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桌上,又点了一杯咖啡。得把脑袋再整理一下。
如果野上启辅是竹胁为了采访而使用的假名,那么就不难理解野上举动背后的意义。他的目的,就是取得污染食品;但并不是为了出售,而是为了踢爆这种黑货买卖的真相。竹胁的下一个采访目标,就是这种暗盘交易。
如同我正在进行的调查,要在事件发生后做调查,难以证明这种黑货买卖真的存在。毕竟涉案者应该已经有所防范,口风当然也会变得很紧。再者,若不是食品卫生监视员,要查阅帐簿或采集样本都是不可能的。不具任何搜查权的竹胁若要以传统方式做采访,根本不可能查出多少真相。因此竹胁选择布下一些饵,好让这类黑心货买卖集团主动和他接触。
他先印了野上启辅这个虚设的批发业者的名片,并与迈尔斯电话服务签约搞来一个联络电话。接下来再逐一造访上自进口贸易公司、下至下游的瑕疵品业者等可能与这类黑市交易有关的公司,谎称自己急需一批不计较品质的货。如此一来,终将有哪个业者会上钩——想必他是这么盘算的。
而他这个举动,逼得某些人四处寻找他,甚至不惜采取暴力手段。竹胁的目的,是揭露这种黑心货买卖集团。那么这些在寻找他的家伙,当然就是和这类集团有关的人了。河田产业的社长不也对竹胁的行动起了疑心,想把他给找出来?
从迈尔斯电话服务紧张成那副德行来看,黑心货买卖集团的这些家伙似乎是被逼得狗急跳墙。看来竹胁的调查或许已经颇有进展,才会把他们逼得这么急吧。反过来说,竹胁应该已经掌握到某些把这黑心货买卖集团给逼急了的证据。这证据会是什么呢……?
最有效的证据,就是这种黑心货买卖的实际货品。倘若他能从自己搜购来的食品中,找出一些不宜流入市面的污染食品,那么接下来只要查出卖方是否曾有什么货在进口检验时遭到处分就行了。在采访三角输入的真相时,竹胁也曾用过这种调查方法。如此推论,竹胁很可能已经得到某种黑心货买卖的实际货品了。他所掌握到的货品当然得送到某个地方做化验。但是,他会把东西送到哪儿去呢?最可能的地方,应该就是篠田担任副所长的进口食品检验中心了吧。竹胁和篠田曾携手调查过那桩三角输入的案子,这回竹胁再度对食品相关的议题展开调查,理应会再找篠田帮忙才是。但前天我打电话给篠田时,曾问过他是否知道竹胁最近在采访些什么,当时篠田却表示自己完全没听说。
除了篠田以外,他还可能拜托谁来检验这批黑心货?而且,竹胁家还收到了一封包有剃刀的信。寄出这封满怀恶意的信的寄件人,当然不可能报上自己的真实性名,但若要推论是篠田寄的,未免也太教人难以置信。
那么,到底是谁寄的呢……?
需要弄清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我站起了身子。看来除了把这些疑点逐一厘清,别无他法。
和违规停在迈尔斯电话服务前的三号车再会后,我驾着它赶往东云。
抵达进口食品检验中心时,已经超过五点半。
一个认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篠田外出不在办公室。因为还有工作没做完,傍晚应该会回来。向他道过谢后,我便走进了中心的大门。
里头除了会客室以外,原则上都是禁止外人进入,但我们检疫所的所员大都能自由进出。我走过颇为洁净的狭窄走道,敲了敲第一残留农药检验室的门。
“请进。”
里头的佐多英之以抖擞的嗓音应道。
我一推开门,站在检验仪器前的佐多旋即回过头来。在这间活像物理实验室的房间里,看不到其他人员的身影。
“还好吗?今天也得加班?”
“噢,羽川先生?真是稀客呀,请进请进。”
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朝我挥了挥手。
“不会打搅到你工作吧?”
“没关系,反正在真正开始加班前,我也想先休息一下。要不要来杯咖啡?”
佐多离开检验仪器,就近拾起一只烧杯倒进水,并点燃了酒精灯。他轻轻吹着口哨,将一支漏斗插进了烧瓶里,并以宛如放置实验滤纸般的熟练动作摆好咖啡滤纸。
佐多一脸淘气地抬起头来说:“这咖啡味道不错哟。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很擅长这招。”
原本还以为他要我捧着烧杯喝,幸好佐多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咖啡杯。味道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请问今天是为了什么上这儿来?来调查那桩泼洒农药的案子?”
虽然端着一杯咖啡,佐多的视线却依然在检验仪器所标示的数据上游走。
“不,只是有些事得和篠田老师谈谈。”
“是吗?他今天好像四处打招呼话别去了。——噢,抱歉,请小心您的手。”
被他这么一说,我连忙抽回差点碰触到眼前一排试管的手。
“其中有些还没检验完哩。”
“噢,对不起。”
药瓶、试片、计量器。狭窄的实验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器具。在盛有红色液体的成排试管旁,可以看到一只装有看似化验样本的谷物的软塑胶容器。分类盛装样品的塑胶袋上,和试管一样贴有标明样品出处的标签。
“话别?意思是他已经正式决定了?”
