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八章 断魂还魂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石门被推开又被掩上,一个人含笑向床边走了进来,走过来的这人,赫然竟是十人执行小组中,跟断魂枪言五斤有过八拜之交的七绝飞刀百子男!桑情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她的下衣也已褪去,如果不坐起来,实在很不雅观。她本来可以赶紧拉过亵衣穿上,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嫌穿了再脱太麻烦?百子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凝视着桑情以双臂紧搂着的,如白玉般的膝盖,呼吸突然变得粗重短促,双目像是有火焰要喷射出来。他一声不响,迅速解开腰带,放下刀囊,脱去长裤。然后,他走上前去,将桑情推到,拨开后者双腿,腾身而上。桑情全身放松,任其摆布。这是不是他们早先约定了的酬谢方式?
  七绝飞刀百子男跟断魂枪言五斤,年龄、武功、名气,均在伯仲之间,论身材面貌,后者较前者尚要稍胜一筹。桑情这女人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一定要除去断魂枪言五斤,而宁可接纳这位七绝飞刀百子男?她选择的根据是什么?百子男兴奋得全身战抖,欲速不达,他不得不伸手去推桑情的手。桑情身躯轻轻扭动了一下,像是不肯。百子男埋下面孔,埋进了她的胸膛。“好心肝,求求你。”他的嘴唇好像找着了什么东西,语音含混不清:“求你……帮……帮……快一点,快,快……”桑情被他求动了,她也做到了一个快字。她玉腕突然翻起,一刀戳下。刀尖从后脑勺戳进,百子男嘴巴一张,吐出了舌尖,也吐出一截刀尖!她躺下去时,刀已在手,她等待的,便是他埋下面孔的这个机会。她用的刀,便是百子男那三把飞刀之一。百子男平时常夸耀他的飞刀是如何的锐利,如今事实证明他说的话果然一点不假!
  桑情怕被鲜血溅上面孔,急忙推开百子男的尸首。可是,就在这个当口,一桩谁也想像不到的怪事情竟告发生。当桑情正想翻身起坐之际,床上人影一动,一条粗壮的身躯,突然取代了百子男的位置,又将她一下紧紧压住!桑情这女人这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难以描述的大惊吓。因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居然就是那位她和百子男都认为已经了帐了的断魂枪言五斤!断魂枪言五斤这时手上也握着一把刀。也是百子男的飞刀。百子男的三把飞刀,方才显然都未能射中这位断魂枪,结果反而被这位断魂枪趁势接住了其中一把。关于这一点,百子男若是泉下有知,应不致过份感觉意外。他应该知道他们是结拜兄弟,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武功路数,盟兄如果接不住盟弟的暗器,那才算是一个笑话。这是否就是磕头拜把子的好处?
  桑情面孔苍白,全身肌肉发冷。这位身兼天龙会主的英府未亡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感到害怕了!她害怕的是并不是言五斤此刻手上的那把刀。她害怕的是,她已从肌肤的感触上,发觉这位断魂枪如今业已对她慾火全消。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她的美色已对一个男人失去诱惑力,她还能凭什么来挽回她的性命?她的一身武功也许并不在这位断魂枪之下。可是,这里不是武场,只是一张石床,言五斤手上那把刀,随时都可以戳进她身躯上的任何部位,她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就算她舍得拚个同归于尽,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言五斤紧压着她,刀尖指着她的太阳穴,嘿嘿冷笑道:“你今夜一共约来几批人?后面还有没有你的援兵?”桑情闭上眼皮,一言不发。她还能说什么?她不想发狠,也不会求饶;除此之外,无论她说什么,都将只有自取其辱!她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她希望这位断魂枪怒火稍稍平息之后,会突然想起天龙基地那座红宝石矿。如果他想不起来,她会设法提醒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她如果立即提起这座红宝石矿,便成了一种交换活命的条件,这位断魂枪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他已经上过一次当,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方才的教训。
  言五斤刀尖一挑,一条血线立刻沿桑情的面颊挂了下来。这位断魂枪的报复,是缓慢而残酷的。他觉得这是他该有的一种享受。任何以生命换来的享受,当然都不能结束得太匆促草率。他以右手蘸了一点血,涂在自己舌尖上,渍了几下,又冷笑道:“你能很快的便说服百子男听命于你,可见你对男人颇有两手,老子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新花样?”桑情忽然睁开眼睛,冷冷道:“如今被你占了上风,你觉得很得意是不是?”
