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尚未读过或初步涉猎者而写，以时代背景、创作时间为经纬。

一、四个系列，两部独立作品，四个朝代

　　通常我们说梁羽生有三十五部武侠作品。不过《弹指惊雷》、《绝塞传锋录》在报纸上连载时是一部，出版时拆成两部，《剑网尘丝》和《幻剑灵旗》也是，严格说来只有三十三部。加以《武林三绝》没有正式出版，一般人能看见的是三十二部。以下以三十三部讨论。

　　记住一件事：梁式武侠的特点是结合史实（对外），人物生生灭灭、代代相传（内部）。张丹枫横跨五部，由塞外贵胄而中原英雄，由少年狂态而年高德邵，而入土为安，而徒子徒孙绵延不绝。金世遗也是如此。

　　这样的「生生灭灭、代代相传」可分为四个系列：

　　一，大唐游侠（三部）。

　　二，宋、金、蒙古斗争（六部）。

　　三，天山（二十部，接近作品总数2/3，包括明代七部，清代十三部）。

　　四，清末义和团（两部，最早的作品）。

　　此外还有两部独立作品：《女帝奇英传》（唐）、《武当一剑》（明）。

　　系列有四个，朝代也有四个（两者不等同）：唐、宋、明、清。第一个写的是清，接着是明、唐、宋。后写的两个较早收工。明的起点是第五部作品《白发魔女传》，唐是第十一部《女帝奇英传》，宋是第十八部《狂侠·天骄·魔女》。清代作品最多，唐代最少。

　　以唐为背景者有四部：《女帝奇英传》、《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和《慧剑心魔》。《女帝》写武则天一朝。《大唐》三部曲演述天宝盛世至安史乱定后的朝廷、军阀及周边国家。从绿林看天下，因为秩序已经崩溃。旧派似无人书写唐代（至少没有名篇），梁羽生首开风气，如今又见黄易《大唐双龙传》。写隋唐的人少，或与历史素养有关。

　　以宋为背景者有六部：《武林天骄》、《狂侠·天骄·魔女》、《飞凤潜龙》、《鸣镝风云录》、《瀚海雄风》和《风·云·雷·电》，彼此相关，演述南宋、金和蒙古的勾心斗角，惟正统观过强，表现不理想。《武》创作最晚但背景年代最早。《狂》篇幅最浩大，也是本系列的开端。《飞》篇幅最短也最可看，其它五部可不看。宋代不是梁羽生的地盘，它属于金庸和温瑞安。
  
　　以明为背景者有八部：《还剑奇情录》、《萍踪侠影录》、《散花女侠》、《联剑风云录》、《武林三绝》、《广陵剑》、《白发魔女传》和《武当一剑》。《武当》和其它七部关系微弱，仅以霍天都与少林僧人的「忘年之交」等一二设定联系，应视为独立作品。明、清是武侠的主战场，前者更是「去历史化」者经常套用的背景，比如古龙。旧派名家文公直、朱贞木也以明代书写闻名，但结合历史颇深。

　　清代有十五部：《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江湖三女侠》、《冰魄寒光剑》、《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冰河洗剑录》、《风雷震九州》、《侠骨丹心》、《游剑江湖》、《牧野流星》、《绝塞传锋录》（含《弹指惊雷》，本名由后半部袭用）、《剑网尘丝》（含《幻剑灵旗》）、《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前十二部以天山为轴线，《剑网》与其交集在白驼山，可谓别传。《龙虎》和《草莽》自成「义和团」系列，故事年代最晚，创作却最早。梁、金、古都从清代入门。

　　霍天都是张丹枫的弟子，又是天山的立派宗师，所以天山横亘明、清两代。在高冷的群峰下是炙热的沙漠，沙漠之外才是压迫者的地盘。因此，天山是梁羽生的灵魂，也是神圣超凡的象征，兼武道和民族气节两面。即使出现不肖徒孙或侵入者，梁羽生都会适时予以铲除、护法，确保天山的纯粹性。入清后，天山屡屡支持抗清份子，甚至本身就是主事者。

