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我被枝里子的电话给吵醒。
“真是的。还在睡吗?”
枝里子一开口,便以教训顽皮孩子的语气问道。
看看床边的时钟,原来已经十点多了。都得怪昨晚两个目击者毫无破绽的证词,让我彻夜难以入眠。打从中学时代至今,滴酒未沾便熬夜到天明的次数,还真是屈指可数。
“听你这精神抖擞的语气,看来应该不是打来报告什么坏消息的吧?”
“刚才他已经被移往普通病房了。”
“是吗?那么,意识恢复了吗?
“那倒还没……”
但目前光是这个消息,就已经够教人高兴了。至于今后的手术和后遗症等问题,则是另一件事了。
“正好排到一个单人病房,三〇六号。探病时间到八点为止,我公公他们应该七点就会离开。”
“我会去探望他的,也会带篠田老师一起去。”
“谢谢。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若是我叫他起来打一架,那家伙就会气得醒过来也说不定。”
枝里子笑了。好久没听到她的笑声。
“不过,可别指望我会劝架哟。”
说好会过去探望竹胁后,我挂断了电话。
原本预定中午造访篠田家。昨晚在电话里告诉篠田,我已经和目击者谈过后,他便表示即使我们婉拒,星期天他也要协助我们的调查。值此离职前夕,篠田应该忙得不可开交,但大概是在这种时候还只顾自己的私事,会让他感到愧疚吧。我对他的自告奋勇没有任何异议,真希江也表示希望能见篠田一面,三个人就这么约好了。真希江表示早上取得我所委托的信用调查的报告后,将在中午和我们会合。三个臭皮匠集思广益,或许有助于突破目前的僵局也说不定。
出门前,我打扫了房子、洗了衣服、还边听音乐边享用加温后的冷冻食品。同时,我也把累积了几天的报纸浏览了一遍,并挑了几本两个月前买来的口袋书随便读读,打发掉这段时间。我完全感觉不出自己正在过什么像样的生活。在过去一个礼拜里,我完全没有享受生活。
只要竹胁的事一天不解决,我大概每天都得过这种乏味的日子。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会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变成一个即使看到花卉、绘画或邂逅了哪个人,心里都不会有任何感动的行尸走肉 。
但若真要变成那副德行,我可是会打从心底不甘心的。
到达位于世田谷区下马的篠田宅邸,我就看到了一台满布尘埃的白色喜美违规停在玄关前的马路边,后保险杆还碰上了大谷石(注:日本枥木县大谷附近出产的一种凝灰岩,石质坚硬耐久,为下水道、工厂、仓库等常用的建材)堆砌成的矮墙。没把整面墙给压垮,还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按下门铃后打开玄关大门的竟然是真希江。只见她朝我伸出了手背,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说道:“迟到四分钟。”
篠田则是一脸苦笑地站在她背后。看来她一定已经以这种强硬的态度和初次见面的篠田打过招呼了。
“抱歉没能准时到。拿到调查结果了吧?”
真希江背上黑色肩包回答:“进车里再说。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那还用问?当然是医院呀。”
“咱们得去菊冈运输的社长住院的医院。”
篠田补充说明。真希江办起事来果然有一套,在进行公司的信用调查的同时,就连社长住的是哪家医院都查到了。
“我不是说过别急?住院的患者是绝对逃不掉的。”
篠田半开玩笑地说道,真希江则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但老师自己不也说过,得提防他们趁着结束营业的混乱把帐簿给销毁?”
这的确是不无可能。虽然不难想见帐面数字应该已经被整理得完全吻合,但不亲眼确认一下还是不行。
真希江才把我推出大门,就听到屋内有人以惊讶的语气说道:“哎呀,不多坐一会儿吗?”
我一回头,看到一个端庄的女人正打开玻璃门探出头来。
原来是篠田的太太幸子。她身穿橘色A字裙和宽松的白毛衣,手上端着盛有茶杯的托盘。大波浪卷的长发披向左肩,上头别着一只硕大的七宝烧头饰。由于她总是一脸沉稳表情,即使打扮华丽,也丝毫不显得浮夸。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或许是因为没有孩子,看来年龄和真希江几乎不相上下。
“好久不见了。”
我向她打了声招呼。篠田太太一脸遗憾地垂下肩头说道:“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呢?”
