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书中的新资料
有几个对于侦探似乎没有多大好感的人,曾有这样几句类似讥讽的话:“侦探是靠罪案而生活的;所以罪案和侦探的名词始终连接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寻味这几句话的含意,显然在抱怨侦探是一种可憎可厌的不祥人物;他的足迹所到之处,罪案便会跟着发生。一般地说,这话是不合逻辑的,可是就事实上说,我也的确没法否认。因为罪案和侦探,有时候真会像“影之随形”。譬如我和霍桑不论走到哪里,那种种不可思议的罪案往往会跟着发生。
那一次——那是民国二十年前后——我们往南京去,一则因着友人的请约,打算看看建都以后的新兴气象;二则我们因着工作的疲劳,趁机旅行一次,给我们的精神上来一下调剂。却也奇怪,就在这一次的旅程中,我们又遇到一件意外而有趣的案子。我记得我们以前每次出门旅行,也都有同样的经验。故而侦探和罪案是影形相随的话,我虽感觉不满,却也不能不完全承认。
人们离开了久居的所在,旅行到别处去,一旦置身在新环境中,对于事事物物都足引起注意和兴趣,真像翻开了一本心爱的新书,一字一句都含着新意,使人的精神上发生无量的愉快。我们此番旅行,开宗明义的第一章,就是在火车上的一页。火车中的情景可算是一种烂熟的旧书了。可是旧书中也有新甸新意,只要人们自己去爬据找寻。例如我们走进了车厢,车随即开了,霍桑把他的那件黑呢大衣卸了下来,衔着一支由金龙纸烟,默默地吐吸。约摸静坐了半点钟光景,他便找出了许多资料。
他低声叫我说;“包朗,你可曾看见对面第三排座上那个老头儿?……我知道他身上一定带着不少钱。……晤,他对面的那个高个子客人却是一个贩私货的人。大概是黑发吧?据我估量起来,那黑货至少总有三十多斤。
我正靠着车窗闲眺那残冬的景物。田野中一片荒凉,连草根也都呈惨淡枯黄之色。田旁的树木都已赤条条地脱落干净,就是人家坟墓上的长青的松柏,这时候竟也黯黯没有生气。
我听了霍桑这几句话,把我的眼光收来回来,依着他所说的方向瞧去。那老者约有六十岁左右,穿一件蓝花缎的羊皮抱子,圆月似的脸上皱纹纵横,须儿已有些灰白。他对面那个穿黑呢大衣的男客,面色黑黝,、身材魁梧,好像是北边人。
我微笑着答道:“这是你的推想?你怎么能知道?
霍桑把纸烟取了下来,缓缓弹去了些灰烬,仍低声说话。
“你也一样有眼睛的啊。
“我的眼睛正在另一方面活动,不曾读见。你究竟谁见了些什么?
“我看见那黑脸大没有一个皮包,起先本好好地放在吊板上的;接着他忽而拿了下来,移在自己的座分;隔了不久,他又匆匆忙忙地把皮包换到他座位的下面大,踏在自己的脚下。刚才期查票员进来的时候,他还流露一种慌张的神色。这种种已尽足告诉我那皮包中一定藏着私货。并且我估量他的私贩的经验还不很深。”
“那个老头儿呢?”
“这更是显而易见了。在这半小时中,他的手已经摸过他的衣袋七次。有一次还显出惊慌的样子,似乎觉得他袋中的东西忽已失去了。其实只是他自己在那里捣鬼——瞧,他的右手又在摸袋了。这已是第八次哩!
我重新瞧那老人,看见他的右手似模非模地在抚摩他的衣袋外面,目光向左右闪动,流露出一种过分谨慎的神气。
霍桑又附着我的耳朵说;“你瞧,我们的右边还有两个西装少年。我猜他们的行囊中一定也藏些钱。”
我又把目光回过来。这两个人一个穿一件深棕色的厚呢外衣,里而是一套灰呢西装,头上的呢幅也是灰色。他的脸形带方,颧骨耸起,眼睛也很有精神。另一个面色较白嫩,眉目也比较端正,头上戴一顶黑色丝绒的铜盆帽,一套保育花呢西装,外面罩一件光泽异常的黑色镜面呢外衣,镶着一条獭皮领口。他们俩的年纪都只二十六七。那个穿棕色大衣的正在回讲划指。他的穿獭皮衣领的同伴却在敛神额所,不时还点头表示领会。
霍桑又说:“包朗,你瞧这两个人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霍桑的敏锐的眼光平日我本是很佩服的,不过像这样子片面的猜测,既没有方法证实,他的话是否完全正确,委实也不容易知道二我只向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霍桑仍很起劲地说。‘哦瞧这两个人所以穿西装,大概是含些风头主义的,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尝试。你瞧,那个穿棕色大衣的便领又高又大,和他的头颇显然不相称。他的同伴的领结,颜色是紫红的,未兔太火辣辣,太俗气,扣打的领结,手术又不在行——收束得太紧些了。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自然。我相信他们的出门的经验一定不会太丰富。假使今天这一节车上,有什么剪级的匪徒或编号,着实可以发些地利市——”
我不禁接嘴道。“好了。我们此番旅行,目的在乎苏散。现在你手空里空费无谓的脑筋。这又何苦?”
