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开检疫所的大门,原本正在利用上班前的空档稍事闲聊的同事们悉数停止动作,转过头来望向我,每张脸上都露出了微微的惊讶。看来高木似乎曾告诉大家,我暂时不会进办公室,这情况不禁让我回想起高中时代,停学处分结束后第一天返校上课的光景。
忍耐了同事们粗鲁的视线约有七分钟后,终于盼到高木一如往常地猛然开门进入办公室。
“大家早。”
他高声向大家问好,但话没说完便哑然失声。高木一认出我,先是惊讶得目瞪口呆,接着像是抛开了一支看不见的拐杖似的,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给我过来。”
他没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一路将我给拖到了位于五楼的餐厅。
高木粗鲁地拉下一张倒立在桌上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接着便一脸不解地歪着脑袋问道:“你进来做什么?”
“请课长别说得像是罚我在家闭门反省似的。”
“干嘛闹这种别扭?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石头的许可的。”
他两手愤然撑腰地说道,口沫直朝我头上喷。
我若无其事地擦着脸说道:“正是为了感谢课长的厚爱,我才特地前来禀报一件事——我已经查出野上启辅的真实身分了。”
闻言,高木霎时闭上嘴。我依序向他报告了昨晚从篠田口中听到的事。
高木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神也恢复了昔日的光芒。
“最后,我还听到了尚未有任何一家电视台掌握到的独家新闻。昨天傍晚,蜜特屋总公司收到一封现金勒索信。”
“什么?——喂,这么一来,不是变成又一桩固力果.森永事件了?”
“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如此,但如此断定还嫌太早。毕竟只是收到勒索信,实际上并没有被抢走半毛钱。信这种东西,小孩子也能寄。”
高木一脸无趣地以小指掏了掏耳朵说道:“听你说得这么肯定。那么,就用孩子也能听得懂的方式解释一下吧,嫌犯为什么没现身取款?”
“课长可以想一想,曾经调查蜜特屋仓库的竹胁突然发生难以理解的落海车祸,同一时间仓库里又被人泼洒了农药。若要说是偶然,时间点上未免也太接近了。因此,嫌犯为了让两件事的发生看似纯属偶然——也就是让大家认为,泼洒农药纯粹是为了骚扰蜜特屋——因此才寄出那封勒索信。这推测合不合理?”
高木使劲地来回搓着脸说道:“我觉得先后次序上还是有点问题。”
“哪里有问题?”
“若是如同你说的,金钱勒索纯粹是个幌子,那么这些泼洒农药的家伙的目的,应该就是迫使仓库里的肉 品被检验。但在泼洒农药那天早上,我们不就收到了犯案声明?”
“是的,是我发现的那封信。”
“那么,那封信里为什么没提到黑心货流出的事?”
“真不愧是前任食品卫生监视员。”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高木则是不耐烦地咋了声舌。
“什么嘛,原来你自己也注意到了?”
倘若这件事真的是竹胁干的,理由倒是不难理解。为了化验其中部分肉 品,而牺牲掉整栋仓库里的肉 ,即使验出肉 真的有问题,这种做法明显地也将大受批评。为了避免为人诟病,他必须将情况布置成黑心货流出是在偶然间被发现的案外案。但是,竹胁不可能进仓库里泼洒农药,当然也不可能写下那封勒索信。
那么,嫌犯为何没在犯案声明里提及黑心货流出的事?昨晚我曾针对这问题思索了一番,最后推测出了一个可能的理由。
“嫌犯并不是没写,而是不能写。”
闻言,高木旋即露出了一个微笑。看来他所做出的推论和我的大同小异。
“若在犯案声明中提及黑心货流出,蜜特屋就无法销毁仓库里的肉 了。对吧?”
倘若真有触犯食品卫生法的嫌疑,蜜特屋应该就无法拒绝我们采样的要求。
“没错。嫌犯在仓库里泼洒农药,并不是为了迫使里头的肉 被送去化验,而是要将肉 品销毁。”
“也就是湮灭黑心货流出的证据。但是……仓库里的肉 应该不至于全都是黑心货吧?竹胁偷走的肉 不就毫无问题?这代表有问题的肉 或许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难道只为了销毁其中一部分,就得把仓库里所有的肉 统统销毁?”
