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用电话传出万里的声音之后,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说“以后联系”的那个犯人,又躲过高取山的那场搜捕,杳然而去,音讯断绝了。被认为是坂本三郎的人,这次只在咫尺之间便逃之夭夭,是搜捕中的一次大大的失利。警官警方根据下了高取山的须川刑警的安排,在兵库县境布下了警戒线,可是已经迟了。警察当局唯一庆幸的事,只是这一案情没有向新闻界泄露。
须川刑警通过电话呼叫神奈川县警署,得到科长的理解之后,继续留在神户呆上一个阶段。不用说,他还必须对坂本加紧搜捕,查明河道万里的下落。关于万里,他设想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已被杀,尸体被留在横滨;另一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而被带到神户来了。他想亲自查明后者的情况。须川和内田从二十号的晚上,就被安排住在兵库县警署的警察宿舍里。
阳子在电话里听见了万里的声音之后,心情更加动摇了。加上全国各地看过报纸、电视,听过收音机报导的人们,每天都向她发来数十封的激励和同情的信件,这使她的悲愤只能有增无减。
写信来的人,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和女学生。学生的信几乎都是劝慰,而主妇之中,也有诉说自己的孩子曾被诱拐过的经验之谈的。每逢收到这样的信,阳子就更加热心地逐字逐句地读。如果对方谈到孩子被平安地就出来了,她就考虑适合于自己的那种可能性。如果谈到孩子遇到了不幸的结果,阳子就放声大哭。阳子的心,似乎已经伤痕累累了。
而在大量信件中,总是夹杂有两、三封蜚短流长、恶意中伤的信件,那是些品质卑劣的人写来的:“我收留着万里,拿十万日元来!”也有的用肮脏的字迹写在明信片上,这种明信片的发信人的署名还故意写成“犯人寄”。真吾一直忍受着这种异乎寻常的侮辱。可是,阳子是个女人。惋惜或者怜悯都会成为她伤心落泪的原因。
二十日早上,真吾夫妇封了横滨的家,移居到东京的内田邸宅居住。其理由,第一是由于绢子的劝说。真吾为了参加第二局比赛,二十二日要出发去有马温泉,这样一来,绢子即放心不下女儿阳子,又得一个人看家,与其如此,莫如让阳子回到有女佣的东京的家去。绢子的这个强烈要求被接受了。另一个理由是,可以不必再为大量的书信所烦恼,寻得安静。当然,可以说大多数信件都是很亲切的,可是花费精力沉醉于阅读那些信件,对身体虚弱的阳子毕竟是不利的。如果在内田家,健一和绢子就可以把那些不道德的书信剔除出来。但考虑到犯人打来的联络电话,他们准备在各家报纸上声明,真吾一家目前已移居内田邸宅。罪犯这种人很奇怪,他们总是详细阅读与自己有关的新闻报道的。
移居到了内田邸宅的第二天,阳子离开家来到涉谷车站前。在九月十五日新成立的“救助万里母亲会”倡导下,母亲们展开了街头宣传活动。阳子接受了该会会长的吁请,被全都腰扎白围裙的母亲们围在忠犬八公铜像前面。集会的宗旨是彻底加深对万里事件的认识,希望母亲们为搜捕助一臂之力。
可是,很不凑巧,天气变坏了,阴沉沉的天空不时啪啪地落下雨点。万里的巨型放大照片被风无情地吹得发出呼呼的声响。
“救助万里母亲会”确实出色地开展了社会宣传活动。年轻的主妇一只手拿着麦克风,扼要地讲述案件经过,不停地疾呼支持警方,共同协力进行搜捕。那一天,整整一天大家竭尽全力,几乎喊破了嗓子。阳子一连几个小时都咬着嘴唇,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倾听主妇们的呼喊。
“……直到昨天还是幸福的人,今天却突然变成了不幸的人。不!所谓不幸,只会这样突然地到来。现在,在这里的河道夫人,因为万里这孩子意外地遭受拐骗而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各位,这决非是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也许明天这种事会发生在大家的身上。到那时,什么力量能使你忍受住悲痛呢?那就是在场各位的温暖的同情和对搜查的协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各位,万里悲拐骗已经过了半个月多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这一句句的呼喊,象尖利的针扎在阳子的心上。她泪水连连,脸上几乎没有干过,眼睛也哭肿了。在渗透着泪水的视野里,“忠犬八公”的发黑的塑像也摇动起来了。“八公”的样子已经变了形变得矮胖而不匀称。她不禁心想:为什么“八公”的阳子这样难看呢?阳子对它那种笨重的坐姿感到难受,十分可怜。那姿势好像无论是刮风下雨,都等待着那永远也回归不了的主人。唯有等待才是它有意义的一生。她将自己和八公进行比较,觉得那变了形的铜像就如同自己一样,所以十分悲痛。
——万里肯定遇害了,那么年幼的孩子怎么可能被拐走半个月还平安地活着呢?肯定已经死了。——阳子身上沾满街头上飞扬的尘埃,不停地对自己那颗痛苦的心诉说着。然而,她没有绝望,无论如何至少有百分之一她是相信万里依然活着的。正是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使她赖以振作起来。阳子忽然想到,据说“八公”不知道主人已死,依然去车站迎接自己的主人。它是一只聪明的狗。或许“八公”已经知道主人死了,仅仅因为没有见过遗体,才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在车站前等候着自己主人吧……
宣传活动在下午四点钟结束了。阳子径直地返回内田邸宅,因为母亲绢子在等着她。
“阿健呢!”阳子向母亲问起弟弟。
“在二楼呢。”绢子正在剪花枝,左手拿着一支秋海棠,向楼上指了指。粉红色的花瓣猛地摇动起来。
“阿健。”阳子一边喊,一边登上楼梯。健一的房间很暗。
“阿健。干什么了?”她感到一阵不安,稍微提高了声调。或许是神经过分紧张的原因吧?在这种时候,哪怕是极细微的小事,也会使她心跳不止。阳子敲了敲房门。
“什么事?”房间内传来回答声。
“你在屋里吗?为什么不开灯?”她松了口气,声调又变得有点生气。
“我喜欢这样呀。”
“可这么黑……,啊,你正睡觉吧?”
