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和高木惊讶得动也不动,只有两对睁得斗大的眼睛交互地望着我和篠田。
只见高木咽喉剧烈颤抖着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屋内的宵小,就是篠田老师的太太。”
“胡说八道!老师的太太哪可能是小偷?”
“她专程赶来偷竹胁寄到这儿来的样品,而且还是老师吩咐的。老师,我说的对不对?想必老师在大井的医院里打的那通电话,并不是打回检验中心,而是打回家指示太太赶来办这件事的。对吧?”
我没得到任何回答。篠田好似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能力,只见他两眼睁得斗大,眼神仿佛像是看到了什么恶梦般的茫然,而且从嘴唇一路到肩膀、胳臂都不断颤抖着,简直教人为他竟然还站得直感到惊讶。
一个头发灰白的警官推开高木与橘,朝我走过来说道:“我是镰仓警署的清水。请问你刚才说的可是事实?你真的知道嫌犯的身分……?”
“是的。请你尽快和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鹿贺先生或月岛警署的板仓先生联络,只要告诉他们你已经逮捕到在蜜特屋的仓库里泼洒农药的犯人就成了。”
“喂,不会吧?泼洒农药不是为了湮灭黑心货流出的证据吗?篠田老师的太太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橘摇着头问。
“当然,那并不是太太下的手,虽然或许曾帮过忙。真正的犯人——就是篠田老师。”
“这怎么可能?”
高木再度惊呼道。在现场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篠田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不只是如此,试图杀害竹胁的真凶,其实也是篠田老师。”
现场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在一片宁静中,只听得到篠田幸子阵阵的啜泣声,以及远处江之电的电车从轨道上驶过的声响。
清水搔了搔他那头灰白的头发说道:“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喂,不管怎样,先跟警视厅联络再说吧。”
年轻警官点了点头,便以小跑步从篠田身旁钻了出去。这下篠田似乎才从恶梦中清醒过来,只见他摇了摇两三次头,并以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我说道:“看来,我是中了你的计了。”
“要想找到证据,也只能用这种法子吧。”
“难道样品被寄到这儿来的事,是你编出来的?”
橘脸色铁青地望着我问道。
“我向枝里子说明自己的计划后,便拜托她打电话给老家的邻居,若是看到有谁试图潜入屋内,就立刻打电话报警。”
篠田步履蹒跚地从玄关走到厨房里,一直走到在警官包围下不断啜泣的太太面前才停了下来。从篠田幸子捣着脸的双手之间,传出了一句:“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早知结果会是如此,一开始就应该听你的才是。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话一说完,他便在木头地板上跪了下来,搂住太太的肩膀。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老师会……?”
橘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道,高木也回过头来望着我。
我按捺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说道:“……即使为的是揭穿黑心货流出或走私的真相,我还是无法相信竹胁会使用勒索这种手段;而且,和拼死搜寻自己的家伙做这种交易不仅荒唐,也十分危险。同时若证据是经由勒索得来的,应该也就失去了值得采信的价值。不论对方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只要声称自己是因毫无根据的威胁而不得不有所行动,一切就能搪塞过去。如此一来,《中央期刊》当然也不能把用这种方法得到的证据,刊载在杂志上头,否则遭到责难的将是自己。”
“要是这招真能奏效,干我们这行的也就用不着踏破铁鞋四处奔波了。”
清水语带自嘲的附和道。
“这和竹胁调查三角输入时,所采用的那种逐一举证的方式实在是大相迳庭。——那么,难道赤崎组是空口胡诌?那倒未必。就我在竹胁家所看到的,他们的确极力想找出那批样品。但如此一来,有一点似乎不大合乎逻辑。——赤崎组怎么知道竹胁曾窃取过那些样品?”
