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保裕一《连锁》

第05节

作者:真保裕一  来源:真保裕一全集 

  东京港湾合同厅舍位于港南大桥头。周遭为首都高速一号线、单轨电车和”R专用线所包围,显得极不起眼。我上班的东京检疫所,就位于这里的二楼。对进口食品的检测体制感到忧虑者若是看到这栋陈旧的建筑,恐怕更要质疑这种地方是否真能肩负起这般重责大任了。
  走进斑驳的水泥墙上的大门,我伸手探了探排列在正面玄关的信箱。
  现在才早上七点,信件不可能这么早送到。看到自己基于公务员的习惯,下意识地做了这么个动作,教我感觉自己竟是如此惹人厌。就连这种时候,身体仍然不由自主地做出这种动作,原来数十年如一日的事务内容,早已让自己染得一身公务员习气了。
  出乎意料地,透过信箱的门缝,我竟然看到里头躺着一封信。
  我取出这封信一看,信封上并没有贴邮票,信封中央以显然是用定规写成的方正字迹“东京检疫所收”,左边还以同样方正的红字写着“急告”两个字。
  虽然以前也曾收到过检举检疫所工作内容的信,但像这样掩饰字迹、明显展露恶意的信,倒还是第一次收到。
  我快步跑上二楼,打开门锁进入检疫所内,从自己的办公桌里取出美工刀,谨慎地拆开了信。只见到薄薄的信纸上,以同样方正的字迹工整地写着:

  “慎防毒物!
  我们在‘蜜特屋’位于月岛的冷冻仓库内的肉 类中下了毒。奉劝各位立刻实施检测,以避免毒物误上餐馆的餐桌。要不要重视这则忠告是您的自由,但还是奉劝各位马上采取行动,以免徒留遗憾。”

  这若是开玩笑,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
  “蜜特屋”是在关东地区广设连锁店的西餐厅。碍于这很可能是融合了“见面”的MEET与“肉 类”的MEAT的双关语,我从来没起过走进店里的念头,但似乎颇受年轻人和一般家庭的欢迎。记得不久前,还曾听说过他们旗下一家连锁店因厨房遭人洒农药而歇业的新闻。
  现在这封信应该也是搭这则新闻便车的恶作剧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这件事并不是我一个人处理得来的。我从柜子里取出员工通讯录,打了一通电话到高木义久家。
  “噢,怎么啦?这么早打电话来。可别告诉我是因为宿醉打算请假哟,因为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厚生省旗下工作的,泰半(过半数)是规规矩矩的公务员,但高木义久可不属于这类人物。高木和我一样曾是食品卫生监视员——也就是所谓的食品G Man(注:Government Man的简称,原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探员的俗称,在日本泛指负责搜查、检举不属于警察管辖的事务的公务员)。虽然高中毕业后便当上公务员,但由于无法满足于无聊的工作内容,因此上大学夜间部进修,取得了食品卫生监视员的认证,和被迫选择这份差事的我可说是大不相同。农学院出身的我,不过是透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厚生省混口饭吃罢了。
  高木在我到去年为止任职的生活卫生局食品保健课缔造了许多传奇。不仅检举的违法件数名列前茅,进行现场检验或文件确认时也是严苛至极。据说有些遭到他调查的业者,到最后甚至是声泪俱下地承认犯行的。
  “宿醉是被课长猜中了,但我并不是打来请假的。我这会儿人就在办公室里。”
  “不会吧——难道你在办公室里喝了个通宵?”
  “我可没课长这种胆量。不过是昨晚刚好在办公室附近罢了。”  “那么,现在找我有什么事?我也正准备出门哩。今早将有位稀客来访,我也打算早一点进办公室。”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这里碰上了一件需要课长立刻赶来处理的状况。”
  接着,我简单地报告了经纬。经过两、三秒的犹豫,高木的语调有了明显的变化。
  “那封信上头写的真是蜜特屋?”
  看来高木也听过那则新闻。这久违了的特殊状况,似乎让高木的嗓音变得亢奋起来。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赶过去。为了以防万一,先打通电话报警吧。”
  “可以报警吗?还没经过所长同意哩。”
  “别担心,我会向上头解释的。到时候我只要威胁所长,若是太晚通报警方,万一信上写的是真的,只怕咱们检疫所的处理方式会遭到质疑,不就成了?”
  高木以毅然决然的语气说道。虽然他因年事已高而离开了第一线,但精力至今未衰退分毫。不久前,还直接与高层交涉,设立了一个专门针对进口食品的检验机构,为自己的丰功伟业又添一桩。
  残留农药、食品添加物、荷尔蒙、抗生素、霉菌——在食品流入市面以前,需要检验的项目可谓至为繁多。由于为数惊人,光是仰赖国立卫生检验所等公家机关绝对处理不完,因此许多便由厚生省所指定的民间检验机构负责。当然,这类机构大多只进行专门领域的检测,例如某些机构专职霉菌检验、有些则负责添加物。但由于进口食品中不乏同时需要进行多项检测者,因此不时会碰上一些难以克服的窘境。
  打以前就对进口食品的检验制度多所忧虑的高木,秉持着过人的活力将上司们各个击破。大概是看在他的热情和执拗的情面上,政府终于在四年前决定斥资设立一个崭新的检验机构。当时碰巧又遇上了切尔诺贝利核爆所引起的进口食品放射能污染问题,让这计划获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最后终于在前年十月,在江东区东云的海埔新生地设立了财团法人“进口食品检验中心”。
  待这计划一开始进行,高木便从这项事务中抽手,但厚生省人人都知道此事得归功于高木的努力。一个非居要职的小公务员,竟然能推动政府完成这桩计划,实在是个极为罕见的例子。
  不过,人毕竟都有弱点,而高木的唯一弱点就是有个年轻女儿。对我们这些下属而言,提及他这个女儿,已经成了规避他严厉斥责的挡箭牌之一了。
  “好的。那么,请代我向课长的千金问好。”
  “废话少说!还不快去报警?”
  一挂断电话,我马上拨了一一〇。接电话的男子慢条斯理地向我确认了姓名、信的模样以及发现地点等。直到我提及这家公司的连锁店曾遭人泼洒农药,他的语调才稍微紧张了起来。
  “我马上联络值勤警员赶赴现场。请不要随意碰触那封信。知道了吗?”
  接下来,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利用这段时间,我抽出了合订成册的过期报纸。
  没多久,便找到了这则报导。

