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为菊冈运输处理资产善后工作的,是办公室设在鹤见区荣町大道一栋住办两用大楼中的“柳会计咨询事务所”。
离开末吉综合医院后,我们立刻赶往鹤见消防署。
根据消防队员的叙述,这栋大楼是在八日凌晨起火,约两小时才熄灭,里头的二、三楼有一半毁于祝融,其中尤以二楼的灾情最为惨重,柳会计咨询事务所也被烧个精光。事后的调查结果显示,起火地点为二楼走道,由于附近完全没有易燃物,因此目前有关单位正朝人为纵火的方向侦办中。
循线调查黑心货流出的管道,就此完全断了线。
“是为了湮灭证据吧。”
回到停在路边的车上时,真希江愤怒地敲着方向盘说。我凝视着照后镜里一副愁眉苦脸的真希江问:“弄得到菊冈运输的员工名单吗?”
“要名单做什么?难道你打算一个一个去问?”
“这也是个可行的法子,不过我正在想竹胁若是碰上这种情况,会如何因应。”
虽然还想不出任何好方法,但我丝毫不认为竹胁那场意外肇因于蓄意自杀。倘若调查黑心货流出事件换来的是这种结果,那么只要忠实地还原竹胁的采访方式,迟早将发现嫌犯要置竹胁于死地的理由。
“他偷出来的样品毫无问题。而且竹胁并不拥有查阅帐簿的权限。因此他若想掌握到黑心货流出的证据,除了逼这些公司的员工吐实之外,可说是别无他法。但他若打算直接与涉及黑心货流出的员工对话,不就没必要谨慎到需要使用野上启辅这个假名?”
“那么,你为何会想到员工名单……?”
“虽说是名单,若是停止营业前的名单,可就派不上用场了。”
“噢,原来如此。”
篠田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道:“若是已经离职的员工,和黑心货买卖集团应该就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必担心遭人密告。”
真希江两眼发光地回过头来说道:“而且,可能还知道部分黑心货流出的内情哩。”
我使劲点了个头说道:“换做是竹胁,应该会想到这个法子才是。”
理所当然的,真希江也和我们一同去探望竹胁。一行人在途中简单地吃了顿饭,便沿国道十五号线北上前往筑地。
我们在六点五十分抵达东京港湾医院,比跟枝里子约好的时间早。多亏真希江对停车位置不满意,使极力避免碰上竹胁父母的我得以多拖延了一点时间。于是为了将车停进医院附设的停车场里,我们又多磨蹭了六分钟。鼓起勇气后,我走进了侧门。
入夜后的医院大厅人影稀疏,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由于走道上有部分日光灯已经关上,昏暗的光线更给人一种压迫感。不过,这或许只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瞧真希江在前头走得精神抖擞的,篠田则是紧跟在她后头。
我们向柜抬打听了三〇六号病房的位置。步出电梯后,右侧第四间就是竹胁的病房。
走过大厅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有谁在看着自己。我随即停下脚步,回头环视大厅。只见几个老人在中央的长椅上专注地看着电视,还有几个住院患者正倚着柱子抽烟。根本没有任何人看我。
“怎么了?”
真希江不耐烦地问道。
“没什么,是我多心了。”
接着我们便搭乘电梯上三楼。
一步出电梯,便听到右侧走道传来一阵吵闹,阵阵低声呢喃和急促的脚步声响彻整个走道。定睛一看,发现医师和护士们正争相挤进一间病房,算算正好就是电梯旁的第四间。
我也快步跑了过去。
“那不就是竹胁的病房吗?”
只听到篠田的声音,同时传来他们俩跟在后头跑步的声音。
我们确认了挂在病房前的名牌。没错,上头的确写着“竹胁史隆”。只听到枝里子语气慌乱地在病房内喊道:“医师,他怎么了?”
我才刚伸手准备打开房门,便被一个从门内往外冲的护士给撞得老远。只见这护士飞也似的朝走道另一头跑去。
站稳脚步后,我朝病房内望去,只见两名医师和三名护士正围在竹胁的病床边。
“升压剂!”