橘露出一脸这根本不难解释的神情,插嘴说道:“告诉你有野上这号人物的,不是河田产业那些家伙吗?他们一开始就察觉野上的举止有异,因此一听到蜜特屋和茅崎制果有样品遭窃,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野上。”
“但真正在找野上的,是赤崎组的人马。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奇怪?照理说,他们和黑心货买卖集团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竹胁偷走的样品为什么会把他们吓成这副德行?毕竟……即使他们和黑心货买卖集团真有什么关系,应该也会知道那些样品并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才对呀。”
橘两手抱胸地和高木面面相觑。
“但是,倘若他们之间真的毫无关连,那么赤崎组是怎么知道有样品遭窃这回事的?毕竟样品没被污染,即使被人给偷了,黑心货集团也丝毫没有必要惊慌。或许这件事会让他们有所警戒,但只要和从前一样谨慎行事,也没必要担心自己所干的勾当被人发现。但赤崎组那些家伙却很在意,而且还四处搜寻偷走样品的人,甚至不惜勒令黑心货集团歇业,试图湮灭所有的证据。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瞧赤崎组被吓成这副德行,个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才是。或许是这件事教黑心货集团乱了手脚,因此被赤崎组给发现了……。”
“难道那些样品原本就受到了污染……?”
高木焦虑地望着我说。
“若是如此,就能解释这些样品为何教赤崎组这么害怕了。”
“且慢。”
橘心一脸不甘愿地问道:“那么,老师为何要隐匿样品遭到污染的事实?”
“原因是,这污染是不能被公诸于世的。”
“不能被公诸于世……?”
“你们难道忘了他们俩在调查黑心货流出事件前,曾调查过什么吗?”
高木与橘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便异口同声地说道:“切尔诺贝利的放射能污染……?”
“课长可曾记得蜜特屋的仓库里的光景?被泼洒农药的嫌犯划破的纸箱上,印的是‘Made in Brazil’。”
“原来如此……这代表蜜特屋也以三角输入的方式,进口遭放射能污染的牛肉 ?”
巴西并不在放射能检查对象国家之列。因此从那里进口的东西,并不需要经过检疫所的检验。这种进口方式,和松田屋经由新加坡进口欧洲的污染肉 品所用的方法,根本是如出一辙。
“不过……即使是如此,篠田老师也没必要隐瞒,直接将三角输入的真相公诸于世不就行了?”
高木无法信服地高声说道。我连忙解释:“事情正好相反呀,课长。就是因为无法公诸于世,老师才没让竹胁知道真相。”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检验结果上……?”
“是呀。”
这下橘恍然大悟地开口说道:“在上一次的调查里,他们已经检验过上百种样品,详细名单预定将在即将上市的续集里公布。蜜特屋的名字,恐怕也在这份名单里头……”
“这么说来,难道是蜜特屋的肉 品真受到污染,却没被验出来……?”
高木喃喃说道,但我立刻否定道:“不,若只是这点遗漏,老师并没有必要隐瞒,只需补充公布还有这家企业的食品也遭到污染便可。”
“那么,为什么要隐瞒蜜特屋的肉 品也遭污染的事实呢……?”
橘和高木的视线全集中到我的身上,在场的警官们也纷纷屏气凝神地紧盯着我瞧。
“当然,老师和蜜特屋里头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隐瞒真相,对此,我只想得出一个理由。”
我环视着大家,继续说道:“——那就是,样品被混淆了。”
橘惊讶地张着嘴,高木则是转头望向篠田。霎时,幸子的啜泣也变得更大声了。
“篠田老师在检验的过程中,很有可能将蜜特屋和松田屋的样品弄混了。两者同样都是三角输入的牛肉 ,在上一回的调查中,很可能是一同被检验的。而老师将两者弄混,并且发表了错误的检验结果……。这回针对黑心货流出事件所进行的检验,化验的可就不只是放射能,同时也得针对残留农药、残留抗生素、色素以及细菌等项目进行化验。倘若这回检验出来的数据,和上一回松田屋肉 品的数据一样,大家会作何感想?通常,从不同地方进口的牛肉 ,在各方面的数据是不可能一致的。不论怎么看,都教人怀疑两者是在同时、从同一地被进口的。”
“有没有可能,两批牛肉 碰巧都出自同一家牧场?若是如此,由于牛只被喂食的是同样的饲料、也被投与同样的药品,结果才会如此雷同。”
清水语带揣测地问道,但橘摇了摇头回答:“上一回的调查,一定曾追溯过三角输入的源头,应该也曾确认过两批牛肉 是来自不同牧场。只要看一看出处的公司资料,就能证明这点。”
“你的意思是……”
高木咽下一口口水说道:“以三角输入的方式进口超过放射能标准值的牛肉 ,并不是松田屋,而是蜜特屋……?”
