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是因为在日本东海上的高气压影响下,风向略微被推向西方一侧而减缓了下来。据发布的气象预报说,二十四日星期五的傍晚,台风中心将到达大阪湾。
那天早上,被旅行钟的铃声唤醒的神保二段,一大早儿就准备好了行装。他洗过脸便急不可待地去比赛场。虽说他是个记录员,但不仅仅负责记录,归根结底,还担负着赛场管理的工作。比如:更换棋盘、棋子、棋台;准备坐垫及棋手们在席子上跪坐时用的靠肘儿之类的东西。棋手们比一般人更迷信凶吉之兆,靠肘儿的位置放置颠倒或棋台安排得不合适,都会引起他们的不快。
神保大体检查了各种小器具之后,就来到已准备得有早餐的八张地席大小的日本式房间。名人和对手河道八段分别在各自的房间内吃饭,这是为了不打乱棋手们的精神状态而安排的,尤其是如果本人不提出什么要求的话,更是那样做。
“昨晚睡得很香吧?”
这是大家谈话的中心话题。早饭后,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原会长领大家进入比赛场。没过多久,名人到了。接着,河道八段也进来了。
“怎么样?休息得好吧,雨声没吵醒你吗?”按照习惯,原会长总是想使选手们的紧张心情缓和下来。
“是啊,昨晚上吃过晚饭,我很快就睡了。”
河道立刻回答。神保听罢不由得望了河道一眼。河道的眼皮浮肿,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啊,那就好。”
谈话到此结束了。可是,神保却在捉摸:奇怪呀,河道在说谎!他昨晚明明看见河道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不记得他起床去厕所小便,从中走廊下走过,看到有个人钻进中院。“唉呀”,他当时真想叫起来,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发现竟是被雨水淋得透湿的河道八段。他弄不懂为什么河道悄悄地冒雨外出,而且还向原会长撒谎呢?
可是,时间不允许他解开这个谜,第二局的第二天比赛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来念一下昨天走的棋步。”
神保慢慢地念下去:7六兵、3四卒、2六兵、8四卒……直念到昨天封棋时的着数为止。棋子顺顺当当地摆好了。
“那么,启封走子吧。”原会长和裁判念了封棋的棋手的名字:名人。9八香车。
名人胸有成竹,十分老练,走动了棋子。《将棋理论》杂志的摄影记者清水二郎举起相机闪亮着镁光灯。杉内还没有到场。
河道八段从第二天的第一步棋开始,就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十分、二十分,已经过了半小时了。可是,河道一直躬着腰沉思,怎么也不想动子。
上午的棋赛,双方都用了很长时间考虑棋步,互相应对。河道把金将放在五路上,采取所谓蚕食战术,稳扎稳打。而另一方向,名人在第九十七步上以角行吃掉河道八段的金将,强行向对手挑战。名人算度精密,利用本方王将的防守坚固,想挑起对攻局面。
双方互缠,胜负难分。不过,到临近吃午饭时,局势对名字稍微有利。在休息室里的前田九段,一再为河道的身体担心。
“河道君太消耗体力啦。我觉得他是在靠精神力量支撑着。照这样,很难摆脱困境。”九段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在决赛中输棋的事,而对这位新秀棋手的身体状况感到惴惴不安。
正如前田九段所说,河道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片油汗,拿着棋子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吃午饭时,大家全都默默地挥动着筷子,谁也没说话。偶尔有人提到台风的事,说似乎今天夜里肯定要登陆,可是在座的没有人应声。
饭后,神保悄悄地站起来,离开座位。他惦记着今天早上河道所说的话。河道的卧室是个专门的房间,名叫“须磨”。神保若无其事地下了通向“须磨”房间的楼梯。他站在走廊的一角,可以看到“须磨”的第二个房间。槅扇门开着一条小缝。第二道槅扇里的房间紧关着,所以看不到河道,肯定河道正抓紧短暂的时间在休息。
神保下决心向第二个房间望了望。他看见衣架上正挂着一件白色的雨衣,地席上放着一个乙烯合成树脂的包袱皮儿。
——就是那件!二段点了点头。上午十一点的时候,神保一边记录着棋谱,一边搜索自己的记忆,想到了河道的这件雨衣。当时河道八段就是穿着白色雨衣,从中院回来的,而通向中院的出入门是由内部的木门和锁关严了的,如果不是内部的人,怎么打得开呢?从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晾干的外衣推断,神保觉得当时的情况并非是自己的幻觉。假定昨晚河道七点钟才吃晚饭,那么有将近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是空白。河道自己说吃了晚饭就睡了,可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神保离开了“须磨”房间。
转眼功夫,继续比赛的时间就到了。可是,唱主角戏的河道八段,直到快接近最后时刻了还未到达赛场。
“请去喊他一下。”会长吩咐之后,神保赶快跑了出去。
“对不起。”神保在房间前喊道,“河道先生,已经到时间了……”
“哦”。从房间内响起了回答声。
——这下可好了。神保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外面,依然是猛烈的风雨。
上午八点钟,从兵库县县警本部开出的两辆警车,冒着暴雨,到达了“贝山庄”。
须川坐在前面一辆警车里。昨天,他从广濑管理员那里得到的三张钞票的号码,与过去作为赎身金复印过的一万日元钞票号码完全相符。
这是不可怀疑的铁证。根据记录甚至可以知道这三张钞票是内田八郎筹集的五百万日元的一部分。玉川是坂本三郎的第二个假名字。关于这一点,就连接到电话的神奈川县警搜查一科的科长,对部下的功绩都感到十分激动,话音也变得粗壮有力。
——这回可要……,须川想。他期待着这第二次行动,以便洗刷掉上次失败带来的耻辱。公寓前的河沟泛滥了,积水很深,几乎淹到刑警们的长靴边缘。
“二班,去后边!三班,去太平门!”