霍桑微笑道。“晤,你的话不错。不过我的眼睛一瞧见什么,脑子便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应,同时就不自主地活动起来。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对,我的确应当自制一下哩。
他重新烧了一支白金龙,衔在嘴唇里,把双臂交抱在胸口,闭找了眼睛,缓缓地吐吸。我又传着车窗,恢复我的野望。不料霍桑的话声刚停。我们背后座上的两个客人忽而畅谈起来。我本想不理会,但是他们的谈话很有吸引力量,竟使我不能自主。
一个人说;“现在火车上的匪徒真多极了——尤其是二等车中,更多这班人混迹。他们的外表上都穿得很阔绰,谁也不会疑心他们是行窃的扒手。他们的手段都是神出鬼没的,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晤,着实厉害得很!
另一个人回答:“不错。上月里我也亲眼看见过一件窃案,很有趣。
首先一人引起了好奇心似地接口。“有趣?爷,你说说看。
第二人干咳了一声,答道:“那时有两个客人坐在我的对以,一胖一矮。这两个人都是上流入打扮,外表上一无可疑。他们俩因着同座的关系,彼此攀谈起来,不久就渐渐地熟悉了。一个身材较矮小的人便摸出纸烟来敬客。另一较肥胖的人略一谦逊,便接受了烟,从袋中摸出火柴来烧吸。他们且吸且谈,越谈越见投机。不料不多一会,那个受烟的胖容忽而语声渐息,闭了狠打起味来。我起初原不在意,只诧异这个人怎么突然便睡。
“这样静寂了一会,忽而一声汽笛,苏州站到了。那个赌烟的矮子急忙忙立起身来,举起两手向吊板上去提取皮包。那个打盹的胖子,鼾声然财地已经好一会了。这时候他忽而睁开眼睛,也突然站起来。
“他冷然地说:‘朋友,你拿错了皮包哩——慢!这里还有一副手调,也请你带了去!’
“语声既终,接着是一种罂骼的声音打动我的耳鼓。我抬头一瞧,那赠烟的一客,皮包还没有到手,一只铜瀚却已套上了他的手腕。原来那赠烟的固然是个骗子,但是那个表面上被骗的胖子却是铁路上的暗探。那骗子昏了眼睛,竟向泰山头上去动土,结果是自投罗网。你想有趣不有趣?
故事终结以后,这车座的一角略略静默了片刻。我也听得很有兴味。
那第一个开口的人评论说:“晤,果真怪有趣。我想那骗子利用的工具,谅必就是那支敬客的纸烟。是不是?
“当然。”’讲故事的客人答应着。
“但是那个侦探既然已经吸了他的烟,怎么倒不曾昏迷?
“这一点我当初也怀疑过的。但据那侦探自己说,他接受纸烟以后,在伸手去摸火柴的当地,乘机换了一支。那骗子竟粗心没有防备,才反而落进了侦探的圈套。”
类乎这样的故事资料,火车厢中真是一个最丰富的免费批发所。你如果高兴,一件件采集起来,结果一定会很有可观。不过我并没有这种收集的企图,现在为“言归正传”起见,对于这种题外的资料不能不就此割爱。
二怪声
我们到达南京以后,发现各处的旅馆都已住满了人。新都的气象毕竟已改了旧观。后来我们就在一家中等旅馆里权且住下了。这旅馆名叫新大,位置在城中的集贤街,地点上还算闹中取静。当晚霍桑的好友费树声,就来请吃晚饭,畅谈了一会新都的景况,彼此非常有兴。费树声在外交部里担任重要的职务,见闻当然很丰富。他的谈话很多,话题也渗透到各方面,我一时不能尽记。总而言之,政治的设施,市政的建设,社会的改进,一切都在振作发达的进程之中。
我们的卧室是四十号,虽然靠近马路,幸亏那地点比较地僻静,睡时还算安宁,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巧合。我们火车中瞧见的两个西装少年,也同住在这旅馆之中,并且就在我们的右隔房四十一号。当我们回进去时,曾和那个穿獭皮领大衣和紫须结的少年相见。他似也认识我们,白嫩的脸上现出一些微笑。我后来知道这人叫杨立素,还有他的那个穿棕色大衣高颧骨的同伴,名叫马秋霖。他们大概也是找不到别的高等旅馆,故而才降格到这新大来的。
这一天晚上,我因着多饮了几杯酒,忽而发起热来;第二天早晨头痛如裂,热仍没有退尽。我们本是为游历而来,忽然身子不爽,打断了游兴,未免有些不欢。
霍桑慰藉我道:“包朗,你不必失望。姑且休息一天,明天等你身体健了,我们再同游不迟。此番我们专诚是为游散来的,外面既不宣扬,当然不致有人来打扰。我们即使在这里多耽搁几天,也不妨事。
霍桑所说的话和实际恰巧相反。这一天——2月19日——的金陵报上,就登着我们到新都的消息,并且把我们所住的旅馆和卧室的号数都登得清清楚楚。
霍桑读过了报,皱着眉头说:“这一定是昨晚上费树声所请的几个陪客漏出去的。
我答道:“有了这个消息,万一又有什么人登门求教,我们的畅游计划岂不是又要打岔?