“篠田老师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竹胁。光是桑岛先生自杀的消息,就已经够让竹胁震惊的了,要是还让他知道资料被混淆,他一定会坚持订正内容。但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已不再有承认自己将样品混淆的余地。他们俩的独家报导,已经让三角输入和放射能污染发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不仅导致松田屋濒临破产,甚至逼得进口事务主管桑岛先生以死谢罪。而这件事已经让篠田老师成知名的评论家,还获得了返回大学任教的机会。同时,着作还上了畅销书排行榜,在经济上也变得更为富裕。事到如今,当然没办法再承认自己混淆了检验的结果。”
我朝篠田瞄了一眼,只见他动也不动地紧搂着太太。
“当年,老师曾有一位手下的研究员,为了教授升等相关的丑闻自杀。这下若再有人为他自己犯的错误自杀,那么别说是无法重返大学任教,甚至可能将为整个社会所唾弃。为了避免陷入这种窘境,他只能选择抹杀一切证据。……最让他担心的,就是蜜特屋的牛肉 也遭到污染的事实恐将为其他学者所揭露。如今,蜜特屋旗下的餐馆仍在供应受放射能污染的牛肉 ,随时都可能有人对这些肉 品展开调查。因此若不将这些肉 品悉数销毁,他就无法安心。”
“为此,他才要上蜜特屋的仓库泼洒农药……”
高木深深的点了点头。橘补充道:“目前市面上的三角输入调查报告书里,刊登了松田屋牛肉 的各种数据。要是有谁发现蜜特屋的肉 品也遭到污染,那么只要和即将上市的续集里的调查名单稍作比对,检验过程中所犯的错误恐怕就要被发现了。”
这点我倒是完全没料想到。但如此看来,不难想像篠田对情势有多么焦虑。
“让冷冻仓库里的警卫们睡着的笑气,是打哪儿弄来的呢?”
橘自言自语地问。我回头望向篠田。
“这得问老师才知道了。不过,或许他在担任副教授时,曾为了动物实验等用途使用过这种东西吧。”
只见清水不断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振笔疾书。
“而且他还特地寄了一份犯罪声明书到我们检疫所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好确保自己也能参与这场调查吧。”
高木刻意背对着搂着太太的篠田,以刻薄的语气说道:“倘若蜜特屋真的将黑心肉 品流入市面,那么也就不难想像他们绝对会拒绝接受检验。但他同时也考虑到其中也可能根本没有黑心肉 品,为了亲自负责检查,他才事先和我相约洽谈,并在那封信被发现时适时现身。”
“看来,他很可能是先把犯罪声明投进信箱,再躲在附近某个地方,好在警方赶到的同时现身,毛遂自荐地表示自己愿意帮忙检验吧。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竹胁可就显得有点碍事了。若是让他知道仓库里的肉 品将遭到销毁,一定会极力主张应该先把肉 送去化验。若是警方认为其中可能牵涉犯罪而进行鉴识,放射能污染就有可能为警方所发现。因此,他才在事前把竹胁推进赤崎组的虎口里。”
我朝篠田的背影说道:“由于你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封住竹胁的嘴,因此才想到不妨利用这群四处搜寻野上的家伙。你谎称自己就是竹胁,以样品威胁赤崎组,将他们惹得恼羞成怒后,再诱出竹胁到他们那儿自投罗网。这可真是个借刀杀人的龌龊伎俩呀。”
听完我这番推论,篠田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依旧背对众人,用手按着太阳穴低下头,语带颤抖地说道:“或许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竹胁已经查到他们走私的事,所以压根儿没想到他们打算杀了他。原本我只想让他在肉 品被销毁前,住几天医院而已……。”
“结果果然如你所愿。只是竹胁至今都还没有恢复意识呢。”
篠田朝我转过头来,只见他眼神里充满了怒气。万万想不到平时总是一脸冷静的篠田,脸上也可能出现这种神情。
“这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让他负自己应负的责任罢了。”
“责任?”
