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鬼与僵尸
2020-04-2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四)

  穿白衣裳的小孩还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立刻走过来,弯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的站起来,居然一脚踩过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这位名动江湖的夺命更夫,看来竟对这小孩十分畏惧尊敬,就让他站在自己肩上,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在跟无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从生下来,脚上就没有沾过一点泥。”
  无忌道:“我信。”
  穿红衣裳的小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的脚上却全是泥。”
  无忌道:“我喜欢脚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时候连脸上都有泥。”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虽然你有时候会变得傻傻的,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无忌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棺材的盖子,已经被掀起,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经变成了僵尸。
  棺木漆黑,死人惨白,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显得更诡秘可怖。
  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口棺材打开,难道是想让这个僵尸,看看那个主人,还是想让那个主人,看看这个僵尸?僵尸闭着眼。
  僵尸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主人却的确在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一年总算又过去了,你过得还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这个僵尸说话。
  难道僵尸也能听得见。

×      ×      ×

  僵尸不但能听得见,而且还能说话,忽然道:“我不好。”
  听到这三个字从一个僵尸嘴里说出来,连司空晓风都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传说中,种种有关僵尸复活的故事。
  僵尸又问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僵尸忽然长叹了口气,道:“萧东楼,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      ×      ×

  直到现在无忌才知道,这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萧东楼。
  这个僵尸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声音虽然沙沙冷冷,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悔恨。
  一个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变成了僵尸,就不会有这种感情。
  但是他看起来却又偏偏是个死人,完全没有一点生气,更没有一点生机。
  他就算还活着,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着。
  因为他已没有生趣。
  萧东楼一直带着微笑的脸,在这瞬间仿佛也变得充满悔恨哀伤,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来就会说出我的名字。”
  僵尸道:“你若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听见这三个字的,全都杀了!”
  萧东楼说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僵尸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都一样。”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只能躺在棺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僵尸。
  无忌忽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刺耳。
  他从来不愿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从来不肯受别人的气。
  这僵尸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没有塞上,当然应该听得出他的意思。
  僵尸果然又在问:“你在笑谁?”
  无忌回答得很干脆:“笑你!”
  僵尸道:“我有什么可笑的?”
  无忌道:“你说的话不但可笑,简直滑稽。”
  僵尸眼睛里忽然射出比闪电还亮的光,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个垂死的人,竟有这么样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瞪着无忌。
  无忌居然也在瞪着这双眼睛,脸色居然连一点都没有变。
  僵尸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无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这句话刚一说完,僵尸已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连动都没有动,谁也看不出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他既没有伸脚,也没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间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凭空一抓,就有几件金器飞入他手里。
  金壶、金杯、金碗,都是纯金的,到了他手里,却变得像是烂泥,被他随随便便一捏,一搓,就搓成了根金棍。迎风一抖,伸得笔直。
  无忌手心已沁出冷汗。
  看见了这样的气功和掌力,如果说他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退缩逃避。
  僵尸又在问:“现在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无忌道:“我信。”
  僵尸道:“刚才你笑的是谁?”
  无忌道:“是你。”
  僵尸忽然仰天长啸,一棍刺了出去,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可是这一棍并没有刺在无忌身上。
  他刺的是萧东楼。

×      ×      ×

  萧东楼当然更无法闪避。
  只见金光闪动,沿着他手足少阳穴直点下去,一瞬间就已点了他正面六十四处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将他的人轻飘飘的挑了起来,又反手点了他背后六十四处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骇人听闻,简直不可思议。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三小穴,本来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这种手法下,处处都是要害。
  可是萧东楼并没有死。
  他已经轻飘飘的落下,落在他的软榻上,脸上反而显出种很轻松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刚放下了副极重的担子。
  然后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又可以再挨一年了。”
  僵尸道:“我呢?”
  萧东楼道:“只要我不死,你就会不死。”
  僵尸道:“因为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萧东楼道:“这一点,我绝不会忘记。”
  僵尸道:“解药在那里?”
  萧东楼慢慢的伸出手,手里已有了个小小的青花瓷瓶。