霍桑道:“那也不妨。明天我们若能找得一个旅馆,便可以悄悄地迁移。
这天上午霍桑应了费树声的请约,到外交部中去参观。我因着发热,就一个人留在寓中。心理学家说,人们的心理常会受身体的影响而转变。身体软弱或因病魔的磨折,往往会造成种种偏于消极衰颓的幻想。我的身体既然不健,精神上真也感到烦闷,而且真引起了不少遍思。但是也有一件实际的事引动我的注意。我听得隔壁四十一号室中,有银圆的声音透出来,似有人在那里盘算款项。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带了多少钱,究竟来干什么。不过上一天在火车中,霍桑就料想他们俩的行筐中一定有钱,这一点现在果然已经证实了。
晚饭时霍桑仍没有回来。气候转冷了。我仍旧睡在床上,虽不致兴客店孤灯之感,但室中并无暖气设备,冷冰冰地寂寞寡欢,再也不能合眼。到了深夜十二点多钟,街上的人声静了,旅馆中的寓客也大半归题。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已逐渐归于静止。霍桑仍不回来,我觉得翻覆不安。他今天整天在外面应酬,怎么这样深夜还不回离?他明知我一个人在客店里卧病,如果没有必要,怎么这迟迟不回来?一种意念突然袭击我的意识。莫非有偶然发生的案子把霍桑留住了吗?…或是他竟不幸地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这是我的神经过敏吗?不。因为我相信一个处处圆到面面玲线的人,不一定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在社会上做事,要是肯负责的话,一方面固然可以受人推崇,另一方面也不免会受人的嫉妒猜忌甚至怨恨。我们干了十多年的侦探生涯,所受到的社会上的称扬固然不少,但暗中和我们结怨的人也未始没有。此番我们出门旅行,报纸上既已漏了消息,有什么歹人暗中向我们狙击,也不能不算是可能的事。
时计打过了十一点钟。旅馆的内外都已完全静寂,我兀自不能睡着。我的头仍在群赠刺痛,鼻孔中依旧觉得热腾腾地难受。忽而有一种奇异的声音直刺我的耳官。我微微一震,便从床上仰起了身子,敛神倾听。旅馆中却仍死寂无声。我重新躺下去,自以为也许真是我的神经在作祟了。
嘘……嘘……嘘…。
那怪声又继续发生了!这声音幽哀而纤长,像是秋夜中怪鸡的鸣声,又像有什么人在低低地合唇而嘘。我默揣那声音的来源,就在窗外阳台下面的马路上。我因急急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灰鼠皮袍,轻轻走到廉前。我先把窗帘拉起了一角,向外瞧视……下面黑暗中有一缕电筒的光亮了一亮,正向我们的窗口直射;但一转瞬间那光又立即熄灭。我也急急把窗帘放下,蹲下了身子,心中十二分惊疑。
这是什么玩意儿?莫非我的通想不幸成了事实,当真有什么人要来和我们为难?但瞧霍桑的深夜不归,又加上这种怪声电光,岂不太凑巧?这当地我的思潮起伏的速度,任何算学家都计算不出。我应得怎样应付?回床去睡?当然不可能。索性开了窗瞧一个明白?那也太冒险。最后我才决定主意,不如悄悄地下楼去瞧瞧,然后再随机应变。
我已忘掉了头痛,急急套上裤子,把皮袍的纽子扣好,又拔上了鞋子,末后还罩上一件大衣。我打开了旅行皮包,取出了那支常备的手枪,定一定神,就准备开门下楼。
找在打开房门以前,又疑迟了一下。这时候旅馆中除了看门人和值夜的条房以外,旅客们都已睡了。我这样子惊惶地出去,假使那守门的人向我问话,我又用什么话回答?真会有刺客吗?还是我神经过敏?万一如此,会不会弄出笑话?这种轻举妄动,在我个人虽没有多大关系,但传到外面去,带累了霍桑的名誉,那岂不难堪?
这时候我又仿佛听得卧室外面的甫道中有轻微的脚步的声音。
声音也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含着偷偷掩掩的作用。更奇怪的,那脚步似乎到了我的房门外面便停止不动!
我的神经不禁紧张起来,一手握着手枪,挺立着不动,准备有什么人推进门来。隔了一会,房门却始终不动,可是我的本能上明明觉得门外有什么人站着!像这样子隔着一扇扳门地彼此敌对,我的精神上实在已忍受不住!我鼓足了勇气,右手握枪,左手猛握门钮,突的将房门拉开。
房门外面果真有一个人赫然站着!
三惊呼
我说一句老实话,这时候我的神经委实已起了异象,若非那人开出口来,也许要闯出大祸。
那人低声叫道:“包朗,干什么?”
我呆了一呆,急忙收摄神思,把攀着枪机的食指放下了。我的眼睛围着从灯光中突向较黑暗的地方瞧去,一时实在瞧不清楚。那人似乎穿着黑色的西装,铜盆帽的边檐压得很低。可是我听得了那不会错误的声音,知道这个人正是我悬盼已久的霍桑。
霍桑进了门来,一边旋转身去轻轻地把门会上,一边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他低声问道:“你的头痛好些吗?”他瞧见了我手中的手枪,又诧异道:“怎么?你拿了这玩意儿要打谁?”
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向他呆呆地瞧着。他的面色也显得起骇不宁;他的惊讶的目光也一眼不笑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我问道:“霍桑,你可曾遭遇什么?”
霍桑反问道:“你指什么说的?”
“你不曾碰到什么意外——譬如暗中给人袭击一类的事?”
霍桑仍凝视着我的脸,缓缓地摇摇头。
“没有啊。你怎么有这个意念?”
“你为什么这样子深夜回来?”
“我因着树声的介绍,遇见了几个从前线回来的军官,听他们讲战事的经历,忘了时刻,撇你一个人在这里,很抱歉。”
“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
“电话是打过的,可是这里的电话线坏了,打不通。对不起。”
“晤,事情太凑巧!