　　必须注意的是，广义的天山非仅霍天都及徒子徒孙，乃三支合一：一，主干为霍天都、晦明禅师以下。二，凌云凤、练霓裳师徒四代分而复合。三，武当派分支因天川冰女的婚姻并入，之前亦以天山之友的身分被认知。七剑（杨云骢、凌未风等）之后，唐晓澜三代执掌天山，友好者包括邙山派吕四娘、金世遗两支。五支共为主角儿，明、清皇帝和白驼山（毒贩）则恶名昭彰。以个体来看，反派以乔北溟、孟神通最强大，有一代宗师的气象。

　　除了分合，还有盛衰。天山高踞武林颠峰，直至唐晓澜。唐经天、唐嘉源两代衰微，「天下第一」让给了金世遗、江海天师徒，孟华、杨炎时又复兴。不过整体来看，天山始终与武当、少林享有崇高地位。年羹尧后人和扶桑岛（源于大唐游侠）也有一定份量。

　　从创作时间看来，以下作品具承先启后的关键性。《七剑下天山》带动了天山系列，包括后续的《江湖三女侠》、前传《塞外奇侠传》和《白发魔女传》，然后牵出《萍踪侠影录》和《冰川天女传》。《萍踪》又导引出前传《还剑奇情录》、后传《散花女侠》，《冰川》导引出前传《冰魄寒光剑》、后传《云海玉弓缘》。

二、你该优先看哪些作品

　　每一种排行榜都有不同考虑。除了艺术水平，本文考虑的有两点：

　　一，梁羽生所以为梁羽生，也就是独特之处。合观金庸、卧龙生、古龙，每一个都挑几部代表作，我们该挑出哪些来比较？

　　二，基于剧情的系列性，是否在创意上源源突破？如果没有，很容易一滩死水。这是系列之作的困境，所以用严格的标准对待后起之作。

　　优先推荐以下七部。唐代一部（1/4），明代三部（3/8），清代三部（3/15）。除《女帝》，其它六部构成三组关系：《还剑》是《萍踪》前传，《冰川》和《云海》连贯，《白发》是《七剑》前传的前传。其中《萍踪》、《女帝》和《云海》作者最满意，《白发》和《七剑》极为畅销。

　　□明：《萍踪侠影录》

　　以明朝和瓦剌斗争（土木堡之变）为背景，又以昔年朱元璋、张士诚争天下为前引，加入张宗周与云靖的冲突，金刀寨和朝廷的恩怨，玄机逸士和上官天野的竞争，毕家的虎视眈眈。主角是张丹枫和云蕾，配角有明英宗、于谦、云重、黑白摩诃、澹台灭明、脱不花等。彭莹玉的秘籍、张士诚的宝藏和地图增添几许热闹。本书为「正格」作品的巅峰，国族斗争、正气、名士佳人。ㄧ个又一个的结被解开，由仇恨迈向爱，由私利转为大义。然而，对朝廷的「含泪支持」，使本书富有玩味空间，而非老八股的革命号筒。以小窥大，张丹枫和上官天野的老少情痴是为一绝，云蕾赌气却嚼起干粮又是一绝。「只为情真只为痴」和「能歌能哭迈俗流」，道出张丹枫的热情和抑郁，具有强烈的情绪感染力。

　　□清：《云海玉弓缘》

　　金世遗在《冰川天女传》无法赢得桂冰娥，在本书得到谷、厉、李三女垂青，结尾却依然孤寂一人。「无可奈何花落去」，情感打了死结，艺术典范达到极至。「情」是本书的引线，由金世遗（浪子）和厉胜男（魔女）、谷之华（侠女）的三角关系构成核心，加上孟神通（恶）对女儿谷之华（善）的爱，以及乔北溟传人和张丹枫传人（天山派），邙山派（遗民）和清廷、孟神通的斗争。四大角色三邪一正，邪能胜正，又淡化国族斗争背景，在梁羽生作品中属于变格，写来浑然一片，结尾笔力万钧，追悔不尽。苍茫云海之中，厉胜男拉开玉弓的倔强形象反复重映，「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萍踪》和《云海》二部堪称极品，男主角一正一邪，是梁式奇男子的典范。

