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边的刀声
茫茫苍天,漫漫荒原,千里戈壁,千古荒恒。
在天与地之间,伫立着几株枯杨。枯干、嶙峋,任凭岁月无情,任凭风沙洗礼,依然铁骨铮铮。
枯杨下,一人一马,一锅一囊。
囊,当然是水囊;锅,也是铁锅,只不过煮了一锅的肉;马系在树上。
人却是丁枫。
他是一个青年,古铜色的肌肤,粗布衫,浓眉,象他身旁的刀,找不到一丝高贵;象这宽广的天地,只有无尽的粗犷。
他在等。
红曰西斜时,朋友终于来了。
又是一个青年,又是一人一马,又是一把刀,还有一脸久别重逢的欢笑。
青年人叫韩玉川。
有道是:一杯浊酒喜相逢,世间多少事,付诸笑谈中。
韩玉川道:“三年不见,你的公子气已消失殆尽,难道在塞外当少爷也如此幸苦?”
丁枫道:“我已三年未回玉门。”
韩玉川道:“这三年来,你在做什么?”
丁枫道:“强盗!”
韩玉川道:“强盗的王中王?”
丁枫笑道:“‘沙漠之狼’的一个喽喽的喽喽。”
韩玉川叹道:“你变了,变的历害!”
丁枫道:“三年来,你又是在做什么?”
韩玉川道:“这三年,我走遍南七、北六十三省,挑战天下武师,连赢十七场生死绝战,在江湖中闯出个韩一刀、韩狂人的名头。”
丁枫淡淡道:“你也变了,变的更历害!”
韩玉川道:“大丈夫立于世,不求利,就应求个名。”
丁枫道:“是不是因为妍?”
韩玉川道:“你有一个做将军的爹,生来就是一方之主,我却要靠自己打拼。”
丁枫道:“你不是这种人,你一定是为了妍!”
“喝,喝酒!”韩玉川避而言他。
喝!
夕阳已沉;明月已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素月分辉,辽阔的天地变的更加苍茫。枯杨下的两个青年似乎醉了。
“我要与你比一场。”
“为什么要找我?”
“在当今武林,要找你这样的对手已着实不易。”
“这不是理由!”
“你的刀法高的可怕,太多的胜利又让我不能自己,所以忍不住想知道,我是不是天下第一。”
“放屁!”
“那你就随便帮我想一个理由吧!”
“是不是替李珏报仇?”
“不错!在雁门关,你为何要杀了他。就算他一直在找你,你难道不可以一直地避?就算避不了,你难道不可以让他杀?若死的是你,我也同样替你报仇!”
丁枫叹息.
韩玉川道:“我们这一战的理由够充分了吧!”
“不够!你完全是为了妍,她恨我!”
“废话少说,拨你的刀。”
丁枫冷冷道:“这一战你必败无疑。”
韩玉川大笑。
丁枫道:“第一,你找不到杀我的充分理由,所以出刀时,就不会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韩玉川道:“第二呢?”
丁枫道:“我已悟出一式绝杀,名为‘天涯边的刀声’,也许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避得开!”
韩玉川道:“李珏是不是第一个试刀之人?”
丁枫道:“不错!我悟这一刀本就是为了对付他,因为我知道,我与他必有一战,若是不能在一招内杀了他,多年的朋友,若有一点心念闪动,死的人就是我,绝对是我!”
韩玉川道:“还有没有第三?”
丁枫道:“第三,我人无情,刀更无情!”
韩玉川又大笑道:“好!就让我成为验刀之二吧!”
冷月洒清辉,大漠更严凉。
天涯边,冷月下,几株枯铁般的枯杨,见证了人间凄凉的一幕:最绝妙的刀式,杀了最亲密的朋友。
‘天涯边的刀声’,果然是天下无双的绝式。刀飞扬,血漫天,连皓月也黯然。
这一刀竟比这天涯还要辽阔、寂寞;空空蒙蒙,又仿佛是止水的清辉。
若没有一颗同样辽阔、寂寞、迷惘的心,又有谁能使出如此苍茫的天涯绝路之刀?
丁枫胜了,但他却呆呆地站着,象枯杨,仿佛恒古以来就已伫立在这荒原上。
西天,月已沉,长河渐落晓星升。
荒凉的边陲小镇。
华丽的居室:新桌,新椅,新床,新绡帐,新地毯,新的云母屏风。
可这些,只不过是她临时的客居之所。看起来,她的确太幸福了!但她还未入睡!她的心太乱、太累,她怎能睡得着,甜美的睡梦永远属于真正幸福的人。
她在等待,等待什么?为她布置新房的人,已血染黄沙,永不再回!她在等待,等待死亡,她知道今夜月下,一定有人魂断天涯,但不管回来的是谁,她都不会觉的高兴,一定不会!