  “餐厅遭人泼洒农药

  本月四日早上八点,连锁西餐厅“蜜特屋”田无分店店长中野幸雄(三十岁)上班时发现,近出入口的墙上被人以喷漆器喷上了潦草的“慎防毒物”几个字。走进店内一看,发现厨房内被人泼洒了某种白粉。根据警方调查,判定白粉为一种农药,因此该店为谨慎起见,决定停止营业一天。由于店内门锁并未遭到破坏,因此研判农药应该是从换气扇的缝隙间洒入的。田无警署研判应属恶作剧,已对本案展开调查。
  调查发现,该农药属于一种除草剂,主要成分为“2.4-PA”与“DPA”。“2.4-PA”亦为越战曾经使用的落叶剂的主要成分。”

  报导内容十分简单。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件案子的嫌犯也刻意在餐厅墙上喷上了“慎防毒物”几个字。
  小麦粉、发粉、脱脂奶粉、太白粉……餐厅里使用的白粉状食材种类如此繁多,倘若嫌犯没有刻意留下声明,工作人员可能只会略事打扫,接着便继续营业。如此一来,灾情势必将随之扩大。
  这回的状况也是如此;嫌犯刻意寄了一封犯案声明到检疫所来。虽然有犯罪意图,但看来这似乎不是一桩企图祸殃大众的恶作剧。
  至于这则报导,一如其他新闻,事后并没有传出什么新消息,也找不到任何后续报道。
  不过,又有另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

  “松田屋进口部门高阶主管自杀
  本月二日早上,牛肉 饭连锁店“松田屋”的高阶主管桑岛哲(四十九岁),被自己长女真由子(十五岁)发现在自家的仓库内上吊自杀。
  死者生前于最近被揭露非法进口放射能污染牛肉 的牛肉 饭连锁店“松田屋”担任进口部门主管。他在遗书中表示,自杀动机乃是为了对此事负责,而以死谢罪。”

  这都得归咎于竹胁的报导。
  并非出于嫉妒,我总认为这类报导的动机教人质疑。就周刊的性质而言,或许以煽动性的角度渲染问题的严重性也是情非得已,但以这种方式报导,难道不嫌太性急了些?
  在刊登篠田与竹胁的爆料报导的同时,《中央期刊》也展开了一个以“抵制三角输入企业商品”和“加强进口食品检验”为两大主轴的宣传活动。被当成炮灰的“花菱”与“松田屋”均表示将不惜提告,向编辑部提出猛烈的抗议,但下一周见到竹胁的追踪报导,便纷纷闭上了嘴。因为竹胁在报导中不仅公布了样品的取得方法、证据照片、甚至进口商在原产地的相关人士的证词,凡是能证实该企业行三角输入之实的证据,悉数被搬上了台面。而且仿佛像在追打落水狗,某大学的研究班还发表了自己的检验结果,表示在检验已流入市面的商品时,发现花菱的红茶果然如报导所述,被检测出超过基准值的放射能。至于松田屋的牛肉 ,则是只检测出约五十贝克勒尔的低数值,但推论这或许是由于牛肉 本身原本以干燥状态进口,放射能浓度在掺水还原的过程中被稀释使然。
  花菱立刻回收商品,并大动作地刊登了道歉启事。毕竟这家公司原本是以专售日本茶为主,红茶方面的营业额并没有太大,因此得以迅速割舍红茶部门以为因应。
  但松田屋的问题可就严重多了。大家发现“便宜美味的大众餐点”这句标语,竟然是靠进口遭放射能污染的牛肉 来实践的,当然对该公司造成了致命的打击。虽然一如花菱,松田屋也死命宣传“对污染并不知情,如今安全已无虞”,但被吓跑了的顾客并没那么容易回头;最近甚至传出该公司应该会适用于企业更生法,只是时间问题的传言。
  或许《中央期刊》的主题确实是基于正义感,但如今已经有人为此被迫一死了断。而造成这个后果的竹胁,如今也在病床上徘徊于生死之间,想想还真是个讽刺的巧合。不过,这下却教人不由得纳闷,这会不会就是竹胁自杀的动机?毕竟竹胁是个责任心强的人,会做出这种事绝非不可能。
  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压力,我一厢情愿地如此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