×      ×      ×

  吃下了瓷瓶里的药,僵尸脸上也有了萧东楼同样的表情。
  然后他就进了棺材,笔笔直直的躺下去,闭上眼睛下去,仿佛已睡着了。
  穿红衣裳的小孩一直紧紧拉着无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沉不住气,更怕他会多管闲事。
  直到僵尸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刚才我真有点怕。”
  无忌道:“怕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怕你冲过去救我师傅,只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气郁结,非要这僵尸用独门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为他的身子软瘫,根本没法子疏导自己的真气,除了这僵尸外,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一口气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口气绝不能断,一断就无救了。”
  无忌道:“这是你师傅的秘密,你本来不该告诉我的。”
  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为什么不能告诉。”
  无忌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很容易就会感动的人,他被感动的时候,总是会说不出话的。
  穿红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如果那僵尸再来问你,刚才你在笑谁?你怎么说?”
  无忌毫无考虑。“我在笑他!”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点穴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无忌道:“是不是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不错,是剑法,能够用剑法点穴,并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承认。
  剑法讲究的是轻灵流动,就很不容易认准别人的穴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没有看见过那么快的剑法?”
  无忌道:“没有。”
  他又补充:“我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准的剑法,不但能够一口气刺出一百二十八剑,而且,每一剑都能够认准穴道,毫厘不差。”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无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他相信无忌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他自己说了出来:“你这个人的骨头真硬,硬得要命!”
  无忌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一点本就是他常常引以为傲之处。
  穿红衣裳小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着我?”
  无忌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们。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他一定气死了!”
  无忌道:“他为什么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跟你聊天。”
  无忌道:“他等你干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无忌道:“打架?”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师傅到这里来除了要解药外,就是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们从八岁的时候开始,每年打一次,已经打了五年。”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的师父跟我的师父已经没法子再打了,所以他们就同时收了个徒弟,师父既然没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谁的徒弟打赢,就是谁的本事大。”
  无忌看看他,再看看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不是兄弟?”
  穿红衣裳的小孩板着脸,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是天生的对头。”
  无忌道:“他既然在等你,为什么不叫你过去?”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要装得像是个很有风度的人,而且很有修养,很沉得住气。”
  无忌道:“所以,你现在故意要激他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学的是剑法,我学的是内力,如果我不气气他,恐怕已经被他打败了五次。”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学剑着重敏悟,内力着重根基,两者虽然殊途同归,学剑的进度,总是比较快些。可是不管学什么的,在交手时都不能生气。
  生气就会造成疏忽,不管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忽然大声道:“喂!”
  穿红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声音更大:“喂,你几时变成聋子?”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谁说话?”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纵身,从柳三更的肩头掠上了车顶,道:“不管你叫什么都一样,你过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慢吞吞的走过去,道:“我已经过来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摇头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为什么?”
  红小孩道:“我总不能在我师傅的头顶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没有规矩,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
  白小孩的脸已气红了,忽然跳了下来,大雨刚停,他的身法虽然轻,还是溅起了一脚泥。
  红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么?”
  红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脚哎呀,像你这么有身份的人,脚上怎么能够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随时都有鞋子换。”
  红小孩道:“你有多少双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双。”
  红小孩大笑,道:“好,好极了,你的鞋子简直比杨贵妃还多!”
  他故意作出很诚恳的样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替你担心。”
  白小孩的脸已经气得发白,却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么?”
  红小孩道:“我怕你长不高。”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本来是一模一样的,等他们站到一起时,别人才能看得出这个红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两寸。
  红小孩又说道:“脚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总是长不高的,何况,你又太会生气。”一个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个小孩生气,另外这个小孩虽然拼命想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跟那个小孩一般见识,却偏偏还是忍不住气得要命,说出来的还是些孩子话。看着这么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孩淘气斗嘴,本来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们一出手,就没有人觉得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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