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侦探:昨天夜里,看到了澳洲的田地先生的两篇文章,一时很有感触。今不揣冒昧,对田地先生的文章略加修饰,两篇合成一篇,转载至此,聊供纪念。尤其那句“资料正确”最让我感慨难言──我毕竟有所贡献,我很欣慰。谢谢梁老先生,谢谢田地先生,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2008年12月16日下午,我受梁羽生的研究者“私家侦探”渠诚之托,前往悉尼西区一家华人开的疗养院探望梁羽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已经三年没见到这位大侠了,最后一次见到梁大侠应该是2005年在悉尼举办的那次名人人像摄影展,我和大侠都被收了进去,也都出席了开幕式。后来──2006年12月份,大侠回香港出席天地图书出版公司30年庆典时不幸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在香港调养了一段时间后,于2007年6月份回到澳州,直接住进了疗养院。那时,我正在北京写电视剧《穷爸爸富爸爸》。
自1987年,新武侠小说开山鼻祖梁羽生老先生一直住在悉尼。在悉尼文化圈,我们一般都称他梁大侠,或梁前辈。其实,真正的梁羽生研究者常常会把自己当做梁羽生的学生,尊称他陈老师──梁羽生的本名叫陈文统。2001年,我陪上海《新民晚报》副刊主编曹正文拜访梁羽生,曹就一直称梁为陈老师。曹是个梁迷,曾主编过一套叫做“大侠与名探”的丛书。
可我还是喜欢叫他梁大侠。2001年,我在悉尼文化界欢迎以王安忆和陈村为代表的上海作家代表团访问悉尼的仪式上介绍嘉宾,介绍到梁羽生时,我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踏遍全球八万里,谁人不晓梁大侠”的句子。这个句子得到了比上海作家还热烈的掌声。当然,我知道,这个掌声是送给大侠的。
新武侠小说的两位开山鼻祖梁羽生和金庸我都见过。就个人气质来说,金庸比较儒雅,而梁羽生则更像一个藏着一身武艺出没于江湖的大侠。其实,梁羽生也是一介书生,而且是一位国学大师。就国学功底来说──为了不惹怒金迷,我虽然不能说梁更胜金一筹,但至少可以说梁并不逊于金,平分秋色吧。说老实话,见了金庸之后,我有点不大相信他是个写武侠小说的,而且是开山鼻祖;可是,见了梁羽生之后,我却一眼认定,新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就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其实在我和梁大侠亲密接触的那个时候,大侠已经是重病缠身了,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还有癌症。可我竟然没看出来!大侠那时鹤发童颜,声若洪钟,而且思维敏捷,出口成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识到大侠的国学功底的。
可是现在呢?一路上我都在想,大侠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同行的张晓燕警告我说,你可能会认不出他的!我的心抖了一下。
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大侠入住的疗养院──陈秉达疗养院。这家养老院从外观上看,很像一个小小的汽车旅馆,不过挺新的,也很干净的样子。
疗养院是Nursing Home的中译,其实就是养老院。不过,澳洲的养老院都有一定的老人护理职能。
那么,陈秉达是何许人也?按照澳洲华人的说法,就是善长──这家养老院的主要捐赠者。澳洲的养老院不算是商业机构,但也不完全是政府机构或慈善机构,或者说是这三者的综合吧。就是说,私人资助、政府拨款,还不够,所以入住者还得交钱。交多少?取决于你是不是困难。特别困难的,把政府发的钱悉数交给养老院就行了。我们的大侠,因家中底子不薄,所以每个月得交2000澳元。
养老院的门是紧锁着的,内部人要按电子密码才能进来,外来人则要按门铃。张晓燕经常来,和大侠夫妇都很熟,知道密码。所以我说,张晓燕就是我的钥匙。
走进养老院,来到一个像是休息室的地方,看到很多老人坐在轮椅上,呆呆的,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很自然地就又想到了大侠,大侠──也这样吗?我的心又抖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大侠比这更差。
我像是逃亡似地穿过这个有很多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休息室──我怕我和他们比,依然充满活力的年龄会令他们不安──又转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就来到大侠入住的14号房间。门是开着的,远远地看到躺在床上的大侠,很安静。我们也放轻了脚步。张晓燕走过去,看了一眼,轻声对我说,睡了。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他瘦了很多,那张露在被单外面的脸被病魔折磨得已经没有多少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微微张着,看不到他在呼吸,就像是……我不敢想下去。
张晓燕征求我的意见,叫醒他吧?我急忙摇了摇头,别!让他睡……啊,我到外面转转去……我这样说着,就逃了出去。我不知道在怕着什么。
在前厅,我突然看到一幅梁羽生的赠字:
秉笔秉心循正道,达人达己仰高风
这是一首藏文诗,陈秉达的“秉”和“达”两字重复使用了两次。落款是:梁羽生撰赠,陈耀南敬书。我认真看了看时间,是2007年──应该是大侠刚搬进来的时候。
我又看到了大侠的风范。循正道,仰高风──这不正是大侠书中所描绘的武侠世界吗!
