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雨最无情
2023-06-1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黎明,海上风浪终于平息,不时有断桅、残帆以及一些破碎的桌椅、木板,被浪涛卷上海滩。
  仍有细雨。
  自岸上极目望去,只见云低海阔,烟雨霏霏,却已瞧不见那雄壮硕伟、多姿多彩的五色帆船。
  但风雨纵是无情,并未能使这艘檬幢巨艇沉没,只是将它吹至了远洋,剥夺了它所有的光彩。
  水天姬自晕迷中清醒,已在黎明后。
  她一眼望去,但见豪华的船舱已被风雨打得不成模样,桌椅陈设,大多已被海浪卷去,只剩下—个庞大而破落的空舱。
  舱中除了她之外,便再无人迹,那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中,已含有沉重的恐怖之意。
  水天姬但觉一阵寒意生自足底,身子不住颤抖,牙齿格格打战,突然骇极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冲出舱外。
  舱外细雨蒙蒙,瞧不见海岸,也看不见一片帆影。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水天姬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助,这种孤独与恐怖的滋味,使水天姬几乎要为之疯狂。
  她披散着长发,自船舱旁发狂地冲向船后,口中嘶声狂呼道:“宝儿……宝儿、铃儿……你们在……”
  呼声突然噎住!
  只因她突然发现船舱旁还有条枯瘦的人影,赫然正是伽星法王。此时此刻,在这艘“死船”上居然还能发现人迹,此人竟是奇诡难测之伽星法王,水天姬亦不禁惊喜交集,脚步微顿,又自冲了上去。
  只见伽星大师足下竟还有一人,却是晕迷不醒的胡不愁。
  伽星法王回首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也是有些亲切欣喜之意,但一眼瞧过,瞬即便又变得冰冷无情,再也不瞧第二眼,垂下头去,以黑铁一般的手掌,为胡不愁推拿穴道,逼出体中积水。
  水天姬大难后乍睹人踪,正是满腔热望,心里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寻他倾吐,被这一眼瞧过,正如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再也提不起兴致,没精打采坐了下来,终于忍不住道:“法王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当真可喜可贺……别的人不知大师可曾瞧见了么?”
  她满心希冀,只望能从伽星法王口中得知宝儿等人的下落,又怕他知而不言,是以未问之前先奉承两句。
  哪知伽星法王只当未曾听闻,还是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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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姬更是闷气,忍了半晌,还是忍耐不住,冷冷道:“法王如此不通人情,居然还肯出手救人,倒也是怪事一件!”
  伽星法王仍是不言不动,又过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老僧出手救他,绝无半分好意,你也不必奇怪。”
  水天姬道:“如无好意,为何救他?”
  伽星法王道:“老僧只是要从他身上探查出紫衣侯遗下武功秘笈之下落,否则他死上千次万次,又与老僧何干?”
  水天姬这才想起自己情急昏乱时,曾说过紫衣侯藏书之秘惟有胡不愁知道,心中暗道一声惭愧。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放声笑道:“紫衣侯遗下的武功秘笈,难道还会传给这傻小子么?”
  伽星法王道:“此乃你亲口说出……”
  水天姬笑道:“那只是我情急时为了要你救他,胡乱编造出来的话,不想你如此精明的人,居然也会相信了。”
  伽星法王面色微变,呆了半晌,嘴角突又泛起一丝冷笑,缓缓道:“不错,这话确是你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时你心慌情切,说话自乃千真万确,绝非编造而出。你既然已在情急中露了口风,此刻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水天姬暗道一声:“好厉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冷笑道:“真真假假,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伽星法王道:“既是如此,老僧也不必白费气力,将他抛人海中喂鱼去便了。”双手一紧,便待抓起胡不愁。
  水天姬大骇之下,脱口呼道:“且慢!”
  伽星法王斜眼瞪着她,冷冷道:“怎样?”
  水天姬道:“他……他……”
  伽星法王冷笑道:“他怎样?”
  水天姬叹了口气,道:“紫衣侯藏书之秘,的确只有他知道。”
  伽星法王道:“这话是真是假?”
  水天姬道:“千真万确。”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小丫头,乳臭未干,也学会骗人了么?只是你若想在老僧面前弄鬼,还差得远!”