“是呀,这个月十五日就要退休了。昨天所内的所有同仁都在讨论这件事呢。”
佐多刻意佯装不在乎地说道,并随手将手上的列印纸撕得粉碎。
“怎么?你好像不大开心?”
“没这回事。只不过,最近不是出了很多事吗?因此,有不少人对老师说长道短的。”
篠田得以回大学教书,是因为他对三角输入的调查获得好评。这功绩固然值得称道,但也注定他将为此广受批判。
虽然算不上直接影响,但遭揭露进口污染食品后,松田屋里有个相关主管为此自杀身亡。而与篠田携手调查的竹胁,眼下则在病床上与死神拔河,唯一从中获利的,就只有篠田一个。而且篠田被逐出校门后,唯有这家中心愿意再给他机会,如今他却如此轻易地放弃这么一个得来不易的工作,中心里有人对此提出责难,当然是不足为奇。
“老师做这个决定,不过是希望能继续他所热爱的研究工作罢了。记得在进行那桩三角输入的相关检验时,老师可是充满了干劲呢。”
“噢?那检验是老师自己经手的?”
这倒是教我感到意外。佐多两眼发光地回答:“是呀。那是《中央期刊》正式申请的检验,老师大可交给我们这些职员去执行。但他可能是认为检验结果将以他自己的名字发表,若不由自己经手,说不过去。老师这个人,在这方面可是很有原则的。”
对自己的要求也如此严格,果然很符合篠田的个性。或许这就是年轻的佐多之所以对篠田如此心醉的理由之一吧。
“由于必须等到我们的工作结束,才可以使用检验器材,因此老师常为这件差事忙到半夜。虽然竹胁和高木先生偶尔会来探视,但整个检验工作全都是由老师一个人亲手执行的。”
没想到课长也来过。想必他是认为自己既然为竹胁和篠田牵了这条线,对这件事就无法装做不闻不问。这果然符合高木的作风。
不理会周遭的流言蜚语、一心掌握机会的篠田;为设立这家中心四处奔走、却不夸耀自己功绩的高木;以及凡事皆全力以赴、为此遭旁人疏远的竹胁。这三人还真是各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那么,竹胁最近也曾来探视过篠田老师吗?”
“来过呀。”
正在将软塑胶容器放进冰箱的佐多回答:“记得上礼拜也来过。据说他正准备将三角输入的报导汇编成书哩。”
“是否曾听说,当时他们俩曾意见相左,或是起了口角什么的……?”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竹胁没请篠田检验自己取得的黑心货,原因可能应该是两人之间起了争执,还是竹胁发现了什么无法信赖篠田的理由。但佐多却表示两人之间应该没起过什么争执。那么……
“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多略起戒心地转头望向我。
“能否帮我查一下,竹胁最近是否曾送过什么东西来化验?”
佐多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办不到吗?”
“噢,是可以……但这种事,直接问老师不是比较快?”
佐多面带疑惑地抬了抬眼镜,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告诉我,不该偷偷窥伺他人在做些什么研究。
“只是想拜托你帮忙查查罢了。的确,这种事不拜托你也查得到,但既然你是老师的崇拜者,还是希望能先向你知会一下。”
佐多关上了检验室的门,吩咐一位女职员帮忙查一下传票。
很快就有了结果。佐多看了看女职员在荧幕上开启的画面,旋即抬起头来说道:“找到了。”
“有吗?”
我立刻看向荧幕,但大概这里的工作内容都是以缩写作记录的,我只看到一堆数字和符号,无法辨识记录的内容。
“最近的一次是上个月二十八日,曾送了五公斤的牛肉 和可可制品各五个检体来化验。”
乳制品与米、小麦同为贸易管制品,进口量和贸易商的数量皆有所限制。为了保护国内的生产业者,即使是作为巧克力和冰淇淋原料的脱脂奶粉,也都受进口法规规范。但一如牛肉 ,也有办法回避相关法规,例如将之掺入可可粉,使脱脂奶粉的含量降低到百分之七十五以下。如此一来,便无须受进口法规的限制。这种货品,就叫做可可制品。
“检验内容是……所有检验,也就是残留农药、腐败、霉毒、细菌、放射能等所有项目的检验。”
果不其然,他所委托检验的应该就是黑心货。
“要求检验的就是竹胁吗?”
“上头写着《中央期刊》编辑部,应该就是竹胁先生没错吧。”
“查得到检验是谁经手的吗?”
“请稍候。上头已经有检验结束的标记了,马上就能查到。”
佐多这么一说,女职员便轻轻敲起了键盘。
画面马上改变,佐多使劲点了个头说道:“果然是篠田老师没错。”
看来情况并没有那么糟。本来怀疑竹胁没有委托篠田检验这些黑心货,除了两人之间曾有过争执,也担心竹胁怀疑篠田和黑心货流出事件似乎有某种关连。
现在,这个疑虑也被否定了。
但这下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
那就是:篠田为何对我隐瞒竹胁的采访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