“我没睡。什么事?”
“我有话对你说,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阳子把门把手一转,刚打开房门,大落地台灯便亮了。身披运动上衣的健一正坐在床头上。
“你在准备考试?”
“考完了。”健一似乎不高兴地回答。
“阿健:”阳子靠着健一的书桌,从正面望着弟弟的脸,“我想请你替我到神户去一趟呢。”
“神户?为什么?爸爸不是去了吗?”
“正因为这个,我想请你见一见爸爸,详细问问搜查的情况。”
“爸爸来过电话吧?”
“来过,可我放心不下呀,他老是说马上就逮住犯人啦,可是却避开万里的事不谈,我受不了啦。”
“那是因为爸爸不知道呀,警察都办不到,爸爸就更不行了。孩子的事,你最好还是去求我姐夫吧。”
“阿健!”阳子斥责地说,“爸爸不想叫家里人挂念。现在,真吾正参加重大比赛,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所以爸爸特意丢下工作,专门去了神户。”
“好样的父亲。”
“好吗?阿健,拜托你了,我出旅费吧。请你乘新干线火车去,明天回来。你去了解一下,搜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回来把实情告诉我。如果是万里已经被杀害了……你就把真情……”眼看阳子的圆圆的眼眶就湿润了。
“真是个无能的夫人啊。”健一傲慢地说,然后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慢慢地取出天然气打火机和香烟。“哦,我可以答应你,我也觉得爸爸很危险,可又没办法。如今要是爸爸有个好歹,我就无法糊口了。而且……”健一打燃了打火机。“爸爸虽然讨厌,不过也有好的地方啊。”
“你答应啦,谢谢。”阳子立刻低下了头。
“你认为只有你丈夫伟大,那可大错特错啦!无论是说,都有能力,出不出名,确实要靠机运……就说我吧……”健一停了一下,把烟忽地向姐姐一吹,“总之,我要以我的一套办法和爸爸谈,也许能把爸爸从神户带回家来呢。他何苦作茧自缚,那么白卖力气呢。反正那犯人已经把钱挥霍一空了,据说正在九州的边远地方当土工呢。”
“阿健!那么,万里……”
“姐姐的心情我理解呢。”健一冷冷地随口说道,“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呀……”
在以波兰舞曲命名的“波罗宁茨高级茶厅里,鸽子报时钟催眠似地告诉人们:时间已是夜间十一点了。在微暗的角落处,并排摆列着彩云阁的装饰盒。旁边的那张桌子,坐着两个人——内田和健一。”
到这家兼售西洋酒的茶厅来的客人,百分之六十是外国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人,也夹杂着中国人和法国人。这也是国际港口神户的特色吧。这些性情不同的人种,都在用鸽子的乡音眉飞色舞地互相交谈着。他们已经完全成了酒精的俘虏。没有谁去注意互相面对面地坐在角落桌旁的日本人的一老一少。
“记得我早对你说过了,你要好好学习你的功课,别叫我担心就行了。”内田把盛有鸡尾酒的玻璃杯送到唇边。
“我只是代表姐姐来的,总之,是万里的事……”
“刚才我说了,决不会出什么事的呀……”
“您还是坚持说‘别担心’这句话?我可实在不理解呀。”
“那要怎么样才行?”
“没希望就是没希望,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好了。”
“混账!!”内田把酒杯往桌子一放,“怎么说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话!”
“万里真死了的话,瞒着有什么用。”由于生气而撅起嘴来的健一,百无聊赖地咬嚼着混合酒里的樱桃。
“你懂什么。”
“爸爸也太过分仗义啦,反正犯人已经早把那钱都挥霍光了,你追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结果。”
“你懂什么!”内田抑住激动,又重复了一次。
“象你这样奶臭未干的娃娃,怎么懂得作父亲的心?除非到了你有了孩子的时候。”
“您这么说,我就没法讲啦。”健一支吾地把话题岔开了。“可是,爸爸,公司方面不要紧吧?”
“已经采取了措施。即使这个月我全不在公司,总务部长也会照料的,那人很可靠。”
“那就好。”
“你回去之后也替我向他问候,根据搜查情况,我回去的日期可能向后推延。”
“好,我去讲。”
两个人一起举起了酒杯。“走吧!”内田的语调并不严厉,充满了父爱。
时间正好是十一点半钟。出纳柜台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十七号台风正在加骤,目前以极缓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预计未来将对本土天气产生影响,请密切注意今后的气象预报。”
健一站住了,望着荧光屏:“台风来啦!”
“快回去吧。”
内田把手放在了儿子的肩上。他的那双年轻时代经过辛苦磨练的手掌十分粗大,健一通过垫肩,感到了父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