  “我难道不该得意?”
  “你究竟赢得了什么?值得你得意?”
  “两个想害老子的人,一个已翘了辫子,另一个也已离死不远,算来结果还不是老子命大,就凭这一点,我不该得意?”
  桑情脸孔上忽然浮起一片红晕。她因词穷而羞愧?当然不是。她脸红是因为她的身子已渐渐暖和起来,两人下半身紧贴着的部位,已因温度升高而产生一种微妙的自然感应。这一点言五斤马上也感觉到了。桑情又闭上了眼睛。她本来想藉斗嘴方式,慢慢将话题引到那座红宝石矿上去。如今她忽然发觉已无此必要。言五斤生理上的变化,又为她带来新的希望。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言五斤生理上的变化迅速得惊人,从他突然走样的面部表情,可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位断魂枪显然已约束不住他的下属了。他突然弓起身子,声音沙哑:“奶奶的,放着便宜不沾白不占……”
  只可惜这位断魂枪刚刚拉起架势,动作便突然僵止。客房外面人声嘈杂,火把的亮光将窗户染得通红。只听一名家丁高声道:“脚印就到这里为止,好像还不止一个人。”接着是家将的包谷良的声音:“老武,八号客房住的是哪位贵客?”他问话的对象,显然是另一家将武维义。只听武维义回答道:“以前住的是龙棍镇中州胡大海,现在空着没人住。”包谷良忽然噫了一声,叫道:“你们瞧,门已给撬开了,事情的确有点蹊跷。英得标,快火把拿过来!”房间里,不仅断魂枪言五斤愕然不知所措,就是桑情也为之大起恐慌。她轻轻推了言五斤一把,迫促地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快披衣冲出去,见一个,杀一个,别留活口!”言五斤起初还以为她是催他快快夺路而逃,免得正面撞上难为情,及至听完后半段,不觉一呆道:“杀你自己的家将家丁?”桑情一边伸手摸衣裳,一边急道:“哎唷,死人,不这样做你叫奴家以后怎么做人?”
  言五斤想想也是道理。快活林的四家将,个个身手不俗,要给闯进来见到这种不堪入目的场面,莫说这女人以后无法做人,对他这位断魂枪,也是个大麻烦,他以后又怎么混?就算快活林的家丁家将奈何他不了,贵宾中那些以正派人物自居的家伙,也绝不会放过他的,那时候他岂不是成了第二个应人喜?于是,他一滚身,先抄起那根断魂枪,然后才抓起自己的裤子。他刚匆匆紧好裤带,火把耀眼的光芒,已经照亮整座客房。言五斤伏身一窜,一枪笔直刺向包谷良的咽喉!一个人从暗处走向亮处,或是由亮处进入暗处,视力总有一段短暂的不能适应的时刻。家将包谷良的情形便是如此。他举着火把,领先推门入房,左手刚在眉梁上搭了个照棚,只觉眼前一影一花,断魂枪业已贯喉而入。
  好快的断魂枪。好狠的断魂枪!言五斤一枪了结了包谷良,身后两名家丁,居然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两名家丁见包谷良手上的火把无故掉落下来,正待上前代为捡起时,包谷良这才“咚”的一声,栽倒下去。同一时间,另一个身形纤巧的蒙面人,亦自旁内持刀扑击。两名受惊的家丁不及闪避,刀光过处,两人两颗脑袋,便像切瓜似的,被蒙面人以两把小刀同时切去大半边!桑情最擅长的武功,便是传自乃夫英大侠的“飞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斩仙剑”,如今,她虽已失去那口无坚不摧的短剑,两把锋利的小飞刀,依然发挥了这套武林绝学的惊人威力。言五斤见桑情对自家人果然下得了毒手,知道这女人说的不是假话,精神顿时大为振作。以后的日子的确长得很。山不转水转。