“蜜特屋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因此嫌犯可能是把黑心货卖给蜜特屋的业者。业者也曾提及竹胁在一个星期前潜入仓库采样的事,虽然很幸运的,问题牛肉 在当时没被发现,但发生了这种事,或许问题牛肉 迟早会被人给找到。蜜特屋虽然保证会严加防范,但业者还是无法信任他们,因此才采取泼洒农药这种强硬手段,迫使所有的肉 品遭到销毁。”
“可是,缺乏证据呀,证据。”
高木咬牙切齿地说道。
“咬牙切齿的,可不只课长一个人呢。”
“什么?”
“就是那份消费者团体的传真呀。”
我顺道告诉高木,篠田也怀疑这传真出现的时间点实在是太巧了。
“但那是……”
“陈情信竟然以传真送出,原本就已经是前所未闻的事了,再加上传送地点又是涩谷某家影印店,更是启人疑窦。倘若自己办公室里没有传真机,用邮寄的也可以啊。不,亲自送过来保证更有效。但对方却大费周章地把信传真过来,而且还是在蜜特屋的仓库被人泼洒农药的翌日传来的。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出于巧合。”
高木磨蹭着下巴,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不知课长这位前任神通G Man怎么看?”
高木没回答,却猛然站了起来,动作大得连椅子都踢翻了。
“笨人想不出好主意呀!”
我们俩快步跑回二楼,拨了通电话到霞之关。在厚生省的资料库里,有所有消费者团体和施压团体的名单。
经过确认,发出那封传真的“全东京消费者联络协议会”的确在名单上。虽然才成立没多久,也没进行过什么引人注目的活动,但的确是个实际存在的组织。
问到办公室和代表人的号码后,我们马上拨了一通电话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得到的是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们既没有进行这类检验,也未曾与厚生省合作。您会不会是弄错了?”
看到即使讲完电话、依然手握听筒的高木板起一张臭脸,我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要是向霞之关这么报告,马上就会要我们停止调查吧?”
来自不明人士的陈情书,可信度本来就教人存疑。少了被人责难的后顾之忧,深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高层,的确很可能会命令我们停止调查。
高木瞪着我说道:“谁说要向霞之关报告?这下子咱们更应该查个彻底才对。这件事千万别让石头知道。听到了吗?”
他的个性一向是只要逢人挑衅,便硬是要周旋到底。但他所说的查个彻底,可就是我的工作了。
高木再度把我拖回五楼的餐厅。在狭窄的办公室里的确不适合密商,并不是因为地方太小,而是高木的嗓门实在太大。
这回高木一屁股坐上了我原本坐的椅子,我只得拾起不知给谁踢翻了的那张,和他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陈情书也不知是哪个家伙传来的。但从内容研判,绝对是个内行人没错。”
“同时,他还知道有污染牛肉 流入市面,只是缺乏证据,因此便靠仅仅两页的传真委托我们进行正式的调查;而我们也真的中了他的圈套。”
“中了圈套的不是我们,而是上头那些家伙。”
高木咬牙切齿地如此重申,指头还焦虑地直在桌上敲着。
“篠田老师也说过,教人纳闷的,是这传真竟然是在蜜特屋事件发生的翌日传来的。”
听到这质疑,高木点头说道:“所以这家伙很可能知道蜜特屋和黑心货集团的关系。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蜜特屋事件的报导时,也确信那是为了销毁肉 品而演出的犯行。”
“应该是吧。不过选择匿名这点,还真是教人不舒服呀。”
“内部人员的密告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都唯恐自己也被殃及吧。唉,总之有人愿意告密,至少也算件好事,这下你说什么都得把证据给找出来。听清楚了吗?”
我没有任何异议。继续调查这桩黑心货流出事件,迟早应该也能找到竹胁那怪异的自杀行为的线索。
“倘若嫌犯泼洒农药的目的真的是销毁肉 品,那么竹胁可就没找错目标了。既然牛肉 的管道先发难,那么接下来将是……”
高木再度踢倒椅子,站了起来说:“脱脂奶粉!”
