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三月五日
电话响起,距离我酩酊大醉地倒卧床上,还不到五分钟。
照理说,我这个人应该没有任何凌晨两点还想听到我声音的朋友,也没有这种时间还需要把我召过去的公司,更没有一个关心自己是否平安的家人亲戚。电话响起本身就是很稀奇的事。
虽然这六天来我一直在等待一通电话,但说老实话,我还真没有那股立刻接起电话的劲儿。之所以用手摸索起话筒,不过是因为醉醺醺的脑袋受不了那吵人的铃声。
看来自己要比想像得还要醉。由于没把话筒拿好,让它敲到贴了柚木皮的地板,随着一声仿佛出其不意的轰然巨响,话筒便滚了下去。
即使如此,来电者似乎仍不打算挂断。我再次握起话筒凑向耳边,只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对方似乎有所警戒。
“喂。”
“——是我。”
刹那间,我开始后悔刚才没把话筒给砸坏。
“请问是哪位?你自以为即使不报上姓名,大家也听得出来你是谁?”
“你又喝醉了?”
“是谁喝醉了啊?至少我没醉到打电话给一个说好不再联络的人的程度。”
“都这种时候了,别再开玩笑!”
她原本不是个会尖叫的女人。至少六年前不是。
“拜托你认真的听我说好吗?”
现在换成啜泣的声音。先是斥责,接着换上泪眼哀求。五天前,分明是她自己强迫我别再打电话给她的。我耐着性子没把话筒给砸烂,努力保持冷静地和她继续沟通。
“如果骂我能让你开心点儿,不管是两小时还是五小时,我都愿意配合。但除此之外我可就……”
“不是为了这个。刚才我接到了一通警察打来的电话。”
“警察?莫非是因为那家伙离家出走,你去拜托警察帮忙寻人?”
“不是,不是为了这个。”
“那么,警察找你做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感觉得出她正强忍着泪水。
“竹胁他……好像被送到医院去了。”
“好像——出了什么事?那家伙的情况严重到没办法自己和你联络吗?”
“我也不清楚。他不知怎的落海了;连人带车地……”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射性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据说他喝了酒。”
对平日滴酒不沾的竹胁来说,这可真是稀奇。他是个凡事无须仰赖酒精,便能凭-己之力解决的男人。和我截然不同。
“接着……就从码头上落海了……”
枝里子泣不成声,教人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些什么。感觉上仿佛能听见泪珠滴落在话筒上的声响。
“警察推论他似乎试图自杀,询问事前是否有什么迹象。”
这怎么可能——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似乎有股东西从胃里直往上涌。
“警察真的认为他是自杀?——喂。喂,枝里子。”
竹胁竟然会自杀——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禁脱口问出这个叫人难受的问题。最清楚这答案的,恐怕就是我和枝里子两个人了。
两星期前,我和枝里子发生了暌违六年的关系。七天前,发现了这件事的竹胁,只提着一只包包,便抛下太太和刚买不久的公寓离家出走。虽然我和枝里子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他公司,竹胁都没接电话。或许他真的不在公司里吧,但即使委托同事转达,至今他仍不曾回过我们电话。
难道这就是他的回答?话筒里不断传来枝里子的啜泣声。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将话筒凑近嘴边,但不仅发不出半点声音,拿着话筒的手还不住地微微颤抖;这绝非酒精作祟。
因为我的酒老早就醒了。
竹胁被送去的,是位于筑地、距离我上班的检疫所、和竹胁的公司都没多远的东京港湾医院。
深夜搭上计程车赶到医院时,看到竹胁躺在塑胶围幕中,只能借助机械维持呼吸。和高中、大学活跃于单人艇竞赛时的他相比,隔着加护病房的玻璃所看到的竹胁,身体简直小得教人难以置信。白色的被单下,一堆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管子或软线,宛如在培养皿中滋生的寄生虫般包围在竹胁身边。从头上层层缠绕的绷带些微缝隙间,可以窥见潮湿的头发,明白他才从海里被捞上来没多久。
在医师和几位刑警的陪同下,我和枝里子确认了他的身分。
枝里子身穿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白色毛衣,外面只披了一件粉红色的针织外套就赶了过来。染成深褐色的头发,仿佛暗示着她的心境般杂乱披散着,一身在我面前绝对不会展露的“太太”打扮,其中透露出我从来无法窥知的、她与竹胁共度的六年生活的面影。
我突然想起,此时此刻是我们三人分别后的初次聚首。做梦也想不到,六年后大家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凑在一块儿。
陪同我们来到病房外的中年医师,走到枝里子身旁说:“我们做了基本的处理。他的头部撞上挡风玻璃,检查后发现头部左侧有血块,由于是在烂醉状态下发生的碰撞,周围的血管可能有脆化之虞,因此手术必须看情况而定。不过,即使他的情况稳定,也成功取出了头部的血块,但由于脑部可能长期缺氧,因此我们无法保证他是否能百分之百痊愈……”
医师含糊其词地摇头说道。
枝里子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玻璃窗的另一头,但她的双眼试图捕捉的是否就是徘徊于生死之间的丈夫,可就是个疑问了。只见她没有化妆的脸庞毫无血色,并不比躺在玻璃窗另一头的患者好多少。
我代替枝里子询问医师:“您的意思是?”
医师一脸困惑地环顾几位刑警,接着把视线落回到我的身上。
“噢——请问您是?”
感觉上除了家人,他并不想轻易向外人透露任何讯息。
“我是他朋友。”
曾经是。
“是他中学、高中时代的挚友。”
我并没有说谎,虽然已经是过去式。
似乎是确认过后让他放了心,医师夸张地点了点头,仿佛为了保持威严似的清了清喉咙后说道:“意思是,可能会产生某种后遗症。”
“例如?”
“目前还不清楚。”
“但他应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不管情况如何,我们都将尽最大的努力挽救。”
看来一切仍是难以确定。
站在后头的三个刑警,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展开侦讯,一个个摊开记事簿等着。
“呀。”突然有个年轻刑警轻轻喊了一声,往前探出身子。
我转过头去,看到原本站在我身旁的枝里子整个身子软了下去。我连忙往前跨出一步。要抱住身材娇小的枝里子并没有多么困难。和她的打扮相比,她的身材还真是好得出人意料。这身材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
“枝里子,你还好吧?快醒醒呀。”
我不经意地脱口这么喊着,吓得我赶紧咽下一口气。看到一个女人晕了过去,医师和刑警们竟然个个像木头人似的动也不动,只是一脸稀奇地端详着我这个语带亲匿地直呼朋友太太名字的男人。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在一阵教人尴尬的沉默中,只听得到从玻璃窗那头传来呼吸器那风箱般的声响,以及枝里子宛如梦呓般重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