霍桑拍拍我的肩,笑着说:“身体上有了病,容易产生非非想。你凭空里疑心我遭遇意外,也就是一
我接口说:“这倒不是完全凭空。”
“喔,有什么事?”
“窗外的马路上曾发生过怪声和电光,都非常可疑。”我把经过的情形扼要地向他说了一遍。
霍桑听我说完,微微点点头。他卸去了外衣,把我送到床边,又婉声向我曾解。
“这也许是偶然的事,与我们完全无关。昨天你在火车上劝我不必应费脑力,现在你自己的身子还没有健全,何必也瞎费心思?夜深了,快些题吧。”
刚才的事还使我放心不下。我总觉得有些踱跷。我又继续问话。
“你进旅馆来时,门外可有什么异状?”
“晤——没有。”’
“那末你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有这种偷偷掩掩的秘密状态?”
“这个——这也是你自己多疑。试想半夜里回到公共的寓所里来,假使也像那些没受教育和不顾公德的人们一般,高声惊扰人家,我们的人格又在哪里?现在你别再多说。第一着你得快快地解了衣裳,闭目安睡。如果你再有话,恕我不客气,我也不回答你了。”
霍桑这种强制的态度,我实在不能——也没法——抵抗。我受了他的最后的训诫,心中虽不满意,也只能勉强遵命。
我睡不多时,忽而做一个恶梦,觉得有一个刺客进我们的卧室来行刺。我一惊而醒,揭开帐门,忽见霍桑的帐子也在那里颤动。
我呼道:“霍桑!……你没有睡着?”
霍桑立刻低声答道:“什么?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着了,梦见你被人打了一枪——”
“包朗,别再胡思乱想!快睡!天快要亮哩!”
我第二次睡时,比较地酣适些,不料又被一种惊呼的声音所惊醒。我突然坐起来,下床瞧视,白漫漫的曙色已经在窗上透露。那惊呼声音就是从隔壁四十一号的马杨两个少年的室中发出来的。
“哎哟!……哎哟!……不好了!”
霍桑也早已从床上坐起,忙着穿衣服。他的语声也带着惊煌。
他道:“唉,隔室中也许出了什么乱子哩!——包朗,别慌。快穿好衣服,不要再感寒气。你不如等一等,让我先去瞧瞧再说。”
这一次我不再听他的命令。我的好奇心既已激动,自己也按捺不住。五分钟后,我已穿上饱子,跟着霍桑走到了隔室。
一个左隔室四十二号的瘦长的中年男客也惊动起来,抢着奔进四十一号去。一个值夜的条房正跑下楼去催醒帐房。
那白脸的杨立柬仍在连连呼叫;“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钱包术见了!
那四十二号的中年寓客问道:“有多少钱呀?
杨立索道:“四千五百元钞票,五百元银币,还有——”
这几句话还没有完,那高颧骨的同伴马秋霖忽也作声惊呼。
“立素,我的大衣也不见了…唉!还有我的文书皮夹呢?
“哎哟,不得了!
“皮夹里面还藏着重要文件呢!
“这——这怎么办?”
两个人的惊呼声音闹成一片;他们俩的舞手蹈足的动作更助村了气氛的混乱。
那四十二号瘦长的寓客,头发已有几茎花白,身上披一件文绸棉袍。我瞧他的面貌很像有些头脑,又像是出惯门的。他一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的或子把好,一过高声说话。
他道。“喂,你们走走神。不要这样子慌乱,慌乱也没益。现在先得查明,这些东西究竟怎么样失掉的。
姓马的忙应道:“那当然是有人进来偷去的。
瘦长子说:“这失窃的事是谁发见的?
那白睑的少年应道:“我发见的?”
“瞟,你所得偷地进来?
“不,我起先睡得很熟,不听见什么。刚才我起来小道,”忽见房门半开、我叫秋霖,秋震还睡着。我记得这门是我亲手锁的,因此便知道不妙。我开了镜台的抽屉一瞧,我的钱包果已不见。这一定是这旅馆里有了贼哩!
马秋霖附和道:“不错,我们快去叫警察来,赶紧在这旅馆中搜一搜,也许还可以人贼并获。
霍桑和我跨进这四十一号以后,只是站在那中年瘦长子的局面,旁观地静听,并不发表什么意见。直到这时他方才开口。
霍桑说:“这意见不错。但我们不妨先瞧一瞧,可有没有线索。现在先瞧瞧这房门,门既然锁着,偷地怎么样会进来?”
瘦长的四十二号客人似也赞同,大家都走到门口来察验。
那客人忽作惊喜声道:“唉,这锁果真被什么东西撬动过哩。瞧,钥匙孔上不是有很明显的痕迹吗?”
霍桑低下了头,把锁孔的两面瞧了一瞧,又微微点点头。他正要发表意见,忽听得房门外面一阵惊乱的脚步声音,从楼梯那边奔过来。
一个人嚷道:“快去敲四十号的门!……快去敲四十号的门!”
我暗暗一惊。四十号是我们的寓室。难道竟有人疑心我们?霍桑的举动很快,立即把门拉开了探头出去。
他接嘴道:“我就是住在四十号里的。什么事?