  水天姬一生中也不知戏弄嘲笑过多少厉害人物,此刻却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心里委实气恼,却又发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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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盏茶时分,胡不愁终于醒来。
  伽星法王厉声道:“紫衣侯藏书之处你可知道?”
  胡不愁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天姬,道:“知道。”
  伽星法王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不禁呆了一呆,瞪眼瞧着胡不愁,目中满是怀疑不信之色。
  胡不愁道:“我已落入你手中,除非一死,迟早总要说出。我既不想死,自然说得越快越好。”
  伽星法王颔首笑道:“果然聪明,难怪紫衣侯要将武功秘笈传授于你。藏书处在哪里?快带老僧前去。”
  胡不愁道:“是……”
  三人走到藏书秘室门前,胡不愁突然全力一足踢在门上,那道门丝毫不动,他的足尖反踢得彻骨生疼。
  伽星法王皱眉道:“你疯了么?”
  水天姬不等胡不愁说话,冷笑道:“这人的确常做些疯疯癫癫的事,叫人猜不透,法王你理他做什么?”
  胡不愁感激地瞧了水天姬一眼,只见水天姬目中神光闪动,竟似已猜出胡不愁这一脚的用意。
  要知两人俱是千灵百巧,胡不愁行事虽是人所难测,但他只要眼珠一转,水天姬便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便已心意相通。胡不愁不禁大感知己,水天姬也确定了自己猜得果然不错。
  但她究竟猜中了什么?伽星法王却是半点不知,只是冷笑道:“紫衣侯既已将秘笈传授于你,谅你必有开启门户之钥?”
  胡不愁垂首叹道:“法王果然心如明镜。”
  伽星法王面现得色,哈哈笑道:“谅你也不敢骗我。”
  胡不愁自发束间取出钥匙:“大师请!”
  伽星法王大笑着接过钥匙,胡不愁立刻远远跑开,水天姬跑得更远。
  伽星法王方自走到门前,眼角一动,瞥见他两人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倒掠而回,一把抓住胡不愁,将金钥匙塞入他手里,冷冷道:“你去开门!”
  胡不愁道:“法王为……为何不自己动手?”
  伽星法王冷冷道:“这门上必有古怪,你两人只当老僧不知道么?哼哼!只可惜老僧从来不上别人当的。”
  胡不愁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接过钥匙,道:“既是如此,法王但请稍候,待我两人去开门就是。”
  与水天姬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门前,只听伽星法王冷笑道:“你方才答应的那般痛快,老僧便知你必要弄鬼了。”
  语声中满是得意之情,水天姬却听得暗暗好笑,勉强忍住笑声,长叹道:“法王真乃神人!”
  突听风声一响,伽星法王又自一掠而来,将她一把拉了回去。水天姬变色道:“法王这是做甚?”
  伽星法王冷笑道:“一个人开门便已够了,你且随老僧远远站到一边,莫要帮着那厮弄鬼。”
  水天姬面色极是难看,但过了半晌,突又含笑自语道:“也好,也好,彼此都落个清静。”
  胡不愁头也不回,口中喃喃道:“保重保重……此事多蒙成全,天下神灵,也要感激……”
  这两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伽星法王却听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厉声道:“你两人疯了么,为何……”
  突然间,只见胡不愁身形一闪,闪身入了门户,接着“喀”的一响,那道门竟又紧紧关上。
  伽星法王又惊又怒,飞身扑了过去,怒喝道:“你这是做甚?将自己关将起来,当老僧进不去么?”
  但铁门已自锁上,他纵然大声呼喝,门里亦是毫无应声。
  水天姬冷眼旁观,微微笑道:“你为何不试试?”
  伽星法王后退两步,卷起衣袖,默立了半晌,显见是在调息真气,力贯于臂,飞身一掌,击在门上。
  这一掌正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当真有如裂石开山之威。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水天姬耳朵都被震得发麻,四下舱板动荡,那扇铁门却仍是动也不动,也未现出丝毫裂口!
