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接手的,是即将届满第五次验车换照的三号车。不知是谁曾在车内打翻样本,使得车内弥漫着一股馊味。一转动钥匙,引擎竟然奇迹似的发动了。
这下子,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担任食品卫生监视员时代的事,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并不是因为工作有多辛苦,也不是因为人际关系有多恶劣;这些在任何职场应该都只是司空见惯的小事。在那儿当差时最困扰我的,是我看不出那份工作究竟有何意义。
原本我还以为,食品与人的健康可谓息息相关,因此绝对需要以安全性为第一优先。以食品卫生法为首的管制手段,正是为了这目的而存在。但是——
违法事件之多,远远超过想像。而且时常不是法规过于宽松,就是根本无法可管,无从取缔的案子实在是多不胜数。当然,若凡事均得以安全为优先,那么各种食材的价格将会暴涨,数量也将严重不足。因此分寸的拿捏,就是执法者的工作了。有人曾言“执法好比划一道线”,在线内的就属于容许范围,但即使只是指尖越线都属违法。反过来说,这也代表并非所有OK的东西都是绝对安全的。
我对这点永远无法适应,仅能在线内的范围执法教我难以忍受。因此我如同高木,只要是在取缔范围内,即使再微不足道的违规也不放过;但这只会更让我备感空虚。为了逃避这股空虚,我选择对现状视而不见,并志愿申请转调其他部门。
上级之所以答应了我的申请,无非是因为我遭同侪孤立。在一件违规事件的调查中,我发现课内一位监视员竟然在实施临检前向业者通风报信。他所获得的酬劳,低得教人不敢相信。原来一个食品G Man竟然只有这么点行情。但我还是通报了上级,使得即将届龄退休的他,没能领到退休金被遭到免职处分。
这件事让我换来了同侪冰冷的目光、升迁和殷切盼望的部门转调。
没想到,即使转调到了检疫所,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这点从这回的案子就不难看出。没能通过进口审查的食品,需由检疫所指示处分方法,业者则须依照指示提出企画书或切结书。但难以理解的是,我们却没有义务监视业者是否有按照企画书的内容实际进行处分。只要收到了切结书,检疫所的工作便宣告结束。都执行审查了,事后若完全不确认物品被如何处分,岂有任何意义?如同这回的这件案子,大多数情况都是等事情浮上台面后,才连忙展开事后调查。但此时有害食品早已在消费者的体内被消化掉了。
如今才进行调查,又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我所接手的工作。虽然宁可不碰这种烂摊子,但这下既然都看见了,也没办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名单上的两家公司,分别是“白新物产”与“日王”,处分指示的内容均为“转用于非食用性用途”。
首先,我驱车前往位于滨松町车站附近、距离检疫所不远的白新物产总公司。
在白新物产的柜台前,高木为我准备的识别证很快就发挥了效力。原本明显在聊私人电话打发时间的总机小姐,马上就化身成一个工作起来迅速俐落的女强人。虽已告知没这必要,她还是将我给请进豪华的会客室,端出来的咖啡也是美味绝伦。
“相关人员马上就会进来。”
总机小姐这么表示,但我等了许久却不见半个人影。大概是看到一个食品卫生监视员突然造访,逼得他们赶紧协商因应对策吧。
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后,终于来了一位头发稀疏、身材削瘦的男人,他就是负责牛肉 食品的课长寺久保。
“这件事可把我们给害惨了。”
我一进入话题,寺久保马上表示自己的公司也是受害者。
“正因为澳洲牛肉 不行,我们才把目标转移到加拿大牛肉 上头,竟然就碰上了这种事,教我们只得从挑选牧场的阶段重新做起。现在,我们驻当地的人员正在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呢。照这样下去,就连赶不赶得上明年四月上市都没把握了。”
因应明年四月牛肉 将开放进口,大型贸易公司争相前进澳洲,大手笔地斥资购买牧场、并与大型肉 类处理工厂签约。大概是因为如此,未能抢得先机的白新只得将目标锁定在加拿大吧。
“根据贵公司所提出的企画书,这批需要处分的牛肉 ,应该是透过相关公司制作成肥料才对吧?”
我告诉寺久保,这批有地特灵残留的牛肉 很可能已流入超市贩卖。只见寺久保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在过去一年里,全国仅有两批肉 品被验出有地特灵残留。其中一批,就来自贵公司。”
“怎、怎么可能?难道您怀疑敝公司未按照企画书的内容处分肉 品?”
“为了证明这批肉 品的流向,我希望能查证一下贵公司的帐簿。”
寺久保的视线停滞在半空中,似乎正在思索该说些什么。我先发制人地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是否可以让我看一下?”
“噢,请不要这么急,帐簿我会请人拿过来的。”
他半抬起身子,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臂。
“那可不成。难不成,帐簿里有什么不方便马上让我看到的东西?”
“不不,没这种事,只是……”
“只是什么?”