我的眼光也从霍桑的肩头上瞧去,看见那乱嚷的人是个秃发的矮子,就是这新大旅馆的帐房。他一听霍桑的话,连忙住步。
他问道:“你可就是大侦探霍桑先生……哎哟!还算巧!霍先生,这件事总要烦劳你老人家——-”
霍桑插口道:“别喀惊,你走进来讲。”
那两个失主和四十二号的寓客,都不期然而然地把目光瞧着霍桑。似乎霍桑的姓名,他们早曾听得过,刚才却当面不识,此刻听得了帐房的话,便都显出一种出乎意外的神气。
霍桑同帐房道:“王先生,这件窃案一共有五千多元的损失。这位马先生还有重要的文件一起被窃。”
帐房急忙道:“是,是——不过我们旅馆的章程是不负赔偿责任的。就像你先生有重要的东西交明我们,我们当然负责。若使并不交明,你们自己藏在身上或卧室中,我们怎能负得了责任?所以——”
杨立素睁着双目,厉声道:“你的嘴倒厉害!人家失了东西,你开口便不负责任。这件事明明是有人撬开了室门进来偷的。偷的人不消说是在旅馆里。你既然变不讲理,我也不妨说你们庇护着偷儿,故意欺害我们旅客。并且——一”
霍桑排解似地说:“喂,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何必说废话?现在我们还须查得仔细些。假使这窃贼就在旅馆中,我们就得查明是什么样人。是不是什么条房?或是其他旅客?或者竟就是这位帐房先生——”
帐房发急道:“什么?是我?”
霍桑说:“我原是假定地说,你别急。现在我们应得查一个水落石出,那才是正当办法。来,我们走出去瞧瞧,有没有来踪去迹。”
我们还没有走出卧室,忽然有一个条房急步奔进来,向着那秃顶的帐房报告。“王先生,我们已发见了窃贼的出路哩!”
四关键
这报告的条房名叫阿福,是一个短小精悍的人物。他的报告引起了我们深切的注意。
霍桑先问道:“出路在哪里?”
阿福道:“就在楼梯头对面的窗口里。你们跟我来。”他先回身退出。
我们一行人都踉在他的后面,走过了一道短短的南道,直到近楼梯的一个窗口面前。那里有两扇玻璃窗,完全开敞。窗口上有一条麻绳,一直宕到下面;那麻绳的一端有一个铁钩,钩住在窗槛之上,另一端直拖到窗外的地上。窗外面是一条小街。偷儿在这条绳子上上下,当真是一条很妥当的捷径。
姓王的帐房欢呼说:“好啊!这可以证明白了。偷儿不是旅馆中的人,明明是从外面进来的。”
被窃的杨立素马秋霖都不服气地怒视着姓王的,但又面面相觑,呆住了找不出话。
略停一停,杨立素怒容满面地说:“无论如何,你们总得负责。你一味想卸肩,我可不能让你打如意算盘!你们一定要赔偿我们!”
霍桑俯着身子在那窗槛上细细地察验,又探出头去,瞧那窗下面的小街。
他回头说:“你们怎么又说空话?据我看,这条绳子虽足以表明有人从外面进来,但旅馆里面一定有内线。”
这句话分明又使那帐房十二分失望。他紧闭着嘴唇,两只胡桃似的眼睛向霍桑凶狠狠地瞧着他的眼光中有一种明显的表示,仿佛说:“真不识趣!我请你帮忙,你却反把责任归到我身上来了!
他大声问霍桑道:“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霍桑仍镇静地答道:“你要根据?晤,有的。第一,这条绳子所以能够钩在这窗槛上,当然是有人先开了窗然后钩上的。像昨夜这样的天气,照我们的旧习惯,这两扇窗夜里总是关闭的。假使这里没有内线,这窗怎么会开?第二,这绳上的铁钩若说是外面丢进来的,即使钩得牢,也不能钩得如此稳妥。是不是?所以我敢说这开窗和钩绳的动作,都是里面的人干的。我说这里面有人作内线,难道说错了?”
帐房的面色由白而变青,眼睛里几乎爆出火来,却兀自紧闭了嘴,又不能向霍桑发作。
马秋霖趁势道:“现在明白了。我们的损失应得问你们赔偿。”他用手指指着那帐房。
杨立素也附和说:“当然,当然。我的钞票和银元一共有五千——”
霍桑忽剪住他们道:“慢!赔偿责任,旅馆也不能担任,那是通常的惯例。我看眼前最切要的,我们应当责成王先生查明那个内线和偷儿,别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王帐房发急道:“你——你叫我怎样去查?你简直要害我哩!
杨立素瞧着旁边的阿福咕着说:“这里的茶房有几个?都给叫来问问。……你——”
短小的阿福着了慌,期期地说:“我——我可没有关系——昨夜里李长发请了假,我——我做他的替班——”
马秋霖大声说;“哼!有个茶房昨夜里请假!这就值得注意——”
霍桑摇手道:“你们别扯谈Z这案子我自信很有把握。不过这旅馆中的人,都须听我的指挥。王先生,你可能办得到?”
秃顶矮子的目光一转,神色平静了些,忽又变了一副面孔,仿佛车轮上的橡皮胎,起先本是饱满满地打足了气,一霎眼间,气孔开了,立即软了下去。
他忙答道:“唉,霍先生,那可以!那可以!只要你能给我查明白这件案子。”
霍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大家回房去。这是公共地方,时候还早,别的客人还在做他们的好梦,不应再惊扰他们。”他又回头来瞧那两个失主。“这案子大概不久就可以破获。你们都可以放心。”
我们回房以后,我正想问问霍桑所说的把握到底是什么根据。霍桑忽又单独地匆匆地退出,过了十分钟光景,我结束了我的漱洗工作,他刚才回进房来、他瞧见了我脸上的那种急于究问的神气,便一边洗脸,一边先向我说话。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你再休养一天,用不着多费心思。”
“我的热度已经退了,头也不痛。喂,霍桑,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躁跷,你怎么说简单?”
