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灰色的车衣,映入眼帘的是一台已经化为残骸的蓝色雅歌。
离开松田屋总公司大楼之后,我又来到月岛警署想瞧一眼竹胁这台被打捞上岸的车。碰巧遇上刚吃完午饭回来的板仓刑警,就在他的带领下,来到这完全不见天日的停车场一角。
板仓拍去手上的尘埃后点了根烟,转过头来说道:“好了,去看个过瘾吧。”
我缓缓绕着这台雅歌走了一圈。
车头凹陷、引擎盖开了个口。从左侧车头灯破裂这点看来,这台车想必是车身向左倾斜落海的。
打开引擎盖,我认得出的只有风扇皮带和电池,整个引擎看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异状。倘若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哪里被动过手脚,警方是绝对不可能看漏的。
绕到车尾一看,只见原本贴在后保险杆上的静电导引条已经脱落倾斜。打开据说捞起车子时仍是紧闭的行李厢,里头也仅有工具类和备胎。行李厢和车内隔绝,若车上曾被装设任何辅助催油门的装置,应该不可能装在这里才是。
至于四扇车门,也完全没有任何凹陷。由于有目击者在场,在行进期间不可能从车内丢出任何装置。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跳出车外。
最后,我探进车内。座位还没干,一只浸满了水的坐垫静静躺在助手席上。事发当时竹胁可能曾做过什么挣扎,不仅中控台上看得到裂痕,还有几条断了的电线垂下来,一旁还可以看到防滑炼和地图散落在积水的地板上。
不出所料,车上果然找不到任何疑点。但一定有某种辅助加速器的装置被藏在哪里才是。
“前天也曾有个保险调查员到这儿来,把这台车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哩。”
我抽回探进车内的上半身问道:“可否给我目击者的姓名和地址?”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这些做什么?”
竹胁这件事,倘若不是单纯的意外或自杀,一定还有什么大家都看漏了的疑点。警方的调查已经清楚证明车上并没有任何可疑的装置。亲眼看到车子后,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事发现场一定还有什么教人料想不到的疑点才是。我只有一项一项的仔细过滤,直到完全释疑为止。
“你这么穷追不舍的,还真不像个公务员哪。”
“检疫所里的公务员若是过得太轻松,人民哪能安心地吃东西?”
板仓捻熄了烟,苦笑着说道:“那我可得先给你个忠告。去找人家时别摆出这副一脸悲痛的德行,小心别把目击者给吓着了。”
“我会努力摆出笑脸的,请给我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他微微点了个头,两眼直盯着我问:“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朋友不是自杀,可有什么理由佐证?”
这些篠田应该都已经交代过了。但篠田毕竟是个前大学副教授,曾透过某些管道直接和高层沟通也不无可能。若是如此,负责实际调查的板仓等人可能就真的还不知情了。
我把理由告诉了他。
板仓听完后,先是沉默了半晌。但看起来并不是在思索案情,而是在压抑上司居然没向自己这些第一线的调查人员交代细节的忿恨。最后,板仓视线低垂地说:“光凭这些推论,我们是没办法采取行动的。”
“我并没有要求警视厅采取什么行动,不过是想给你们一个忠告,即使只有月岛警署都好,最好能再把这件事重新调查一次。”
板仓那身为刑警的自尊心,似乎开始动摇。
不过最后自尊心还是蒙蔽了他的眼睛。
“依种种状况研判,这件事绝不可能是他杀。这是从各方面求证后所得到的结论。”
他以仿佛在为自己辩驳的语气说道。
“这我知道,反正打一开始,我对警方就没抱任何期待。可以把目击者的姓名地址给我了吗?”
板仓一脸不甘愿地翻开记事簿,带着坏心眼地刻意以快得教人听不清楚的速度说出了三位目击者的姓名和地址。
我好不容易才赶得及把一切抄下。在离去前,我也丢了个问题。
“蜜特屋那边查得如何了?可有任何进展?”
“目前还没有。从那两个睡着了的警卫的胃里,没能验出任何安眠药的成分;但他们一定是被设计睡着的没错。其他还想得到的手段,大概就是笑气了,而且可能是手术时用来麻醉病患的那种。目前我们正在调查这种笑气的出处。”
“那一点不打紧。我想知道的是勒索信那件事调查得如何了。或许是警方封锁了消息,电视新闻并没有报导,所以我完全不知道情况。”
大概是听出了我问这个问题的意图,板仓站了起来瞪着我说:“你想说那封勒索信是捏造的,对吧?”