　　□明：《白发魔女传》

　　练霓裳是最耀眼的女主角，敢爱敢恨，与懦弱反复的卓一航构成经典组合。背后的凌云凤、武当派，分别代表自主、热情的女性和保守、制约的男性，寓意深远。爱情这东西，妳要的时候得不到，妳不要的时候苦苦追赶。「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尽管练霓裳心如死灰，卓一航仍舍弃一切来到天山，决志为她等待花开。他们和晦明禅师（岳鸣珂）存在对照关系，构成天山的三支。不过故事结构没有《萍踪》和《云海》紧实，去掉某些枝节会好些。一夜白发之前的梦，比白发的本身更具感力。

　　□清：《七剑下天山》

　　天山系列的开端，民族男女英雄的确立，景色如梦如幻，在在使《七剑》列为必修课程。由于评价两极，这里必须说解：尽管结构散乱，模仿英国小说《牛虻》，但前事穿插在情节中，目不暇给，铺叙了前传的空间，是很耐嚼的做法。（我们先在本书看见卓、练二老的结局，然后才有《白发魔女传》。）结尾对前、后七剑的评语具有传奇色彩，又为后来故事铺写。多隆死前对妻子说：「明慧，我很满意。」含蓄而成功的情感书写。幽微的情意，有待一一发掘。

　　□唐：《女帝奇英传》

　　第一部书写唐代的武侠名著。严格来说，是梁羽生唯一在设定上「屹然独立」的小说。（《武当》不属天山系列但有关联。）藉由上官婉儿的聪慧、替「女暴君」武则天翻案，突显男女平权问题，也展现作者选题的眼光。然而成功在此，失败也在此。梁羽生没有挖掘人格及政治的复杂，武则天该塑造成英明又狠毒的领袖，而不是一面倒支持，矫揉做作。上官婉儿死在宫廷斗争中，梁羽生却放过这个悲剧素材，（不忍书写？）停在李逸的死。更明显的错误是，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在后半部形同蒸发，只见武玄霜表现。善恶大对决也缺乏张力──好人未免太强了。

　　□清：《冰川天女传》

　　剧情和《云海》紧紧相连，读完更理解金世遗何以「今世遗」。金老大若没有出场，本书的价值将大打折扣，落居次要作品。唐经天属于「张丹枫」型贵公子，才思敏捷而俊美，可与「毒手疯丐」金世遗对照，而圣女桂冰娥在练霓裳之外另立典范，串起尼泊尔王室一线。（坏王子／国王跨越四部故事，挺好用。）书中藏边风土优美，可和前传《冰魄寒光剑》并观。

　　□明：《还剑奇情录》

　　就前传而言不算成功，破坏读者对陈玄机、上官天野的年少追想（并无新典范，略显花痴的萧韵兰相对精采），设定上也有若干矛盾。但以个别作品来看，结构紧密，政治伦理、家庭伦理的题材很独到，以小范围的空间搬演大范围的斗争。合观《塞外奇侠传》和《飞凤潜龙》，梁羽生对短小作品显然得心应手。

　　接着推荐以下三部。与上述七部合为前十名，合计唐代一部（1/4），宋代一部（1/6），明代四部（4/8），清代四部（4/15）。

　　□清：《塞外奇侠传》

　　《七剑下天山》前传，清新可喜，自然流畅。然而，往事落实后多少也失去朦胧之美。结尾也有待《七剑》，欠缺合适的切割。这和白发魔女不同，她的可塑性太大，《七剑》本来就吃不下，而杨云骢这一代太接近《七剑》了。修订本《飞红巾》改动结尾，试图摆脱阴影。

　　□明：《武当一剑》

　　本书向古龙的简练、悬疑倾斜，比剑也有《浣花洗剑录》的影子。然而就艺术表现，沉稳精当、不愠不火，不愧为封笔之作。过去动辄交代「为何如此」的欲望被压下，慢慢倒，慢慢渲染效果。耿玉京和东方亮的切磋，与早期作品中的太极门陈家、丁家呼应（同样有「偷招」疑虑）。梁羽生走过三十年，以反清和打破门户之见开始，又以反清和打破门户之见收场。