我突然激动起来,转身就往回走。
大侠还在睡。张晓燕又说,还是叫醒他吧?我还是不同意。张晓燕指了指小桌板上的一个杯子,说,送水来了,该起来喝水了。
我一看,那哪是水啊,分明是类似牛奶糊糊一样的东西。张晓燕解释说,他的肺不是很好,喝水怕呛,所以就弄成糕状……她这么说着,就去轻拉大侠的手臂:醒醒!她这一拉,没拉醒大侠,倒拉出一本书来!那是一本《宋词三百首详析》,就在大侠的手中紧紧攥着!原来大侠在睡觉前一直在看书!
他的心底依然眷恋着他的武侠世界啊!
又过了一会儿,饭也送来了。护士看大侠还在睡,先走了。
我拿出相机,又拍了一张。
照片中方盘右上角那个棕色水杯里装的就是大侠喝的“水”,左上角小碗里的绿色东西好像是菜粥,旁边的红色的东西应该是糕点。我们的大侠──就吃这个!
张晓燕果断地叫醒大侠。大侠醒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迷迷瞪瞪地看了看张晓燕,也没说什么。张晓燕就说,我们来看你来啦!我、田地,还有电台的……
大侠扭过头来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毫无疑问,我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唤起他的记忆。我有点失望,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这就是我们景仰的大侠?我捏了捏身边的口袋,犹豫着。口袋里有我的两本小说集,还有“私家侦探”托我带来的一封信和他们精心整理出来的“梁羽生小说年表”。我原本的意思,送大侠一本我的小说集,然后再请他在另外一本书上签个字。当然,还有“私家侦探”的重托……可是大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
我嘟囔一句,大侠还没睡醒呢吧?我的潜台词似乎是──今天就算了吧?张晓燕像是没尽到责任似的,有些抱歉,又有些不甘心,突然叫了起来:背诗!
我这才想起张晓燕写过的一篇关于梁羽生的文章中有这么一段:在他病榻旁的小桌上,总放着《宋词三百首详析》、《唐诗选注》等几本书。这两本面目全非,破烂的实在有点不堪触摸的唐诗宋词,却是他的最爱。每次去探望他,他总是要我随意抽选几首诗或几个词牌要他背诵。让我惊奇不已的是,无论我挑选哪一首诗词,他不仅都能只字不落地将整首诗或词完整的背出来,还能准确无误地告诉你,整首诗或词是由多少个字组成的。其超强的记忆力和对诗词歌赋的火热情怀,使我这个远远不及的晚辈深感惭愧。
瞧!下面照片中张晓燕拿的就是大侠那本整日不离手的宋词,已经翻烂成这样了!
我再朝大侠望过去,他的一双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你想听哪一首?大侠问。张晓燕翻了几页,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大侠果真就给我们抑扬顿挫地背了起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我的眼睛潮湿起来。多么好的老人啊!多么顽强的大侠啊!他整个右边的身子都不能动,得整日趟在床上,外出的话得由起重机把他吊起来,放进轮椅。可是他,依然活得这么乐观!这么精彩!他的思维敏捷得就像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记忆力好得就像是十几岁的孩子!
背完了几首诗,大侠的记忆开始回复了。
于是,我从身边的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书,一本送他,一本请他签名。
然后,才是这次拜访的主题。我把和“私家侦探”在网上的交往和大侠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拿出“私家侦探”的信,递给大侠。大侠接过来,认真地看了起来。电台的赵立江怕大侠看起来吃力,便凑过去,念给大侠听。(这封信是“私家侦探”代表清风阁所撰,实物用正体竖排。)
梁羽生先生:
您好。
我們都是您的武俠小說的忠實讀者,二〇〇四年間,您曾親筆為我們的論壇題名,對您的支持和鼓勵,我們始終感激異常。前一陣子,我們從網絡上,看到了您的身體不適的消息,大家都是十分擔心,很想和您聯係,卻又生怕打擾了您的靜養,而且并不知道您的聯繫方式。這次承蒙澳洲的田地先生相助,使我們有了一個向您致信、致意的機會。在此,我們衷心祝願您身體健康、萬事順利,早日戰勝病魔。
隨信附帶的几份資料,都是網友「私家偵探」(渠誠)先生和其他幾位網友,這幾年來的辛苦搜集成果;尤其他們核查的那份年表,更是來之不易。我們覺得很有意義,遂請田地先生幫忙打印出來,一并轉交給您。希望您能喜歡。
「清風閣」論壇全體成員 敬上
这时,我才提出“私家侦探”的问题:刘维群所著《梁羽生传》中的“梁羽生作品年表”记载,梁羽生《冰魄寒光剑》首发在香港报纸《正午报》上;但是他们查到这部作品更早的连载,是在金庸主编的《武侠与历史》上,署名凤雏生。可是刘维群在书中说他整理的年表得到梁羽生本人的首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羽生听了后,清晰地回答说:《冰魄寒光剑》首发在在金庸主编的杂志《武侠与历史》上。
就是说,“私家侦探”他们是对的了!
我很兴奋,于是拿出“smsjsmsj”、“侠圣”、“私家侦探”共同整理的“梁羽生小说年表”,递给大侠,说:这是他们整理出的最新年表,请您过目。大侠接过来,认真地看了起来。最后,他回答了四个字:资料正确。
大侠的广西口音很重,而且因为最近喉咙不好,讲起话来非常吃力,所以有些话很难听懂。不过这几个字我是听得清清楚楚──资料正确。
我把带来的资料都留给大侠。我松了口气。大侠虽然躺在床上,可是他精心结构的武侠世界,依然继续演绎着。
附录:田地先生的原文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