“你也听说竹胁出了什么事了,这种时候大家哪里能悠哉得下来?”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家里好久没客人来了……”
看来这个家的假日,曾经是在学生来访中热闹度过的。自从篠田在两年前失去教职以来,他们夫妇俩可能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安静的生活。
幸子哈哈大笑着说道。当她以手掩嘴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头上扎着绷带。
我不禁睁大眼睛问道:“夫人的手是……?”
“噢,这个吗?”
她的表情顿时僵住,和先生面面相觑。
一股不祥的预感划过我的脑海。
“该不会是被一封信给划破的吧?”
闻言,篠田马上表情紧绷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我便把竹胁家也收到一封藏有剃刀的信,把枝里子给割伤的事告诉大家。
“那封信上头,写着寄件人是篠田老师。”
篠田太太往后退了一步,倒抽了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真希江的身子也不住颤抖。
“当然没人会相信。但是,现在就连篠田老师家都收到这种信……”
“我们家收到的那封信,上头的寄件人是竹胁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消说,这当然是哪个对竹胁和篠田恨之入骨的人寄的。至于这人是谁,我也不难猜想得到,只是真恨不得自己这个猜测是错的。
“难道我们所做的……”
篠田喃喃自语地说道:“已经让人恨到了这种地步?”
在驶往鹤见区的车上,我和篠田将真希江带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这是一份几乎全由数字堆砌而成的报告,里头充斥着资本额、员工数、主管名单、截至目前为止的收支决算书,以及表示交易金额的图表等。或许里头的数据极具价值,但对我们这两个大学教授和食品卫生监视员来说,看不懂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我决定仅把这份报告当参考,专心听真希江解释。
“看来蜜特屋的经营状况并不如大家想像的好。由于分店拓展过于迅速,从约三年前起,资金周转便大幅恶化。直到如今的第二代社长接手后,藉由将经营彻底合理化以及确保海外原料的供应,最近才勉强将财务状况恢复到目前的程度。”
“这么说来,现在的经营状况依然严峻?”
篠田问道。真希江使劲点了个头回答:“据说只要能撑到明年四月的牛肉 开放进口,未来大概就可以乐观些。”
“光凭这点,他们会使用流出的污染牛肉 也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松田屋不也是在四年前经历了倒闭危机后,就开始进口遭放射能污染的牛肉 吗?”
“那么,五香交易呢?”
我翻阅着报告问道。
“和蜜特屋完全相反。最近专做共产国家生意的贸易公司大都呈现衰退,几乎只剩他们一家公司的业绩依然一路长红。”
“和共产国家做贸易,真的这么没赚头?”
“也不一定全是如此。最大原因是生意难以谈成,理由是共产圈的经济疲弱不振。除了外汇不足之外,也缺乏具出口价值的品项。不只是如此,有些国家甚至连供国内流通的物资都不够。即使想以物易物,若没有可供交换的贸易品目,交易也无法谈成。”
“听你这么说,那四次的退货处分就更教人不解了。”
篠田拍拍报告说道:“连可供交易的货品都没有,仍和这家公司签订降低利率的合约,而且不理睬被退回的货品,怎么看都不合理。”
“那么,茅崎制果呢?”我问照后镜里的真希江。
“算是不好不坏吧。不过,他们负责进货的部门似乎很随便,脱脂奶粉不够时,只是靠四处搜购,完全教人感觉不出丝毫计划性。看来若想投资食品股,应该避免购买茅崎制果的股票才是。相较之下,河田产业和菊冈运输的问题似乎比较大。”
真希江的语气开始激动了起来。
“河田产业的经营状况非常好,就连负责调查的人都对他们为何不扩大公司规模感到极为不解。该公司应该赶紧成立一个运输部门才是,否则这部分老是委托其他公司——也就是菊冈运输,经费上的负担未免过大。倘若这部分能由自己经手,员工的年终奖金即使倍增也不足为奇。”
他们当然不能这么做。这家公司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买卖黑心货的。
“同样的,菊冈运输的经营状况也极为良好,教人完全猜不透他们为何要结束营业。据说他们的每一家客户都对此感到大惑不解呢。”
“希望那个社长能老实的把理由告诉我们……”
篠田将折好的报告塞进怀中说道:“倘若正如羽川所推论的,那个社长是因黑心货买卖集团起了争执而发生意外,那么,或许是为了封口而受人威胁也不无可能。”
末吉综合医院位于一个紧临三池公园绿荫的住宅区内。昔日应曾是一片洁白的墙面上,有着许多蚯蚓般或纵或横的修补龟裂痕迹。
在柜台确认病房号码后,我们一同前往外科病房。
二一二号房是一间单人病房。选择单人病房的理由,不知是因为公司虽然停止营业,但他仍想保有社长的威严;还是他需要不受干扰地思考些什么?