其中一名医师大喊,护士旋即从推车上拿起一只针筒。竹胁嘴里插着一根管子,一个绕到病床另一头的医师,则保持一定间隔地按压着连在管子另一端一只橄榄球状的帮浦。而枝里子则是双肩不住颤抖地在一旁观看。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低声向她问道。听到我的声音,枝里子放心似地转过头来凝视着我,泪水旋即一股脑儿地涌出了眼眶,并语无伦次地回答:“不知是怎么回事,点滴竟然……我居然完全没注意到……发现情况不对劲时,他的脸都已经发紫了……”
“请让开!”
突然间,我再度被撞离门边。往一旁退让后,只见稍早离开病房的那位护士正将一个担架往门里推。
“准备好了吗?注意别让头垂下来,小心点。”
两位医师小心翼翼地抬起竹胁的身子,将他给放到担架上。
“ICU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运载竹胁的担架旋即被推出病房,我们也都跟在枝里子后头追了上去。
来到加护病房门前时,枝里子追上其中一位医师,抓着他的胳臂喊道:“医师!”
“别担心,他并没有生命危险。”
他们俩一同钻进了加护病房,留下我们一行人呆立在走廊上。
“原本只是想探个病,竟然碰上这种情况。”
真希江说道,并在房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放心,医师都说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篠田仿佛在自我安慰般的说道。
实在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总之,竹胁的病情好转才不出一天,就又再度被送进了加护病房。
过了约五分钟,有个年轻护士从加护病房里走了出来。虽然走廊上有点冷,她的额头上还是布满了斗大的汗珠。我先向汗流满面的她道了个谢,接着便问道:“请问出了什么事?”
这护士态度亲切地回答:“太晚发现他的点滴针头脱落了。竹胁先生的运气还真是不好,好不容易离开加护病房,却状况频仍。”
“状况频仍?”
“是的。今天下午……好像在一点左右吧,竹胁先生的病房曾经遭过小偷。”
这护士为了让我们安心,连忙挤出一张笑脸。
“但是,一位当时正好进入病房的护士及时发现,因此并没有任何东西遭窃。”
闻言,我不由得和篠田面面相觑,真希江也皱起眉头看向我们。
“有逮到那个小偷吗?”
篠田问。
“有的,虽然他想逃走,但跑到玄关附近时,还是被一位男性看护给逮个正着。”
她语带羞愧地继续说道:“其实那小偷……也是一位住院患者。”
要不被人起疑地混进医院,最理想的方法就是住院。
真希江朝护士走近一步问道:“请问病房常遭小偷吗?”
“并不是那么常发生,但至今的确曾经发生过几次。毕竟现在越来越多探病者都会包现金给患者,而且住院也的确需要用到钱。因此不少前来陪伴患者的家属,都会把钱放在病房里。虽然并不常发生,但曾有同住一间病房的患者因为丢了现金起过冲突。”
“那小偷是在哪一天开始住院的?”
面对接二连三的问题,护士困惑的歪着头说:“噢,他不是由我负责照料的,因此这部分我并不清楚。”
我换了个话题问道:“点滴的针头很容易脱落吗?”
“为了避免针头脱落,我们都会以纱布和胶带加以固定。不过,有时患者可能因为睡着或无意识移动了身子而导致针头脱落……”
“请问在事情发生前,竹胁的情况如何?”
“四点过后血压稍微降低,因此我们为他注射了升压剂,也就是帮助提升血压的药物,五点量体温时情况就稳定了。针头脱落的点滴,也同样是提升血压的药物。”
向她道了声谢后,护士便飞也似的小跑步离开了病房。
“还真是大意不得呀。”
目送着护士离去的篠田说道。
“是呀。倘若竹胁不是自杀,当然处处得细心提防。”
“是打算趁他恢复意识前做个了结吧。”
心有所悟的真希江语带颤抖地说道。
“看来那窃贼的目标,恐怕也是……”
恐怕是取竹胁的性命。
不过,加护病房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如果信得过医院里的员工,至少竹胁目前是安全无虞的。
二十分钟过后,加护病房的门终于开了。只见枝里子一脸憔悴地走了出来。我们一起身,她马上耐不住疲惫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真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双手捂面,激动地摇着头说。
我在枝里子身边坐下,真想静静地搂着她的肩膀,但毕竟篠田、真希江也在场,而且还有些事得向她打听。因此,我只能以尽可能柔和的语气问道:“在竹胁注射点滴时,你曾什么时候离开过?”