“我自信不久便可将它破获,用不到你费什么脑力。”
“咯,你竞觉得如此轻易?……莫非这案子的内线就是旅馆中的茶房?”
“也许比你所说的更简单些。”他的嘴角上露着微笑。
我诧异地问道:“什么?你可是疑心那四十二号的瘦长子…”
霍桑忽摇手止住我。“‘轻声些。你别信口胡说。”
“那末你怎么又说十分简单?难道杨立素的款子实际上并没遗失,这只是一出假戏目的,在乎诈索赔偿?”
“你越说越远了。无论杨立素的态度容色断不像是做假戏索诈的人,即使如此,他们的计划也笨极了。你想旅客们失了钱,随便说一个数目,旅馆主人便负赔偿的责任,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法律?”
我再答不出话。霍桑所说的简单,在我眼中却是一个囫囵的谜团!我心中实在按耐不住。
我又问:“霍桑,你的意见究竟怎么样?爽快些说一说,免得我牙痒痒的!
霍桑已抹干了脸,正对着一面镜子梳理他的稀薄的头发。他听了我追究的问句,忽向镜子里嘻了一喀,才慢慢地旋转头来答话。
他说:“包朗,我想你自己一定也有某种见解。不如你先说一说。”
我略一沉吟,答道:“是,我当真也有些意见,不过我跟你不同,不敢说怎样简易。”
“晤?
“我觉得昨夜里我所经历的口啸声和电光,似乎和这案子都有关系。”
“晤,这话很有价值。”
我很高兴。“你也赞同?”
他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可知道这里面的情由怎样?”
“这两个失窃的人,正如你先前所料想的挟着巨款。他们在火车中或别处仍然露了眼,便被人尾随到这里。后来那人就买通了内线,着手干这案子。你想这推想可近?”
霍桑忽摇头道:“不,我不赞成。如果照你的话,这案子就很复杂,不能算是简单的了。”
我忙道:“我原说你看得太觉轻易了啊。那末你的见解究竟怎么样?”
霍桑丢下了那只假象牙的发梳,微微笑了一笑。“包朗,你的性急脾气委实没法更改的了——好,现在我不妨给你一个关键。这案中最奇怪的一点,就在那马秋霖的一件大衣同时失窃。”
“怎见得奇怪?那大衣不是也可以值钱?”
“是的,但你总记得那是一件棕色的呢大衣,已不见得怎样新。你想比那件獭皮领的镜面呢大衣,价值的大小怎么样?”
“虽然。但偷地拿东西,顺手与否是一个问题,势不能从容地估价和挑选。”
“不错。但那偷地既从绳子上上下,身上带了四千五百元钞票,五百元银币,已是很沉重,何必再带这一件累赘的大衣?”
“这话你说得太牵强。大衣穿在身上,未必累赘。况且你既说他有内线,那尽可等他下地以后,那内线才将赃物抛落下去,也不一定要穿在身上。”
霍桑又笑了一笑,点头道:“包朗,你的理解力委实进步得可惊。不过这个内线既然把赃物她落了下去,却仍让那根绳子钩住在槛上,富也开着。这样一个助手,假使和你合伙儿干事,我想你也要尊他一声‘笨伯’了吧?”
我经他一驳,觉得果真有些解释不通,不禁呆了一呆。
一会,我又道:“霍桑,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句话不是和你自己本来的推想矛盾了吗?”
霍桑似笑非笑地顺着我的口气问道:“矛盾?”
我应道:“瞧你现在这句话的语气,不是说这案中并没有内线了吗?”
霍桑又把眼睛合成了细缝,瞧着我笑了一笑。他正要答话,室门上忽而有很轻的剥啄声音。霍桑立即做了一个手势,叫我不要声张,随即轻轻地走过去开了门走出去。
五训诫
当霍桑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我心中仍疑惑不安。他起先既然说有一个内线,现在又说这内线太笨,好像是没有的,真使人莫名其妙,大概他先前所说的内线,并不是真正的见解,只是一种虚幌,目的在故意使人不防备。我揣摩他的口气,很像这件案子完全是旅馆中人干的,实际上并无外来的人。那窗口上的绳子,只是偷窃的人放布的疑阵。假使如此,那赃物也许至今还没有出门,因此他才看得如此轻易、不过他也太轻易了。他为什么不立即动手?赃物不会因着延搁而给乘机运出去吗?还有那行窃的人是谁?蚕桑难道也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味卸责的姓王的矮子可也有些儿嫌疑?还有请假的茶房李长发有没有关系?
我的疑潮正自汹涌起伏的当地;霍桑已回进来。我想继续向他问话,忽见他的目光灼灼地转动,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他低声问我道:“你的头当真不痛了?”
我立即应道:“完全好了。”
“好。今天冷得多。你再加一件大衣,跟我去。”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说:“取赃物去。”
我诧异得向他呆瞧着,但他的神气决不像开玩笑。
“赃物在哪里?”