“是呀。当初是竹胁自己把样品搞混的。我从竹胁手上拿到样品的当天,就将样品作好分类,分别装进不同的容器里。而我自己是不可能把样品搞混的。”
“可有证据能证明?”
“即使能证明,又有什么帮助?”
篠田语带忿恨地说道:“出错的是我的研究伙伴,请大家放我一马吧。你认为我说这种话,媒体就会饶过我吗?成功人士的没落,总是最让他们感兴趣的题材。这点我在教授升等那件事发生时,已经充分领教过了。”
“检疫所收到的那份传真,也是你传的?”
被我这么一问,篠田嗤鼻笑道:“传真……什么传真?”
我丝毫不理会他的装模作样,迳自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装傻?虽然你让仓库里的肉 被销毁了,但还是没办法抹去你心里的不安;毕竟难保蜜特屋从此就不再进口污染肉 品。要想将这隐忧连根铲除,你只能揭露蜜特屋涉嫌流出黑心货,好逼迫他们歇业。打定这个主意后,你便在监督完蜜特屋那批肉 品的销毁过程后,向我提及竹胁正在调查黑心货流出一事,好让我挑起竹胁留下的担子,继续追查这起黑心货流出事件。”
这些话越说越教我感到愤怒难平。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平步青云,篠田竟然不惜将松田屋、被迫自杀的桑岛、甚至我都当成了垫脚石。
“至于我为何被你相中,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即使不如竹胁优秀,碰上调查受挫时,你只要像对付竹胁时那样,以胁迫将赤崎组给引出来就成了。除了赤崎组那些家伙以外,最有嫌疑假借并木的名义把我们给引诱出来的,就只剩下你一个。”
检疫所收到一个自称并木的人留给我的留言,是在昨天下午五点。截至那时为止,我和真希江只告诉过篠田一个人,自己曾与并木见过面。
“你假借并木的名义打电话到检疫所,把我们给骗到那群家伙手中。由于担心我们可能致电向并木确认,因此你事先也打过电话给并木,把他给骗出家门。接下来,你只需要在我们被那群家伙拷问时,现身把我们给救出来就成了。不过,由于你缺乏独自处理这件事的勇气,因此才邀课长一同赶来。而且还刻意拖延时间,直到我们最危险的时刻,才出手相救。”
语毕,我朝篠田跨出了一步,但高木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臂,并摇头示意我别动手。其实高木是误解我了;我可不会白费力气向这种不值得出手的家伙挥拳头。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不幸?”
脸孔已经扭曲得丑陋至极的篠田说道:“听信恩师将升我当教授的花言巧语,不仅落得自己苦心研究的成果被悉数剥夺,甚至还被逐出了校门……这回原本打算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却又全教你们给毁了。”
篠田嘶哑的嗓音里,充满了希望幻灭的空虚。
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阵警笛声,看来警视厅似乎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我唯一的失误,就是选择羽川替代竹胁追查这起黑心货流出事件吧。”
此时,一台警车已经驶到了门外。我叫住抱起太太朝门外走去的篠田:“你太抬举我了。你的把戏是被竹胁拆穿的,我不过是忠实地追随他的脚步办事罢了。”
篠田停下脚步看向我,脸上浮现一抹凄凉的微笑说道:“你果真有个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