在一家连锁店泼洒农药和这回的勒索,用意应该都是让人将注意力转移嫌犯原本的目的,也就是将蜜特屋仓库里的肉 品悉数销毁。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板仓挥了挥手说:“不知道他们要求你们拿多少钱到什么地方去付款,总之,祝你们的埋伏行动顺利了。”
月岛警署距离竹胁出事的地点不到一公里,因此我决定走过去瞧瞧。
走过右侧是成排仓库的清澄大道,碰上晴海大道再朝右转。渡过黎明桥,便可以望见位于前方尽头的晴海码头。晴海运河附近最东端的栈桥,就是竹胁落海的地点。不,就是他被推进海里的地点。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码头上有不少游客。有的是一家大小乘车入内,有的则是年轻男女。四号集货场前,有一艘散装货船正在卸货。
离开那些游客,朝最东端走去。
栈桥在晴海运河前结束。保税仓库的前庭,是一条宽约五公尺、通往内陆方向的道路。竹胁的车就是从这条路上距离前庭约三十公尺处开始加速前进的。
我上仓库确认在这里担任警卫的目击者之一的值勤时间,看到他今天晚上九点才会来上班。告知仓库内的人员,自己届时将来造访后,我便离开了仓库。
一走到仓库外,我马上停下了脚步。
只见一个女人正站在约二十公尺前方、邻近货物专用线的路上。这女人绕着小小的圈子走着,不时停下脚步确认周遭建筑物之间的位置关系。
她身穿黑褐色外套和牛仔裤,肩上还背着一个肩包。在她抬头仰望仓库时,我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仓桥真希江也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栅栏走着,从她背后朝她逼近。
“发现什么了吗?大侦探。”
走到她背后约五公尺处时,我这么喊了一声,仓桥真希江立刻吓得挺直了背脊。大概是里头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吧,只见她迅速地拉住肩包,接着才缓缓转过头来。一认出是我,这才一脸放心地放松了紧绷的肩头。
“原来是羽川先生呀。”
“重回现场,百回不厌。看来保险调查员和食品G Man遵循的守则是大同小异的哩。 ”
我一朝她走近,仓桥真希江立刻一脸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稍早我打过电话到你公司,向海损部的承办人员打听过了。”
真希江眼睛连眨也没眨,只是不发一语地瞪着我。我也不服输地回瞪着她问道:“你的目的是调查五香交易接二连三的退货,因此很想弄清楚竹胁为什么要对保险的事进行调查。从那位承办人员口中听到消息后,你试着打电话直接同竹胁联络,但还没找到人,竹胁就因疑似自杀未遂而入院治疗。走投无路的你,只得接近我这个正在调查竹胁自杀经纬的傻朋友,刻意让我误以为你和他交情匪浅,试图藉由博取同情诱使我开口。了不起,你果然是个精明能干的调查员呀。”
真希江拨了拨头发,朝海风吹来的方向转过头去。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和竹胁先生有任何关系吧?”
“所以,只能怪自做主张误解的我自己傻?”
“我可没这么说。请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事找架吵好吗?”
闻言我不禁苦笑。这句话我不知从枝里子口中听过几次了。
真希江斜眼瞄着我,使劲皱起了眉头问道:“有什么好笑的?欺负人让你这么乐吗?”
“别误会,我不过是想起一个和你一样好强的人罢了。”
真希江先是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接着才换个表情直视着我说:“到现在为止,我曾两度遭暗中调查的对象攻击,被威胁、跟踪的次数更是数不清。”
倘若她真是个能干的调查员,碰上这种事的确是不稀奇。但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曾上过这么多刀山、下过这么多火海。
“也就是说,我也名列你记事簿里的嫌犯人选之一?这可真是莫大的殊荣呀。”
“动机已经如此齐全,还有谁会四处调查朋友自杀的真相?任谁都要怀疑其中必有什么隐情吧?”
大概是认为已经没必要隐瞒了,真希江直爽地坦承。
她并不知道我和枝里子的关系,当然也不知道我不愿相信竹胁真会自杀的理由。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我刻意以嘲讽的语气说道:“瞧你这么不相信人,想必是曾有过什么痛苦的经历吧?还是调查课的教条,就是要你们看到每一个人都不忘先怀疑一下?”
“抱歉我骗了你。但我可没忘记得依和你交换的条件,对那几家公司做信用调查。我已经提出了申请,明天就会收到简单的报告。”
“谢谢你戴罪立功。”
“这可不是戴罪立功。”
真希江面带怒气地转过头来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环视着四周说:“这里两边都有仓库和建筑物遮挡,附近也没有任何路灯。但竟然到了凌晨一点,还有人在这里目击到事发经过。”
在宽约五公尺的道路两边,不是仓库的高墙,就是栅栏前堆积如山的废铁,这里的能见度果然是差到了极点。
“目击者之一是仓库的晚班警卫,当时会在这一带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其他两人则是一对年轻情侣,选择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真的会选择这种黑漆一片、铁锈味弥漫的地方吗?我要是那对情侣的女方,宁愿选择一个气氛舒适点的环境哩。”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吧?”
“噢?”
她先是哑口无言,接着又怒目瞪向出言不逊的我。
我先踏出一步,面带笑容地朝真希江说:“离开这里,去找目击者打听打听呀。”
我们俩决定共乘真希江的车。她开的是一台白色喜美,正违规停放在码头入口栅栏前一个狭小的空地上。从车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这台车应该至少有两个月没洗过了。
为了避免外套沾到车上的灰尘,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一坐进助手席便开口说道:“对了,还没问过你为什么要调查竹胁的背景哩。”
真希江紧握着方向盘,两眼直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回答:“因为我认为竹胁先生的自杀事件实在教人起疑。即使我的身分不是保险调查员,但身为一个人,既然其中很可能隐藏着犯罪,我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会为素昧平生的自杀者展开调查的闲人呀。”
“噢?瞧你这么不相信人,想必是曾有过什么痛苦的经历吧?”
真希江挤出一个酒涡,以教轮胎叽叽作响的速度发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