“别多问。案子快破理。轻些,别惊扰人家。”
他匆匆把身上的一套黑色细条纹的西装脱下了,打开皮包,换了一件深青素绸的灰鼠袖子。他为什么改装?可是我已没有机会发问。他已经首先轻步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下楼。
我们出了旅馆,向集贤街的东面走去。天气真比上夜冷得多,峭厉的北风吹在脸上有些地刺痛。转了两个弯,霍桑在转角上站住。我一路默默地跟着,不知他的目的地何在。他忽向转角上的一爿茶铺指了一指。
他说:“这是迎月茶楼。我们上去喝一杯茶。”
我们到了楼上,因着时候还早,除了有几个喝早茶的老茶客外,还不算怎样拥挤。有些人正在洗脸,有些人却在吃包子。但瞧他fIJ那种安闲从容的神气,便可知道他们喝茶资格的老练。那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恰巧空着,霍桌就坐下来,泡了一壶雨前。他的目光向四周溜了一下,忽而笑嘻嘻地向我低语。
“包朗,北民真帮我的忙;
这句话太突兀。什么意思?我真想不出。
我也低声问道:“霍桑,你指什么?”
他摇摇头,又低声向我说。“我下楼去有些事。你等一等。”他随即站起来走下去。
我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默坐着,便先叫了西客包子,预备作我们的点心。我们探案以来,所经历奇怪的案子很多很多,但像这样似易非易没头没脑使人捉摸不着的案子,却还是第一遭。约摸过了六七分钟光景,霍桑才回上楼来。
我问道:“你在下面干什么?
霍桑道:“我写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那旅馆的工帐房,通知杨立素到这里来领赃物。
“到这茶馆里来领取?
“是。
“赃物就在这里?
“是啊。你还没有瞧见?
“奇怪!我怎能瞧见?……在哪里?
霍桑忽向着一只靠壁的桌子捐了一指。我回头礁时,见一个人背向我们坐着。我不觉暗暗一震。这人穿一件西式的厚呢大衣,颜色是深棕色的,里面穿的却是一件黑布棉袍,有些不伦不类。我仔细一瞧,那大衣很像是那马秋需所穿的一件。不过那人的脸儿又丑又黑,又陪了一目,年纪已近四十,我却从来不曾见过。
我低声问道:“这是马秋霖的大衣?”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
我又问:“是他偷的?怎么就穿在身上?
霍桑作简语答道:“北风!”他随即把一校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我暗忖这个人既然就是行窃的偷儿,霍桑为什么不马上设法捉住他?并且他又是用什么方法查明的?我正想再问,霍桑拉拉我的衣袖,似禁我作声。我抬头一瞧,忽见有一个穿灰色呢西装,戴灰呢帽子,不穿外衣的人急步走上楼梯。那人就是方脸高额的四十一号里的马秋霖。他谅必是得了霍桑的消息,赶来领赃物了。看他急匆匆的模样,一幕小小的武剧,说不定会马上演出。可是这料想是错误的。马秋霖立定了瞧了一瞧,便向着那靠壁的桌子走过去,却不像有打出手的姿态.更出我意外的,那个容深棕色大衣的人,也立起来向他招呼,彼此竟是相识的!
我禁不住低声问道:“这两个人是串通的?”
霍桑摇摇头。“别多话。好戏多着呢!你张开眼睛瞧吧。”他说完了话,忽又急急地走下楼去。
我一个人坐着,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茶,包子送来了。我就一个人大嚼。包子是鲜肉 馅的,可是送到嘴里,我只觉得有些咸味。“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哈又多了一个例证。我一边吃,一边又斜过眼光去瞧那靠壁的桌子。那两个人坐定以后,彼此低头密谈。一会,他们的谈话的姿势逐渐变异,似乎彼此的意见上有些冲突。接着,他们越谈越不客气,声浪渐渐高起来,大家都有汹汹之势。太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语声太含糊,我又不便走近去听一个仔细。这一出哑剧真使我纳闷极了!
又隔了一会,局势更恶化了。我听得凳子移动的声音,那两个人都已立了起来,仿佛要动武了。在这当地,我忽见霍桑疾步回上楼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獭皮领黑大衣的杨立素,一个是秃发的姓王的帐房。
霍桑一直走到马秋霖的面前。我也导立起来雕过去。马秋霖旋转头来,他的面色突的变异,忽似骤然间罩上一重死灰。他看见我们恰巧围住在他的左右,更现出一种瑟缩惊恐的状态。
霍桑含笑说;“马先生,你跟你的朋友为什么闹起来?莫非你要向他索取杨先生的五千元?噎,我告诉你,他实在不曾吞没。那的确是冤枉的。
杨立素惊呼道:“唉,秋霖,你的大衣在这里了!我的钱呢?”
杨立素在那五脸人的肩上推一淮。那人像变做了一个木人。马秋霖脸上的死灰颜色也变成了白纸一般。他的嘴唇有些颤动,随即低着头默不发话。
霍桑代替他答道:“杨先生,你要取还你的五千元吗?那不能如此容易。……喂.大家坐下来。……杨先生,你先说说你带了这大宗款子到这首都来,究竟要干些什么?”
杨立素把惊呆的眼光瞧着马秋霖,凝注着不动,显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马秋霖的头当然不曾抬起来。
霍桑又说;“杨先生,你须老实说。假使不然,你的钱也休想取回。”
杨立素被这句话一逼,才把目光回了过来,慌忙道:“霍先生,我老实说。我到这里来想谋个差使——-”
“谋差使?那末这钱是运动费?”
“是。近来我听了秋霖兄的话,不禁有些儿官达。想做一个官,威风一下。据他说,这里他有不少熟人,若能花上三千五千块钱,准可以弄一个县知事玩玩——至少也可谋得一个警察所长的位置。因此我弄了些教子到这里来谋干。不料他还没有接洽好,这款于昨夜里便失掉。”他指一指那丑黑的瞎子。“现在这个人既然穿着秋霖的大衣,一定就是行窃的贼。我的五千块钱就得向他一
霍桑听到这里,忽而握着拳头在桌边上击了一下。接着他沉下睑来,厉声向杨立素呵斥。
他道:“住口!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混蛋!