丁枫活着,她想他死,想的要命。丁枫若是死于今夜,她只有活在无尽的伤痛之中。
这就是爱!要命的爱!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星空。
“没想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韩一刀也杀不了你。”她没回头,说完了也不回头。
黑暗中果然有人,来人果然是丁枫。丁枫道:“你是如何知道有人来,又是如何知道来的是我?”
她叹息:“我没有你那么高的武功,难道我连你气味也闻不出来?”
他默然了。
她又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甚至知道你为何终于肯见我。”
“好!你说!”
“你想知道李珏、韩玉川杀你的原因。”
“不错!”
“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敢相信!不忍相信!我要你亲囗告诉我。”
她忽然转过头,美丽的象明月的脸庞,已凝结了一层寒冰。
“你不是很够朋友?你不是很讲义气?我就偏要让你死在朋友的刀下!可是我未料到,你反而一一杀了他们。”
她忽然笑了,残酷的笑,却又说不尽的妩媚动人:“这样更好,让你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之中岂不更好?”
“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你真不知?”
“我知道,但我也想听你亲囗说出来!”
她忽然大声道:“你不知道!你绝对不知道!”
她凝视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从来就这么冷漠?为什么?李珏、韩玉川他们以我为中心的时候,为何单单你……。开始,我还以为你心中跟本没有我,后来我注意到,你故意若即若离,而且你的眼神也分明在逃避着,这一切只证明你是爱我的。所以我等,等你来表白,然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你,我甚至故意与李珏走近,可是你冷漠依旧。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你竟一去不复返。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你又知道吗?第二天醒来,我身上已没有了衣服,正赤裸裸地躺地李珏的床上……”
她眼中已有泪水在闪光,她忽然掉过头,看着窗外的星空,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所有的梦都已碎了……,我要李珏死,我也要你死,因为你可以不喜欢我,却不应为了义而把我让给别人!决不应该!你知不知道?”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刻,死一样的黑。黑暗中的丁枫也象死了一般,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又露出寒冰般的神色,冷冷道:“我是罪魁祸首,你若要为朋友报仇可以动手了。”
他深深叹息。
“我不是真正了解你,你也不是真正了解我。我从未恨过你,不管你做了些什么,今夜我来,只想了却你的心愿,即然我死了,你就感到高兴,我可以成全。”
他忽然从暗影中走出来,走到窗口,走到她的面前。
“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我不但自己不想死,我还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因为你虽然一心想我死,我却还是欠你,欠你一份沉重的情。趁你还活着,我也未死,就让我慢慢地还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用刀时,做到了冷血无情,所以我活到现在;我用情时,却有太多的顾虑,所以造成今天这种境地。你知不知道,我虽然也是个重情谊的人,可还没有到割让至爱的可恶境地。我的确也是个冷漠的人,我永远无法象李珏那样淡吐不凡、潇洒自如。我只会默默地凝视,默默地,我以为你会懂得,可是当我发现,你与李珏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时,我终于完全怀疑自己……。那天晚上在下雨,你们沉浸在欢声笑语中,我独坐西窗看秋雨……”
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所以你选择了离开?”
“我以为你根本就未曾喜欢我,此地已没有什么好留恋了,雨还在下,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走到天亮,又从天亮走到天黑……。此时江湖上不断有你们的消息传来:
‘扬州李家,下个月圆时大办婚庆’。
‘这下不知又有多少江湖名流,不辞幸劳,千里道贺。’
‘听说是李家老五大婚。’
‘那个青年可是人中之龙,不知是哪个有福的姑娘嫁了他。’
‘她爹本是朝中的吏部上书,阁职在家多年,如今已没落了。’
‘奇怪的是,李珏发誓在完婚前要杀一个叫丁枫的人。’
‘丁枫是谁?’
‘我也不知’……”
丁枫沉默许久又缓缓道:“李珏为什么要杀我?我站在茫茫的黄河边对天发问,脑中浮现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情景,猛然间,我明白了……”
“不要再说了!”她忽然痛哭出声。本来她决定永不在流泪,更不会在他面前流泪,因为她决定永远恨他,但当她知道,他跟她一样爱在猜测中时,她痛恨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
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恨有多深,就是被命运捉弄了几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打破了这个宁静的黎明。她忽然又止住泣声,美丽的脸上瞬间变的格外宁静。
“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是谁?”
“李家的人。”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
“玉川为了不使我有逃亡的感觉,所以并未刻意隐瞒行踪。”
“他们本应找我报仇。”
“没有我又哪来这段仇恨,其实反而不关你的事。”
丁枫忽然笑了。
她缓缓道:“你知道来了些什么人?”
“不知。”
“前两批已死在玉川的手上,这一次究尽来些什么人,我也不知,但可以肯定龙布诗已到。”她一字一字地道:“是那个号称江南第一刀的龙布诗。”
“噢!”