　　□宋：《飞凤潜龙》

　　和《还剑》一样，在最小范围内多方斗争。加入间谍战、悬疑氛围，避免碎念的说书感。然而，把点穴、武学、秘籍、兵书当成兴亡关键之一，和《倚天屠龙记》一样可笑，没有正视制度面。其次，对蒙古和金有偏见。金帝国中期迈向文治，赢得相当士人的好感，完颜璹这类「纳兰性德」式的王爷和汉族往来密切，晚期北方被蒙古攻破，更引发同仇敌忾。梁羽生刻意忽视人性和国族认同的复杂，但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挑战这些复杂。第三，飞凤死了，潜龙殉情？宋金斗争结束了吗？为情感羁绊至斯，令人想起《色，戒》的王佳芝。第一流间谍是「抹灭人性」的。他们可能贪财，可能好色，但情感上比较能够把持。况且不死更能表达沉痛，「死」是作家逃避困难的廉价管道。

　　以下九部稍差，但仍值得一看，按照内容的背景年代排列如下。会合前十名共十九部，唐代三部（3/4），宋代一部（1/6），明代六部（6/8），清代七部（9/15）。

　　□唐：《大唐游侠传》

    结合史实和传奇。前半部极具质感、张力十足，可与《女帝》并美，但后半部流于琐碎、平面、凡俗。铁磨勒长大后不见特性。韩愈笔下的好汉南霁云，经梁羽生处理后不见智谋和英气。张巡和安禄山、史思明被轻轻放过。玄宗和太子的斗争不见着墨。陈玄礼是埋在玄宗身旁的人，虽然杀杨国忠大快人心，但动机没有那样干净；这个素材原本可以处理得风风火火，梁羽生写成铁磨勒无意间挑起暴动，令人失望。总归一句话：怀疑作者的唐史见识。

　　□唐：《龙凤宝钗缘》

    《大唐》二部曲，文字流丽，但情节欠剪裁。对割据势力的描写有价值，缺点是传奇中的侠女红线、聂隐娘被降到凡人水平，「刺客」的时代意义淡化。没有书写吐蕃攻陷京师，没有追究唐室亏负铁勒族（中兴的关键武力），将大国的西域斗争简化为回族非而大唐是，在在可见梁羽生的政治正确观──抨击皇帝及鹰爪，但维护中华（面子）；问题归咎统治者，歌颂归给人民。

　　□明：《联剑风云录》

　　霍天都夫妇的路线之争极有探讨价值──为崇高武道？为广大人民？张丹枫、乔北溟的正邪斗法也颇具张力，后者顽张的意志令人肃然起敬。可叹缺乏个性的小朋友妳打我，我爱你，分散了剧情重心。

　　□明：《广陵剑》

　　写梁羽生的家乡广西，如诗如画。主角陈石星为作者写照。起于云重、张丹枫等高人之死，收于陈石星之意外身亡，飘散出轻淡的伤感，但有「琼瑶式」赚热泪之嫌疑。

　　□清：《冰河洗剑录》

　　作为《云海》后传，有狗尾续貂之感。平心静气，仍可见动人之处，金、谷的相处有中年人的宁静感。复兴魔教之举倒显得家家酒了。江海天写得平面，后来几部都是。

　　□清：《风雷震九州》

    叶屠户的儿子化身为大侠江海天的侄子，最后回归本相，此一「有心为善而失败」的典型，比起《七剑下天山》的楚昭南胡里胡涂当了鹰爪，心路转折比较成功，但比较成功不等于成功。梁羽生不擅长写坏人，由正转邪的细微过程不得其妙，或与作者生活圈的局限有关。大清后期与「义军」的斗争中，朝廷总是小人当道且损失惨重，而「义军」英雄豪杰──这种书写模式近乎自慰。若更着力于人性，少点样板戏，本书当有可观。