兵库县警的伙伴们,行动确实相当敏捷。须川刑警带着一班的两个人一起,从正面进入了“贝山庄”。
管理员广濑的脸色变得苍白。
“有情况吗?”
“没有。”广濑间武装刑警突然袭击,赶忙躬腰回答。刚刚问罢,三名刑警便冲上楼梯。
可是,须川一看到二楼的走廊,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他总觉得这里的房间配置和周围的气氛,与横滨的“东海庄”极其相似。不同的只是这儿的楼道宽,到处都很明亮。门,变成了拉门式。
站在前边的刑警,用力地敲门,但没人回答。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睡衣向外窥探。可是,一见到极为竖起大衣领的不速之客,便慌忙地缩了回去。
“开门!”须川焦躁地喊道。门的滑动很好,无声无息地开了。
“畜生!被杀了!”须川朝室内一望,首先叫喊起来。坂本脸朝下地匍倒在房间中央,被子摊开着,左右用力抓着杯子的一角。看样子他在痛苦之中,还想逃出房间。从咽喉周围喷出的血,凝固在青席上。倒地时被压在下面的眼镜,也滚到血糊之中。
“被害时间不是今天早上,看样子还早些。”须川刑警说道。
“可能是昨天夜里……十点或十一点钟的时候吧。”同行的一位刑警摸了摸尸体的手掌说。
“是在暴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吧,这房子是薄铁皮屋顶的,什么声音都会被风雨声淹没。”
“总之,他是被杀了,这下可棘手了。”
须川头痛起来,现在不得不将案情向本部报告。可是,坂本被杀之后,搜查又得重新回到了出发点了。
正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把守太平门的三班的两名刑警因为听不到什么声响而感到奇怪,所以就走进来了。
“太平门是从外边开的吗?”须川迟了一惊,赶忙问道。
“是的,并没有关呀。”一个刑警惊讶地说。雨水从他的防雨帽边上不停地向下滴流。
“是啊,坂本被杀了。杀死他的那个罪犯,大概就是从太平门进来的。”
“在台风来的时候,为什么把……”
“很可能是坂本给自己安排的逃路呢。”
“那么,对二班说,和本部进行联络吧。”
两个人离去了。此时,在这不太宽的“贝山庄”的走廊里,聚集着四五个好奇心很强的居住者,盯盯地望着刑警们,等着看案件的收场。
现场上留下了一名刑警,须川等人则下了楼。关于昨夜的情况,有必要向广濑进行调查。
验尸结束已经十一点半了。尸体的胸部和喉部,分别留有锋利的小刀刺杀的伤口。致死的直接原因是喉部的颈动脉受到很深的刺伤。现场上没有发现凶器。由此看来,犯人携带凶器而来是预先计划好的。被害人的物品也立刻被检查过,除发现一个装有四千二百日元的钱包外,没有找到那笔拐骗来的金钱。有可能钱已经被凶手夺走了。室内很乱,即使是受害者生性邋遢,也不至如此乱糟糟的,迹象清楚表明房间已被凶手搜翻过。那五百万日元,不!那成捆的一千万日元钞票哪去了呢?须川刑警不顾一切地对现场的每件物品做了彻底检查。结果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凶手劫走了巨款。
问题是犯人的手段。犯人在“贝山庄”居民没有警觉的情况下,巧妙、麻利地制造了这样一幕惨剧。雨,尽管下得令人厌烦,但正是这场大雨致使犯人的高明手段得以成功。杀人犯利用了直接到二楼的太平楼梯。在一般情况下,太平门是关闭着的,可是这天晚上太平门却能从外面轻易地就打开了。毫无疑问,那是诱拐犯坂本为防备警察的追捕而事先打开的。
那凶手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坂本的这种心理,所以他能巧妙地利用了太平门,以逸待劳。
——犯人杀害坂本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只因为发现他又一笔巨款,图财害命?须川刑警的疑点就在这里。
也许是由于湿气的原因吧,杀人现场始终有一股血腥味儿。案情到这一步,连须川刑警也失去信心,没有相信万里还活在人世的余地了。他一想到河道阳子的绝望的样子,心里就变得一团黑暗。
须川到了兵库警署,十分苦恼,不知该怎样把这案情告诉内田。现在事关重大的犯人又被人杀死了,他觉得很难对这位固执的老人开口。就在他略微弯腰登上黑暗的楼梯时,一个鉴定人员从后面追上来,招呼他道:
“须川先生,等一下。”
须川被那人引进楼旁的小房间。鉴定员给他看了一样东西,那似乎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
“这张纸片是叠放在被害者的钱包底下的,好像一直是被当做很宝贵的东西收藏着,是什么呢?”
