁?
  两人眼波相对,呼吸相通。
  这一刹那间似真似梦、如梦如幻——这究竟是真?是幻?是甜?是苦?他两人自己也分不出。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比昔日情人的重逢更甜?·又有什么事比梦境成真更令人狂欢激动?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着的波折与困难越多,它的果实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宝玉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只觉小公主温香软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觉依偎人他的怀中。
  漫长的别离,在这一刹那间已被遗忘,别离中所受的痛苦与辛酸,也已在这温柔的拥抱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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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想说话,突然,小公主重重地推开了他,站起身子,凝注着他,轻咬着嘴唇,轻骂道:“小贼,小坏蛋,这些日子里,你可还在想着我?”
  宝玉笑了,忍不住笑了。
  小公主轻跺着脚道:“小贼,你笑!你笑什么?”
  宝玉眨了眨眼睛,道:“多少年,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
  小公主道:“我当然没有变,变的是你。”
  宝玉又笑了笑道:“我当然变了,我已变成大人,你却还是个孩子。”
  小公主道:“是嘛,你现在已是个大人物了,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个女子为你疯狂,你……你怎么还会记得我?”
  说着说着,她眼圈似已红了,目中也泛起了泪光,突然转过身,就要冲出去,宝玉赶紧拉住了她。
  小公主瞪起眼睛,道:“大英雄,大人物,你拉我这小孩子干什么?”
  宝玉柔声笑道:“我不拉你,你也莫要走。”
  小公主咬了咬牙,回过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的望着他,望了半晌,轻轻道:“好,你说你这些年来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我就不走,说,说呀!”
  宝玉道:“我……我当然在想着你。”
  小公主拼命地摇头,跺着脚道:“不行,这样说不行,我要你像我方才那样说,说得一个字不错,否则……否则我就走了,永远不理你。”
  宝玉明知她不会走的,但不知怎的,在她面前,这倔强的少年竟似已变成个听话的孩子。
  他的刚强,他的智慧,他自这些年来的磨练中所学得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都有些红了,眨了眨眼睛,低着头,道:“这些年来,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你……”
  小公主跺脚道:“不对,不对,不对,一千个不对……是说你想我,呆子,不是我想你。”
  宝玉道:“但我是照你方才说的,说得一个字也不错呀!”
  小公主咬牙道:“讨厌,你,你……你装傻……”突然扑进宝玉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许多年前,她已不知咬了宝玉多少次了,但在宝玉心底的感觉中,却只觉这次她咬的已和昔日都大不相同。
  在这一刹那他只觉心神俱醉,当真是意乱情迷,即使在那“讨厌”两个字里,也似乎有着他永远咀嚼不完的情意。

×      ×      ×

  星光更亮,多情地照着两条依偎的人影。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无言的沉默在这时当真胜过千万句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终于道:“这些年来,你究竟遭遇到一些什么事?告诉我……我多么想分担你一些忧苦,也分享你一些欢乐。”
  小公主悠悠道:“欢乐?哪有什么欢乐?这些年来,我……你遭遇的欢乐总比我多些,还是先说你的,好么?”
  宝玉道:“但……但我先问你的。”
  小公主仰起头,软语央求道:“求求你,好么?”
  宝玉只有叹气,道:“这些年来,我……唉!当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论是清晨、黄昏还是深夜,无论在山巅、谷底还是水边,我都一心一意在学武,苦思着自然与武道之间那息息相关、颠扑不破的道理,我要将自己一天的日子当作别人三天、五天,甚至我……”
  小公主突然又推开他,冷笑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是在学武,哪里会想我!”
  在她面前,是一句话也说错不得的。
  宝玉苦笑,低语道:“你说,我怎会不想你?”
  小公主道:“我不信,除非你……”
  宝玉着急道:“我若骗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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