    「最好的好人也有卑劣性，最坏的坏人也有良善本质。」如果不是人性牵动主题，而是主题拖着人性走，人性书写必然不真。

　　□清：《游剑江湖》（《弹铗歌》）

　　与后续作品息息相关，以云紫萝与孟元超、杨牧、缪长风的互动为主，引出二子孟华、杨炎。云紫萝的红颜薄命，使本书生发独特魅力。缪长风值得关注：智慧、洒脱、义气。杨牧误入歧途的转折略显草率，不过这是梁书的通病。

　　□清：《绝塞传锋录》（今为《弹指惊雷》和《绝塞传锋录》两部）

　　以杨炎（孟华同母异父之弟）为主角。可观察晚期风格变化，艺术水平不低，但具有强烈的「小龙女和杨过」影子。杨炎被误解的模式，多少接近《牧野流星》的孟华。杨牧对儿子的舐犊情深，也有孟神通父女的前例。

　　□清：《剑网尘丝》（今为《剑网尘丝》和《幻剑灵旗》两部）

　　晚期转型之作，加强悬疑感和推理性，轴线也跳出天山，处理白驼山的结局（仍属天山系列，因为白驼山是系列的构成成分）。可惜无法超越古龙的「诡」路。

　　尽管某些人称道《武林三绝》，笔者未见，不予置评。或说设定与天山系列有扞格。其它十三部可略过或慢点进入，按照内容的背景年代排列如下。

　　□唐：《慧剑心魔》

　　有「联合世界弱小民族」的味道。小女生大谈佛理，呜呼哀哉。关于分手，一句「为人民奋斗」加上感性画面就可以解决，怎会连篇说理？三部曲至此索然无味，动用前辈英雄撑场面。游牧民族的好人动辄对侵略有愧疚感，不合其社会性。梁羽生何不也检讨大唐「经略」中亚、南诏、高丽？「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一味袒护本族，殊不可取。

　　□宋：《武林天骄》

　　金、宋联合出产贝子，概念不错，可惜后继乏力。对金人的描写样板化，又制式化的让女角死亡，另一女角补上，欠缺细腻的情感发展。应加强联系「母亲的死」和「女友的死」。

　　□宋：《狂侠·天骄·魔女》和《鸣镝风云录》

　　均一百二十回，太杂，缺乏金庸处理大长篇的能耐。若抽出主要情节，必有可观。

　　□宋：《瀚海雄风》和《风·云·雷·电》

　　绿林盟主李思南两代故事。前者处处与金庸逆反，有抗衡《射鵰》之意味，可惜处处不如。把蒙古男子都写成坏蛋，人性简化为正邪，梁羽生的通病。后者让檀老大说出「鞑子」，梁羽生是不是昏头了？「鞑子」是难听话，再怎么帮忙汉人，也不致于侮辱本族。

　　□明：《散花女侠》

　　人物性格服务于作者的政治理念。书中不停提醒读者：铁镜心不够意思。我们却觉得梁羽生不够意思，为了捧叶而贬铁。价值判断当以潜移默化为之，并且给予更大的解读空间。尽管杀于谦是事实，英宗未免被丑化过度，毕竟景帝自己也有问题──软禁哥哥，没儿子却不立侄儿。而且杀于谦与否，英宗本来犹豫，是徐有贞极力说动，还不至于布局杀张丹枫。《天龙八部》的宋哲宗也被加油添醋，不成器写成罪不可赦。后来的光宗是好的，梁羽生倒不写。此外，云蕾在本书毫无生气，可视为最失败的后传之一。

　　□清：《江湖三女侠》

　　女侠连手闯江湖颇具意义，惟写法老旧，对雍正、年羹尧和江南八侠也没有独特观点（据徐斯年《王度庐评传》，王笔下的雍正为奸雄，梁则加上年羹尧）。考虑再三，由优先名单中删除。

　　□清：《冰魄寒光剑》

　　文笔是优美的，主题是八股的。基调就是结婚，而且不是普通的结婚，是桂华生打败列国高手，娶了尼泊尔公主，作者藉此纾发了政治、民族观。身为修业中的一般高手（并非唐晓澜之绝世高手），桂华生凭什么出线？很简单，「我爱中华」。公主仰慕中华，很快爱上桂华生。在元代《真腊风土记》中，真腊人称在地汉人为唐人，不是华人。梁羽生喜欢自动语译，加上中华的概念，人人都来仰慕一下中华，或者迫害中华，这是世界中心意识。金庸中晚期突破这样的框限，古龙甩脱得更彻底。