须川看了看纸片,纸片上用铅笔横写着一行数字:
荷 15364
“钱包里只发现了这个?”
“嗯。和四千二百日元钱在一起的吧?”
“啊……”
“我想,这是被害者害怕把什么东西忘掉而记下来的吧。暂时请你保存一下吧,说不定对搜捕有用。”
“谢谢。”须川向那位鉴定员道了谢。现在情况和过去不同,“贝山庄”杀人案的调查工作已经由兵库县警署作为主体来进行,因而作为神奈川县警的须川刑警就难以越俎代庖了。就在他为此而担心之时,鉴定员把纸片交给他,难怪他很高兴吧。
虽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可是风越吹越猛,窗外有些黑暗,显得很冷寂。连出租汽车也雇不到,须川只好步行走回警察宿舍。
内田正在宿舍里等着他。听说已经可以看到案件了结的曙光了,所以他一直焦急地等待着须川的归来。
“捉住了吗?”
“没有。”刑警的眉根紧凑在一起,从衣服上滴下来的水滴把走廊都打湿了。
“坂本被人杀死了。”
“啊?!”内田倒吸了一口气。“还是被人刺死的吗?”
“是呀,被凶手抢先了一步。”
“就是说,又出现一个罪犯啰。”
“啊,结果还……”
“我外孙有什么线索?”果然不出所料,内田提出了令须川感到头痛的问题。
“坂本的房间里什么也没发现。”须川漠然的回答。
“果然,在横滨,万里她……”
须川用手止住内田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请等一下。我们大家都没有做出任何一个肯定的结论。如果有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的。不过……:”他迫不得已,只好把从鉴定员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内田。“如果说坂本留下什么线索的话,那就是这样的东西了。根据这张纸片也许能查清您外孙的下落。”
内田问起了那数字。须川说:“是横写的,荷15346……。您认为这是指什么呢?”
“这个‘荷’字,是‘荷物’的‘荷’吧?”老人一边不住地眨眼,一边反问。
杉内到达“神之坊”旅馆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慌忙地一路小跑赶向比赛场地。《现在将棋》的永冈,从厕所里出来,和杉内撞了个满怀。
“哟,这是去哪儿?”永冈问道。
“有点事呀,形势怎么样?”
“不行了。”
“你说谁不行了?”
“河道。很明显,他太累了,真让人痛心。”
“是呀……”杉内停下脚步,沉思地说。
“这台风,真厉害呀……”永冈不了解杉内的心情,侧耳倾听外面的暴风雨声。
“电车怎么样,还开吗?”
“啊,有时停,有时开。”杉内淡淡地回答。然后,还是迈开脚步穿过通向赛场的走廊。摄影员清水已经做好了拍摄的准备工作,正在赛场外边。杉内一边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轻轻滴打开槅扇的门。
他看到了河道八段的背影。八段的两手支撑在席子上,注视着棋盘。整个房间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名人端然而坐,不时地用手指扶一扶眼镜的边框。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是名人在思想高度集中时的一个习惯。除此之外,名人的态度始终没有变化,也许是心理上的作用吧,名人走动棋子的声音十分清脆。可是,轮到河道走子,就使人感到焦躁、忙乱。
快要接近终局了。杉内望了一眼棋盘上的局面。“不行了。”他想。
名人的老帅,还有金将、银将二子在保驾,但河道这方却只剩下一个光王了。而且,此刻还轮到名人走子。八段一直耐心等待打算捕捉到对方的空,乘机反击。但名人多子占先,胜局已定了。
名人打入飞车,翻兵成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战斗。这种杀法犹如江户时代的剑客宫本武藏用木剑刺死对手佐佐木小次郎一样。
河道八段见大势已去,做出两、三次要掷子认输的阳子,最后发出沙哑的音声:“我输了!”
冠军赛第二局结束了。一比一双方打成平棋。房间内好半天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