我们再次赶回二楼,好查明五香交易曾受过什么样的处分。
拜托一位女职员为我们在电脑上搜索后,只见她纤细的指头在键盘上跳跃着,过没多久,突然传出“哔”的错误讯号声。
“里头没有五香交易呢。”
“什么?没有?”
“是的,代表我们未曾向他们下过任何处分。两位说的脱脂奶粉,会不会是饲料用的?”
饲料用的脱脂奶粉是由农务局负责检验的,通过这层检验后,文件才会送交检疫所审查。因此若没通过农务局这关,厚生省的资料库里便不会有记录。
女职员宛如车掌小姐般举起右手说道:“若是如此,两位应该上五楼查询。”
农务局横滨防疫所东京支所,就位于我们这栋联合办公室的五楼。这下我们只得再度折返五楼。
“五香交易的脱脂奶粉?”
似乎正准备出外进行巡回检验的日比野晴雄,边扣着防疫官制服的扣子边转头看向我们。接着他走向后方的柜子,取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夹说道:“记得我们的确下令处分过……。两位指的是哪一次的?”
“哪一次的?难道这家公司的货曾遭这么多次处分?”
高木向前探出身子问道。
“是的。记得这三年里,曾被我们勒令退货过四次。”
日比野在档案夹里翻了翻,接着便向我们递出一份表格。在切尔诺贝利核爆事件之后,至今已有九批饲料用的脱脂奶粉被验出含有超过标准值的放射能而被勒令退货。其中有四批就是经由五香交易进口的。
一九八七年八月九日 八十八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一百二十一吨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一百七十五吨
同年十二月十一日 一百五十四吨
——以上四次。
“针对饲料的放射能检验,我们采取的是双重检验的方针。先命令业者自行检验,再对照他们的报告和我们的化验结果是否吻合。”
“即使如此,四次也未免太频繁了吧?”
听到高木这么说,日比野老老实实地点头回答:“似乎只能说他们运气差吧。你们也知道,脱脂奶粉和米、小麦同属于贸易管制品,饲料用的脱脂奶粉也是一样,有资格进口者仅限于农业关系的团体。五香交易不过是受委托处理这类物品进口的公司之一。不过,五香交易是一家专门做东欧生意的贸易公司,因此负责进口的脱脂奶粉也都来自东欧地区,每一批货的原产国都是波兰。由于东欧受切尔诺贝利核爆的污染最为严重,因此货品受污染的机率也相对偏高。”
话虽然这么说,但三年里四度遭退货处分,次数未免也太多了吧?进口货物大都有投保损害险。除了因船难造成的损失外,食品也能投保因细菌污染或腐败等导致的销毁处分的险。在切尔诺贝利核爆发生后,食品因放射能含量过高而遭退货处分的机率大增,因此也有保险公司开始提供这方面的损害赔偿险。专营东欧生意的五香交易,理应也投保了这类因应放射能污染的险才是。不过,即使购买保险能免除实质的损害,但在申请赔偿期间依然会产生时间和手续上的损失。
我瞄了高木一眼,他果然是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
“听说他们有些货品,也曾因腐败被勒令销毁?”
“是的,就是去年十二月退的那批货。”
他翻阅着其他资料说道:“噢,就是这个。在十二月十一日被勒令退货的一百五十四吨货品里,有个货柜发生故障,似乎是遭到海水浸泡,里头的货品被发现有腐败的现象。由于这批货原本就超过了放射能的标准值,因此我们便下令将其销毁。但是——这件事似乎让海关十分不悦。”
“不悦?”
“是的,他们表示遭放射能污染的货品不应如此简单地销毁。”
“噢,原来如此。”
海外货物的销毁方式,通常是焚烧或弃海,但如此处理这批货,恐有造成放射能进一步扩散之虞。
“那么,这批货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完全无法处理,因此只能勒令他们换装其他货柜,将货品悉数退回原地。”
“那么,这批货全都被载回去了吗?”
“是的,和其他被勒令退货的货品一起载回去了。”
我们俩听得哑口无言,只能神色阴沉地面面相觑。倘若货全都被退回原地,哪有可能流入市面?
“销毁外国货物时,海关人员有义务全程监督。若要询问详情,两位应该去找他们才是。”
还真是烦人,这下我们还得跑东京税关一趟。这下我终于体验到,原来被公家机关踢皮球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