被我这么一催,寺久保摆出了一副卑屈的笑容回答:“说老实话,有个业者表示,希望能买到便宜的肉 来加工成为宠物食品。似乎最近宠物食品也纷纷走起高级路线,百分之百的牛肉 制品尤其受到欢迎。因此,那批肉 就被那家公司给……。噢,我们当然也要求他们签下了不可用于食用性用途的切结书。”
果不其然。大公司就是这么把责任推给下游的小公司。而下游的小公司即使没做这类保证,也会三缄其口,否则下回恐怕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他奉上了成叠的帐簿,我开始仔细地逐一检视起来。
理所当然的,这家公司经手的牛肉 绝不只有遭勒令处分的那一批,而是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量,难以保证其中并未混入遭污染的牛肉 。为此,我必须逐一对每一笔进出货品的重量、销售额、运费等数字进行核对。
这花了我整整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寺久保都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盯着。
残留地特灵的十二吨牛肉 ,全都被卖给了“有限会社河田产业”,而且帐面上的数字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虽然这笔买卖并没有留下任何约束这批肉 品应如何处置的文件证明,但这并不能被当作肉 品未遵守处分指示的“转用于非食用性用途”的证据。这下,只得到河田产业那头调查了。
“请问,贵公司每次有遭勒令处分的食品,都是像这样请下游业者帮忙处理的吗?”
“不不,并非如此。”
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窥探出自己并无触法之处,寺久保的神情开始轻松起来。
“不过,如果外头有哪家公司主动前来接触,而且提出的价钱还不错,我们也会考虑考虑就是了。毕竟是做生意嘛,您说是不?”
只见他脸上泛起了一丝傲慢。
“对了,最近是有一家公司向我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货。与其调查敝公司,或许调查这类业者要来得有意义得多吧?”
株式会社日王,位于市之谷刚盖好不久的“日王总公司大楼”的五楼。
向柜台小姐说明来意之后,不到一分钟,便来了一个自称是负责主管的年轻人,并将我带领到会计课的楼层。他这种依照教战守则的招待方式,虽然圆滑周到、却也平淡无奇,果然符合大型超市的处世之道。
这里是以电脑管帐的,查起来十分容易。遭勒令处分的八吨牛肉 ,已依企画书指示卖给了该企业旗下的饲料公司。
我要求记下这家饲料公司的地址以资确认,主管立刻敲了几个键,将地址给列印了出来。
“只要向他们的进货部门打听,应该很快就能查证清楚。”
“谢谢您。倒是,请问贵公司是否会与仲介业者合作?”
“仲介业者?噢,您可是指瑕疵品业者?”
“瑕疵品业者?”
听到我这鹦鹉学舌似的反问,他的嗓音顿时变得尖锐了起来:“您没听说过?”
的确没听说过。我一点头,他马上一脸困扰地搔搔鼻头说道:“有一种业者,专门仲介这类货品的买卖。”
我们彼此默默相觑了半晌,最后,他才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这可说是业界之耻,因此我是不大想提啦。”
他先把这句话说在前头,才进一步解释道:“您或许知道,要将食品进口到国内,一开始就必须预估某种程度的风险。毕竟就食品的性质而言,大多都是容易损伤的货物,即使事前知道运送食品必须特别注意些什么,但举凡装箱、卸货、还有运输上的过程,都和其他货品大同小异,不时会碰上海水浸泡、货柜故障等意外状况,甚至可能碰上农药或细菌等的污染——概括而论,进口总量约有一成可能遭受某种程度的毁损,而无法被当成商品贩售。专门负责处理这类货品的公司,就叫瑕疵品业者。”
原来如此。廉价搜购遭处分的食品,再以自己的管道高价销货。这的确是个诱人的买卖。
“大致上,这类货品都被卖出充当饲料或肥料,但有些则是被再度外销到其他国家。”
倘若是从外表无从判断的损毁程度,只要卖到管制较日本宽松的国家,或许还能当做食品流通。如此一来,利润就远比当饲料出售来得高多了。不过,其中是否有部分可能随暗盘流回日本国内?
“要我们自行处理这类受损伤的商品,做起来既费事、又没有任何利润可图。因此一开始便委托专家处理,要来得省事得多。虽然此事不宜大肆张扬,但大企业常利用这类业者处理货品。”
一年前才转任检疫所,经验尚浅的我,这下也开始感到不安。或许这件事的背后,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幕。男人点点头说:“最近才有一家公司来打听过,是否有什么好商品可以卖给他们。”
记得白新的寺久保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常会碰上这种自己来打听的业者吗?”
“敝公司好像是第一次碰到。”
“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请教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当然可以。敝公司是不会将货品卖给这类业者的。请您稍候。”
只见他走到这楼层深处,在抽屉里翻找了半晌,接着便手持一张名片走了回来。
这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名片,上头印着“食品批发株式会社野上商会代表取缔役野上启辅”。
“倒是……有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他补充说。
“什么样的事?”
“两、三个月前,曾有个看似瑕疵品业的业者打电话来,表示可以帮敝公司处理一批货品。这批货品是从美国进口的洋葱,被验出里头有部分腐烂了。奇怪的是,那通电话是在敝公司接到检疫所的处分通知前打来的。”“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意有所指地点头说道:“我对此也感到讶异。因此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一个瑕疵品业者,怎么可能在企业接到检疫所的处分通知前,就知道该批货有问题……?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检疫所里有人通风报信。
真希望自己没听到这件事。检举同僚这种勾当,我可是再也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