敲了门后,经过一阵几乎教人以为里头没人的沉默,最后才传来一个女人嘶哑的嗓音:“请问是哪位?”
门开了,一个眉毛稀疏、身材削瘦的女人探出头来。
“我是东京检疫所派来的,有几件事想请教菊冈先生。”
向这惊讶地眯起眼睛的女人出示了识别证后,我没等她回答,便迳自推开门钻进病房。
病床上,一个左脚被吊起的男人坐起身子。他看来大概刚过五十岁,虽然头发十分稀疏,但被躺得皱皱的睡衣胸口却露出了浓密的胸毛。肥胖的脸上,浮现出不知是恐惧还是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东京检疫所派来的。想必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单纯来探病的吧?”
他将我所出示的识别证仔细研究了一番。端详了整整一分钟后,才转头向呆立在门口的女人说道:“打通电话确认一下。”
“请便,确认到你相信为止。”
虽说是周末,但还是有来自国外的船舶入港,厅舍里应该有负责登船检验的官员在办女人看着识别证,抄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后,离开病房。
大概是打定了主意在确认我的身分前绝不开口,菊冈康贵一直紧闭着嘴。看来似乎有什么理由,逼得他不得不小心到这种程度。
最后,门终于开了。看到回到病房的女人微微点了个头,菊冈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一脸安心地躺回病床上。
我们走近他的床前。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你曾从白新物产的仓库里运出十二吨牛肉 ,对吧?”
“不记得了。去年的事谁还记得?”
“河田产业的记录上是这么写的。”
“那就应该没错了。我的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地依照客户指示运送货物;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公司已经停止营业了吧?”
他语带灰心地说道,他刚见到我们时的紧张感现在已不复见。毕竟他不过是个被利用来充当掩饰黑心货流出的管道,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空壳子。
“我们想查证一下你们公司的帐簿。请问相关文件都存放在哪里?”
菊冈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说道:“我也不知道。善后工作全都交给会计师事务所处理了。”
“自己开的公司,怎么可能交给别人收尾?看来你似乎有什么急着放弃这家公司的理由哩。”
他吊得高高的左脚突然抽动了一下。接着便睁开双眼瞪着我说:“要让谁收尾,是我的自由吧?”
“当然是你的自由。即使是受人威胁,愿不愿意屈服也是你的自由。想必任何人被自己公司的车子给压断腿后,都不想再尝到同样的苦头吧?”
他那拳师狗般的双颊突然开始不住颤抖,眼神也变得一片茫然。
“能否告诉我,你委任的是哪一家会计师事务所?”
菊冈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回答:“你去了也没用。”
“有没有用,我自己会判断。”
“能怎么判断?”
菊冈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笑声,一对浑浊的双眼似乎稍稍湿润起来。
“前天都被烧个精光啦。”
“什么?”
别说是真希江,连我也差点被吓得失声大叫。我紧握菊冈的手腕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帐簿都被烧毁了吗?”
菊冈嘶哑的笑声响彻整间病房,连我的手都感受得到一股震动。
“不只是帐簿,整家会计师事务所都被火给烧个精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