  伽星法王纵然阴沉,此刻一张漆黑枯瘦的脸也为之胀得通红,围着这船舱四面奔了一圈,拳打足踢,一连串“砰砰”声响过后,两边的船舱木板都被他打得四散飞裂,但中间这藏书之室四壁竟全都是精钢所铸,伽星法王纵然拼尽全力,却也动不了它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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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姬轻轻长叹一声,盘膝坐了下来,摇头轻叹道:“我若是法王,绝不白费这气力。”
  伽星法王一步掠来,嘶声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水天姬悠悠道:“这船舱乃是精钢所铸,人人都早已知道了,胡不愁方才踢那一脚,便是试试真假。”
  她嫣然一笑,接道:“那时我便已知道他要将你关在外面。要法王自己开门,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可笑法王你果然自作聪明,上了别人的当,还自鸣得意。我本也有心随他一齐进去,但既然被你拉住,也可落个干净。方才我两人自言自语,便是说的此事。”
  伽星大师面上忽青忽白,肚子都几乎被气得破了。若是换了金河王,只怕早已要暴跳三丈,将舱顶都撞个大洞,但伽星法王终究非同常人可比,呆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船舱纵是金钢所制,也未见不能砍破。”
  水天姬笑道:“世上自有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但法王若要去寻,回来时只怕再也找不到这里了。”
  伽星法王道:“此话怎讲?”
  水天姬道:“法王真的不懂么……嘿嘿!法王只要离船一步,胡不愁莫非不会带着秘笈跑么?”
  伽星法王冷笑道:“老僧难道不会等他饿死才走。”
  水天姬柔声笑道:“他饿死之前,难道不会将所有秘笈全部毁去?那时法王岂非也是落得个一场空?”
  伽星法王身子一震,面容又自大变,仰天呆了半晌,喃喃道:“他饿死之前若将秘笈毁去,却怎生是好?”
  水天姬悠悠道:“谁说他定会饿死?”
  伽星法王怔了一怔,道:“这舟纵储有清水食物,但此门户紧闭,怎生送得进去?”
  水天姬微微笑道:“这个……我自有法子。”
  伽星法王道:“快些说来。”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媚笑道:“你若要求我指点,便该低声下气,好言恳求,怎能如此无礼?”
  伽星法王大笑道:“要救他性命的是你,老僧为何要求你?”
  水天姬道:“不错,方才急着救他性命的是我,但此刻急着要救他性命的却是你了,你莫要忘了那秘笈……”
  伽星法王笑声突顿,怒喝道:“老僧连你一齐宰了,又当如何?”
  水天姬娇笑道:“请,请宰……你若宰了我,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休想瞧得着那武功秘笈……请,请呀!为何还不动手?”
  伽星法王面色忽青忽白,咬牙切齿,闷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道:“好好,老僧服输了,你说吧!”
  水天姬摇头道:“这样就算有礼了么?不够不够。”
  伽星法王长长吐了口胸中闷气,合什躬身道:“弟子伽星,但请水姑娘指教,如何方能令他不死?”
  水天姬格格笑道:“对了,这样才乖……”
  她方才被伽星法王骂得哑口无言,此刻才能出了那口恶气,心里不觉大是舒畅,娇笑道:“你且想想,这船舱中若无通风之处,舱中人岂非要被活活闷死?造这船舱的人,便当真是白痴了。”
  伽星法王道:“不错。”
  水天姬道:“只要有通风之处,咱们就能将饮食自那通风处送进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么?”
  伽星法王呆了半晌,仰天大笑道:“不错不错!”
  水天姬道:“但你也莫要得意,那通风处最多只有碗口般大小,除非你能变成苍绳,否则也休想进去。”
  伽星法王道:“谁要进去了?”
  水天姬笑道:“这就是……假如咱们运气好,遇着顺风,大约不出半个月,就可以靠岸。”
  伽星法王道:“谁要靠岸?那厮一日不出来,老僧便一日不离船,此船便不得靠岸。”
  水天姬笑容顿敛,道:“但……但他若始终不出来,又当如何?”
  伽星法王微微一笑道:“他若一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年,他若十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十年。”
  水天姬道:“他若永远不出来呢?”
  伽星法王大笑道:“他若永远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生,你也只好陪老僧等一生了。老僧倒要看看,是谁的耐性长些?”