“所以你快走,带着我绝对逃不了,一人死总比两人死好。”
丁枫忽然也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明白两件事:第一,两人死比一人死好;第二,不管来了谁,我们两人也许都不用死。”
外面的衣袂风声已静了下来,有人喊道:“里面的狗男女滚出来。”
他看了她一眼,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握紧刀,象一片黑影般,无声地飘了出去。
屋外,晓风阵阵,凉爽、清新的气息泌人心肺。
可是每个人都热血沸腾。
一阵短暂金铁交鸣,世界又静了下来。阵阵晨风中只有两个人对峙着。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竟用七刀,就杀了他们八人?”
丁枫道:“本应是六刀,只因你在场,所以不得不分神提防。”
老人大笑道:“你当老夫会无耻到与人联手群殴的地步?”
老人随即又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我实未料到,你竟举手间就杀了他们。”
丁枫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管他们是谁,为了活下去,我必须无情地杀死想我死的人!”
老人道:“好!好!好个韩一刀,好个韩狂人!”
丁枫道:“我不是韩玉川,韩玉川已死。”
老人道:“你是谁?”
“丁枫。”
“在雁门关杀我徒儿的那个丁枫?”
“正是。”
“你们本是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蔡妍会让珏儿去杀你?为何你又会在这里保护她?”
“每人都有错,每人都该死,我最该死,是非曲折我已不想再提,你若不肯放过我们,就在手底下见真章,请出刀。”
老人愤道:“你当我真怕了你?老夫手上只要有刀,还从未怕过谁,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该死。”
“我绝对该死,你杀了我绝对不会违背良心。”
“好!老夫就成全你。”
老人终于出刀,他缓缓递出一刀,丁枫没有动,他是不能动,因为这种招式,精妙之处在于无穷的后着。可是不动,刀尖就会入体,老人的刀在贴进丁枫肌夫时顿住,因为他的身形注定刀已无法再递前一丝一毫。
老人面色已变,他实未料到丁枫的定力,已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地步,老人只有撤刀,变招。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丁枫忽然也出刀,淡淡刀光划破了黎明的清空。
老人咳嗽。
宁静的黎明回荡着死亡的声音。
“这一刀……叫……叫什么名堂?”
“天涯边的刀声!”
“好刀!”
“是好刀!朋友都被我用这一刀杀光了!”
“是不是你自创?”
“不错!只有我这种无情的人,才能创出如此绝望的刀!”
老人叹息。
“你不必自责,用刀本应无情,用情本应致诚,这个诚即是对外人的无情。也许你说的不错,世事根本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每人都有所爱,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物竟天择,有何不对?我已明白你们的恩怨了,我本不愿来……”
老人倒了下去,他倒下去时,喷出的血雾染红了第一抹曙光。
丁枫却静静地站着,仿佛是恒古以来就伫立在那里的石像。
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甜美却又异常平静的声音。
“你看起来是那么冷漠,却是如此多情;你心地其实比谁都善良,可出手时却总是冷血无情。要爱,要生存,也许就须如此,你一点错也没有,错在我一人,我一直在错!”
他忽然转过头,她却忽然拨出刀,一把精致的小刀,他看见时心也凉了。
“我主意已定,你就别过来了!”
“你能给我一个理由,我绝不阻止!”
“理由太多了,这三年来一直是玉川在无怨无悔照顾我,而我却让他去死;在李家,若不是龙老爷子,我早被殉葬活埋了,而我怕你死在他手上,不敢告诉你,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她叹息道:“从前我觉的每个人都该死,现在才发现只有我才该死,连李珏也是那么无辜。”
丁枫一字一字道:“我要告诉你,李珏、韩玉川对付我,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只怕只有天知道。龙布诗的死,本应记在我的帐下,于你何干?”
他缓缓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死上一千次,一万次,错!仍然是错,根本无法挽回什么。你还有没有想过,人,可以不需要理由地活,却需要理由死,只要世上还有人牵挂着你,你就绝没有死的理由!”
他不让她说,接着又道:“你还有没有想过,你欠我也不少,你也欠我一份情,难道你想赖账?”
她终于有了笑意,那是带泪的欢笑,人生的苦泪,在晨曦中却散发着爱的光辉。
“难道我还还得起?”
“当然!只要你想还。”
“我们走了那么多弯路,还能回头吗?”
“不用回头,因为我们又回到启点。”
她本来以为自己心已死,可是又忍不住泪如雨注。在爱的面前,坚冰也会融化。
爱在盲目的时候,会让人变成魔;当爱终于找回理性时,就算是枯木,也会迎来美好的春天。
幸福之花,在晨曦中,在深情的默默对视中,慢慢盛开。
朝阳终于升起,孤独的黑夜终于远去。只要心中还有爱,泪水就可以洗去前尘!可以洗去昨天!一定可以!
“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就去哪!”
“只要跟着你,去哪都可以!
“那我带你去浪迹天涯!”
火似的朝霞下,宽阔的天地中,两人、一马、一把刀。
求评:我喜欢诗,我喜欢武侠,我喜欢去感悟人生的真谛,所以,我想把武侠变成一杯清茶,可是,这篇稿子却如一杯苦酒,不知在一片苦涩中,能否让人品出一丁点茶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