杨立素的下后坠落了,瞪着眼发愣。霍桑继续申斥。
“你明明是一个青年,怎么会有这样错误的头脑?你什么事不能做,倒想做官?你想做官是摆威风的事?你又想得出这种卑鄙的手段!你因看这错误的官迷,才会结交一个贼友,受骗子的骗!”他的眼光向马秋霖的脸上一惊。“你不但头脑错误,你的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哩!
这几句训斥,说得上义正而辞严。那杨立素的身子突然缩小了些,目瞪口呆地瞧着马秋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他心中非常羞恨难堪。马秋霖似乎冷得在发抖,把低垂惊恐的目光瞧瞧那个穿棕色大衣的独眼同伴。这半睹的人也着了慌似地只向马秋霖呆瞧。霍桑又另换一个训活的对象。
他说:“马秋霖,你也算是个青年,怎么做起骗子来?我看你多少也受过些教育,怎么别的职业不干,却干这种卑鄙卖友的欺骗勾当?你简直太可恶?我想你干得这样老练,一定不是初次出手——”
马秋霖忽抬起了惨白的脸,颤声说:“先生,不——不!我因为赌输了钱,才——一才想出这个念头。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那半宙人的目光向霍桑一瞥,忽而旋转了身子,要想开步的样子。
霍桑忽摆一摆手,冷冷地说:“喂,朋友,安心些坐一坐吧。我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杨立素用手把半瞎子一推,那人果真很听命令他坐下来。杨立素睁视着他的同伴,马秋霖却仍垂着头发征。霍桑立起来走到阳台边去,侧着身子向外面挥一挥手,随即又回身过来。
他又向杨立素说。“孩子,你总算幸运,款子还没有落空。现在你可向王先生取了钱,再去读几年书,医医你的头脑。”他回头来向那秃发的帐房瞧瞧。
那帐房忽也变了脸色,着急道:“霍——霍先生,我——我赔不起——你——你——
杨立素插口道:“唉,原来你也是通同行窃的!”他凶狠狠地瞧着那矮人,像要伸手掴他一下。
那帐房急得额角上冷汗淋淋,几茎稀发在飘动,口吃地说不出话。
霍桑忙挥挥手说:“杨立素,别乱说。他不是串同的。不过你的五千块钱,现在却存在他的帐箱里。
那帐房的心头的重担,似乎还没有解除,他的张开的嘴唇继续在那里发抖。杨立素也张口呆瞧,似乎仍莫名其妙。我这时同样处在五里雾中,却又不便发问。幸亏霍桑并不放意刁难,略顿一顿,他便继续解释。
他向我笑一笑。“包朗,你对于这件事本来比我先发觉。你听见的怪声和看见的电光,都是这位独眼朋友的成绩。我因着顾到你的身体,所以不告诉你。
“哈?”
杨立素抢着问道:“霍先生,这回事你究竟怎样查明的?”
霍桑说:“事情是很简单的,也很凑巧。昨夜我回寓的时候,从旅馆的沿街的阳台下面走过,忽然遥见四十一号的窗口中丢了一个大包袱来。我立即审前两步,者见有一个人站在窗下接包。那人一瞧见我赶上前去,便带着包袱慌忙逃走。我正想追赶,不料这时候楼窗上另有第二个包裹落下。我顺手一接,觉得相当沉重;又仰面一瞥,见去包的是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人,就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我略一思索,便已瞧破了这出简单的把戏。接着,我进了旅馆,到帐台上把包打开来瞧了一瞧,一共是五千块钱,用一条长毛巾包裹着。我随即叫醒了这位王先生,把钱包交给他代为保存。
“我睡的时候还听得隔房的开门声音,分明有个人乘着值夜的茶房的打麻,有什么动作。所以等到案发以后,那撬门绳子等种种故设的疑迹,我当然一目了然。不过我不愿使这个接第一个包的同党漏网,故而当时不即发表。”他停一停,回头向我笑笑,仿佛说:“包朗,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我问道:“你早就知道行窃的是他?”我指指发怔的马秋霖。
霍桑点点头。“是。他先把自己的大衣丢下,明明是含着‘苦肉 ’式的掩护作用,却不料‘欲盖弥彰’,反而给我线索。
我点点头,表示清霍桑说下去。
霍桑又说:“我暗地里叮嘱条房阿福,凡有四十一号寓客的电话通信,或是出外,或是有人来访,都须报告我知道。刚才这位瞎先生大概因着电话打不通,送一张条子到旅馆里来,约马秋霖到这茶楼上来会见。阿福先把那条子悄悄地给我瞧过,我们就赶来等候。风先生又帮助我,教他将赃物穿在身上,使我再来一个一目了然。现在这案子果然已毫不费力的破获了。
这时有一个警察走上楼来,霍桑招呼了一下,取出一张名片,写了两句交给那警察。他又指着马秋霖和那半中半西打扮的独眼同党,叫警察把这二人带到警署里去。
五分钟后,那两个骗子已在被动局势下离了茶楼。霍桑在杨立素道谢辞去的时候,又向他进行最后的训戒。
他道:“少年,你记着我的话,赶快回去,把你的错误的头脑洗涤一下。……包朗,你坐一坐。你的包子已经吃了吗?……好,等我也吃完了,我们马上去拜谒中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