  水天姬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      ×      ×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来,她再也不会相信,但似伽星法王这般人物,却当真做得出此等事来。
  伽星法王道:“这船上储存食物若是不够,你便得为老僧与那厮捕些鱼虾,若是捕不着鱼虾,海藻海带也可充饥,这船上清水若是不够,天雨时便要将雨水尽量储下,若有些船只正行霉运,恰巧经过这里,你我也不妨学学那海盗的行径,弄些饮食之物进来。”
  水天姬听得愁眉苦脸,过了半晌,忍不住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你倒想得周到得很!”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你可听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怕不等那厮自己出来,老夫便能设法将这铁板磨穿了,是以你也不必着急。此间海阔天空,老僧倒也可乘机享几年清福。”
  水天姬暗中咬了咬牙,道:“你也莫得意。纵然你能将铁板磨穿,但我也可以叫他在铁板将穿未穿时就将秘笈毁去。”
  伽星法王笑道:“这个你也大可放心。老僧也是练武的人,若要练武之人将那些稀世秘笈毁去,实是万无可能,除非他已自知要死了。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狠不下心来下手。你可瞧见过好酒之人泼倒美酒、贪财之人浪费银子么?这正是与那同样道理。”
  水天姬呆了半晌,轻轻顿了顿足,突然转身跑下舱去。伽星法王也不拦阻,只是望着她背影微微冷笑。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水天姬自原路走了回来,面上又复满带笑容,手中捧了一大盘热腾腾的饭菜。
  伽星法王道:“老僧正好饿了,快些拿来待老夫先用。”
  水天姬乖乖将饭菜放在伽星法王面前,自己垂手侍立一旁。伽星法王取起筷子,夹了口菜,方待送进嘴里,瞧了水天姬一眼,突然将筷子放了下来。水天姬笑道:“法王嫌这菜太烫了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你先吃。”
  水天姬娇笑道:“法王怎的如此客气?可真不敢当!”
  伽星法王冷“哼”一声,也不答话。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失声笑道:“哦,原来法王是怕饭菜里有毒,唉,这可没法子,只有我们先用了。”
  将饭菜最好的一份用碗装了起来,捧着碗四面走了一圈,果然瞧见有根铁管自那铁铸船舱中伸了出来。
  铁管中空,有饭碗般粗细,水天姬对着管子轻唤道:“胡大头……胡不愁……”一连唤了七八句,里面竟是寂无应声。
  水天姬面上不禁变了颜色,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哪知就在此时胡不愁声音已从管子里传了出来:“是……是水姑娘么?”
  语声有些干涩,似是方自遇着些什么令人惊异之事,而水天姬却未听出来,只是娇嗔道:“人家唤你,你不能快些答应么?哼!饭来了……”将饭菜自管子里推了进去。里面胡不愁说了声多谢,还似说了些什么。
  但水天姬已转开身子,将剩下的饭菜,又选好的自顾吃了起来,等她吃完了,剩下的已只是些鱼头肉皮。
  水天姬格格笑道:“哎哟,这可真不好意思,竟要法王吃这些剩菜冷饭,我再去为法王煮一份好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无妨,老僧平生最爱吃别人的残菜剩饭。”取起筷子,果然吃得津津有味。
  水天姬瞧得暗暗好笑,但无论如何,她心里总是忧愁多于高兴,到了晚间,她又将饭菜为胡不愁送去。
  胡不愁竟似早已等在那里,一听她声音,立刻嘶声问道:“宝儿呢?宝儿在哪里?你可曾瞧见?”
  水天姬呆呆地木立半晌,突然笑道:“你放心,宝儿好好的跟着铃儿和小公主走了,否则我不比你还要着急么?”
  口中虽在笑着说话,眼中却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胡不愁却显见甚是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饭越吃越多,语声越来越见洪亮,而水天姬……
  水天姬已日渐憔悴了。在寂寞的日子里,她只觉思念宝儿之心日益殷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对个小小的孩子如此思念,似乎是少女思念她的情人,更似是慈母在盼望着游子。有时她呆望着落日,呆望着落日余晖中飞翔的海燕,竟会一连三个时辰都不动弹,口中只是喃喃道:“宝儿,你究竟是生是死?燕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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