　　□清：《侠骨丹心》

　　金世遗之子金逐流当主角，但无法创造新典范，进退失据。最后又请出金世遗夫妇。

　　□清：《牧野流星》（《折戟沈沙录》）

　　以孟华为主角。青年们形象模糊。张丹枫又搬出来。段剑青很快被写成坏人，欠缺合理的心路历程。可怪的是，坏人称好人们为「侠义道」──坏人真乖，自认「非侠义道」？值得关注的是张丹枫的秘籍。一面来说缺乏创意，把前朝大侠又抬出来；一面却具有隐喻性质，即相对于天山的衰微，由「祖师爷」灌注新活力。

　　□清：《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

　　草创之作，水平较低。以义和团为书写对象，「反清灭洋」，奠定此后的斗争样板。香港媒体封梁羽生为「新派」之祖，与此政治色彩不无关系，「旧派」的确立（入史）本来就基于改朝换代。就形式和内涵看来，实与旧派作品毫无分别，甚至袭用了白羽的《偷拳》设定。《龙虎》以今人、第一人称回述，少见的手法。

三、讨论讨论特色和优缺点

　　「生生灭灭、代代相传」是梁羽生故事的特性，富有哲理意涵，某方面来说也限制了作品的跳跃性。另外他还采取朴素、简单的历史观，基调是朝野、华夷的对抗或合作，使故事类型更为限缩。除了《女帝奇英传》力捧武则天，其它多半贬抑皇帝，尤其是满清皇帝。连康熙都写成了豺狼、弒父者，其余可想而知。近乎为捧而捧（男女平权），为贬而贬（异族入侵），人物形象因而不够饱满、真实，令人怀疑作者只有历史知识，没有思考深度。在民族方面，虽然不时强调中外友好，骨子里大汉意识颇为强烈，不住从水缸里溢出来。

　　我们可以为之说解：诗词和典雅风格使大众难以亲近，梁羽生试图以朴素的史观拉近距离。然而，其中特定的政治理念和诱导意味令笔者反感（尽管作者不承认）。本来这也不是坏事，问题是梁羽生写滥了。就像丁玲本来是新女性代表，投身革命后就僵化、幼稚了。过于「高、大、全」容易折损作品价值，并且限制思考，不可不慎。梁羽生被金庸压倒，一点也不冤。

　　□梁式武侠的优点：

　　1. 擅于铺写史地背景。

　　2. 笔下风景优美，边区尤为一绝，如天山、西藏、桂林。

　　3. 长于引用、创作古典诗词。

　　4. 某些人物类型写得特好，如才子、狂士、公子，聪慧女子及其情伤。

　　5. 笔下男女较为平等，女英雄颇多。

　　□梁式武侠的缺点：

　　1. 人物形象多半模糊、平面、概念化，尤其反派。

　　2. 正邪过于分明，刻意强调为百姓、为国族。异族的好人总会协助中土，想在武功上压倒汉人的会被修理一顿（通常不包括女性，梁羽生对女士优待）。   

　　3. 气力不足，拘谨、放不开，一部之中水平不整齐。

　　4. 演武和谈情公式泛滥，缺乏新意。

　　□对梁羽生作品的综合批评：

　　1. 主轴一（限制性）：高举中华，着力描写国族互动，以及个人对国族之情感。

　　2. 主轴二（进步性）：对女性持正面形象，可与男性争胜。

　　3. 内部体系历史化，人物在不同作品中生生灭灭，坐化、病逝、被杀、出生。

　　4. 天山系列份量重，「天山」的象征性值得研究。其清静神圣和人世混浊的对比性，有「下凡」意味。可与以下对观：格调典雅，不擅描写坏人，神奇的生物（雪莲）和武器（冰弹）。

　　5. 创作前十年表现最佳，其后渐趋窘境，无法突破。晚期渐有起色，然已受古龙风格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