“六点半左右。当时我公婆要回旅馆,所以我送他们到医院门口……但是离开的时间并不超过五分钟。”
“五分钟已经够长了。”
真希江不小心脱口而出。把人人心知肚明的实情说出口,只会徒增大家的不安罢了。
这下枝里子果然被吓得紧张地抬起头来,呼吸急促地环视着我们。
“不……不会吧,是谁要杀他?”
我握起枝里子的手,放在膝头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只要他人在加护病房里,就不必再担心。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
“可是,有人……有人要杀竹胁呀。”
“没这种事,这不过是个意外,针头脱落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委托篠田代为安抚枝里子后,我将一脸困惑的真希江带往大厅。
按下电梯的按钮时,我给了真希江一个忠告:“话要说得小心点。”
“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一时顾虑不了那么多。”
“想到什么事?”
“说了你不会生气吧?”
“那我就不问了。通常女人问这种问题时,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会把男人给惹火。”
“是呀。就连我都气自己竟然会这么怀疑了。”
真希江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悲伤的微笑说道:“唉,真希望自己没看过那么多次为了诈领保险金而谋财害命的案子。”
听到她这句话,大概可以猜到真希江在想些什么。我的脑袋霎时变得一片空白。如果真希江不是个女人,我说不定已经狼狠勒住了她的脖子。——原来根据犯罪调查守则所做的推论,真希江开始怀疑起枝里子。
植物人丈夫若是死了,谁将能领到最多钱?答案已经是再明白不过。她不仅可以免除还不知得持续多久的贴身照料,同时还能获得一笔保险金。——若单纯地根据目前的情况判断,身为太太的她果然要比任何人都可疑。
我也知道真希江这个推测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忠实地根据保险调查员的习性和守则做出的思考罢了。
但像真希江这样的女人,实在教人难以相处。
她转身背对着我,倚在电梯的墙壁上说道:“很讨人厌吧?我就是一个马上会往坏处想的女人。”
虽然电梯里的我们只准备到一楼,但她这番话,让人感觉自己仿佛将坠往更深的地方。
探病时间刚结束,柜台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工作。
我拉开玻璃拉门,探头朝里头问道:“能否请问一个关于某住院患者的问题?”
“很抱歉,探病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们不是来探病的。那位患者已经被警察给带走了。”
大眼睛护士一听我这么说,顿时张嘴结舌。
“我们只是想知道,那个意图潜入我们朋友病房行窃的患者叫什么名字。”
“噢,您是指小幡先生吗?”
“请问他是从哪天开始住院的?”
“记得是星期二。”
也就是竹胁被送进这家医院的隔天,那天他自杀的消息刚上报。
“他的住院理由是?”
“据说是车祸;好像是在这附近的马路上骑机车摔倒的样子。”
要制造假车祸,机车的确是最适合的交通工具,只要骑乘者自己摔一跤就行了。如果又是在医院附近,只要佯装昏厥,就会被人送进医院。
“那场骚动过后,还有谁来询问过竹胁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我试探性地问道。既然小幡的行动以失败告终,接下来想必还有其他人被派来竹胁的病房观察情况。
护士一脸困扰、十指交握地回答:“我们柜台是轮值的,所以……”
这下只得拜托她去向同事打听了。只见这护士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朝值班室内侧走去。过了约三分钟,带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护士。
“事发之后没有人询问过。不过,早上倒是有一位。”
“早上?”
另一位护士点头说道:“是的,一位大约中学年纪的女学生。”
我佯装平静地向她们道了声谢,便离开窗口。这下可真是糟透了。大概是我的神色藏不住心中的惶恐,真希江偷瞄着我问道:“看来,你似乎知道那女学生是谁啰?”
将点滴的针头拔除是很简单,但并不是个能确实置人于死地的方法,充其量只能算个坏心眼的恶作剧罢了。寄有剃刀的信也是如此。
这下我想起在大厅时,似乎曾有人在看着自己。嫌犯若是在确认竹胁的反应后才离去,和那时的时间正好符合。
“喂,不会吧?你该不会认为是那女孩子下的手?”
真希江语带责备地悄声说道。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迳自走向大厅一角的公共电话,拨了桑岛家的号码。
“喂,请问是哪位?”
只听到桑岛太太以带着几分紧张的嗓音说道。
“您好,我是昨天曾造访过府上的羽川。”
“噢……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顿时变得泄气起来。
“冒昧请教,令千金是否在家?”
“噢,她早上就出门了……”
“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这……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虽说人不在家,但并不一定代表她就是到医院来;我试着如此说服自己。
“她昨天也曾出过门,问她要到哪儿,她不肯回答。昨天她在傍晚左右就回来了,但今天还没见到人……。眼看都已经这么晚了,我正在犹豫是否该打电话报警呢……”
从这里到位于泊江的桑岛家,差不多一小时就回得去。
“您就相信真由子,再多等一会儿吧。”
为了让惶恐不安的桑岛太太放心,我还是说出了自己最不想说的话:“总觉得再等个一小时左右,她就会到家了。”
和她约好将再度致电后,我挂上了电话。回过头去,只见真希江正双手抱胸地站在我眼前。
“真由子是谁?”
眼见我不愿回答,真希江压低嗓门,语带愤怒地说道:“一个中学女生,哪有可能意图谋害竹胁先生?你这个推测简直太可怕了。”
看来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还没碰上过诈领保险金的嫌犯是中学生的状况。别说是真希江,就连我都不愿相信这个自己所导出的答案。但是……
正当我在烦恼该如何回答时,大门的自动门打开,两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踩着震天价响的脚步声走进原本一片宁静的大厅。
看到其中一个竟然是老面孔,我走向大厅中央向两人说:“这里应该不属于月岛警署的辖区吧?”
听到我的声音,板仓刑警立刻停下了脚步。先是像看到了什么罕见的东西似地皱起眉头,接着才晃动着叼在嘴上的香烟笑着说道:“呵呵,连你都上这儿来了,我怎么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瞧你这位大刑警特地越区赶到这儿来,想必是对竹胁的意外有了不同的推测吧?”
“只是来确认情况而已。不过是在接获医院和筑地警署的通知后,绕过来瞧瞧罢了。”
“那么,查出那个病房窃贼的身分了吗?”
“小幡光次,二十二岁。在歌舞伎町的‘日出’夜总会当酒保,不过……似乎和赤崎组有点关连。”
“板仓先生。”
一旁的年轻刑警以忠告的口吻意图制止,但板仓只是挥挥手示意无所谓。
“不过,他还不算是正式的小弟,只能算是半个成员,是个替死鬼吧。”
我取出记事簿,记下了河田产业和菊冈运输的社长的名字。接着又在诸多记忆中理出一个头绪,写下了“八日凌晨,柳会计咨询事务所遭人纵火”。
板仓接下这张纸片,皱着眉头问道:“这些丑得要命的字是在写些什么?”
“不妨去查查看这些家伙。如果能查出他们和赤崎组有什么关连,应该就能清楚证明了。”
板仓吸了一口烟,刻意装糊涂地问道:“清楚证明什么?”
“——证明警方的无能呀。”
接下来,我们还在医院里待了好一阵子,在一段距离外观察板仓等人询问案情,等待结束后为枝里子打气。
从院内员工的叙述中,并没有任何新发现;在枝里子离开病房的五分钟里,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人物进入病房,或在附近徘徊。也没有人认为那个中学女生有任何嫌疑。
板仓召来了鉴识组,并从垃圾桶里找出事发时使用的点滴针头和点滴管带回去。过程中,我注意到枝里子并没有和竹胁的父母联络,因此便决定主动离开医院,并悄悄示意篠田和真希江差不多该回去了。
离去前,我依约打了通电话到桑岛家,可惜我那小小的心愿并没有实现。上一回挂断电话后约四十分钟,真由子就回到了家里,时间和我计算得完全相符。
我们一行人在十点多才离开医院。调查的线索断了,再加上竹胁差点丧命,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即使想讨论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在找到菊冈运输的员工前也无事可做。因此也没相约明天要一起做些什么,就在医院门外解散了。
我从东银座搭乘地下铁,在马睛横山转乘都营新宿线回家。
即使终于得以独处,我的心情依然沉重。在自家附近的公园里遭三个男人包围时,心情变得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