  守在后面的武维义跟另一批家丁,只知道房门口发生格斗,而绝未想到,实际上发生的,竟是一场血腥屠杀。等他们看到断魂枪言五斤跟另一名蒙面人自客房中先后如矢掠出,才发觉大事不妙。武维义知道老伙伴包谷良已遭毒手,心疼如绞,厉喝一声:“姓言的,你好狠!”他使的也是一根长枪。红衣梨花枪!大喝声中,人如怒虎,枪似怪蟒,人枪一齐扑向言五斤!这位英府老家将在一根梨花枪上的成就果然不同凡响,一枪刺出,枪花万朵,顿将言五斤前后去路一齐封死。只可惜他年事已高,功力已大为减退,如今碰上的又是一位枪中圣手,无论从哪方面评较,显然都要比断魂枪稍逊一筹。江湖上常说:刀狠、枪毒、棍无情!枪,又称“兵中之贼”,原因是它占了轻便、灵活、尖锐、细长,可刺可挑、可格可扫,伤敌易中要害,等等防不胜防的优点,以致江湖上碰上使枪的,莫不倍增警惕。江湖上枪法好的人物,往往也是成名最快的人物。
  断魂枪言五斤是枪法中的大行家,武维义一招出手,他一眼便瞧出这位老家将在这种兵器上的弱点所在。这位老家将因怒火攻心,这一招使得太猛了!兵刃最讲究的是收放自如,枪法尤其重视这一点。一枪刺出,是放,如果劲道太猛,要收,就困难了。能放不能收,招式便会显得呆滞。呆滞,便是缺少变化。一刺枪如果招式不够灵活,枪法的菁华,就完全丧失了!言五斤瞧得真切,断魂枪改使棍法招式,轻巧的以枪头往梨花枪上一拨一压,梨花枪去势变向。冲力未消,欲收不及,枪尖竟一头插进雪地里!言五斤哈哈一笑,枪尖一挑,如毒蛇昂头,一枪戳入武维义心窝!另外那七八名家丁,在桑情双刀追杀之下,如热汤泼雪,早在武维义中枪之前,便遭桑情一刀一个收拾得乾乾净净。
  武维义倒下去后,桑情以轻盈如燕的步伐,迅速从染红的雪地上走了过来。她从秀发上拔下一根金凤钗,塞在言五斤掌心里道:“这里你已不便存身,快拿这个到宝石矿场面谒一位冷老护法!”言五斤道:“护法?你是说那座矿场是一个秘密帮会的产业?”桑情道:“这些你暂且别管,到时候就知道了。”言五斤道:“这一回没玩什么花样吧?”桑情道:“早先奴家那样做,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是不是一片诚心?”言五斤道:“现在你已完全改变对我言某人的看法?”桑情道:“本会最需要的便是你这种人才,你的枪法太好了!”言五斤搂起她的腰,轻轻亲了她一下,低声暧昧地道:“我保证你今后一定还可以看到我另一种更好的枪法。”
  远处,地字一号客房屋顶阴暗处,这时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长青兄这下该全瞧清楚了吧?只怪我来得太晚了,可怜这些家丁家将,半数以上均为英家三代元老,最后竟落得这种下场!”多情公子柳长青呆呆地望着玄字宾馆前面,那片因火把熄灭,而又回复黑暗的空地,凄然喃喃道:“唉!好一个狠心的女人。这种事要不是亲眼得见,说出来谁肯相信?”暗处那人又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今夜第一个先找你柳兄的原因。像焦一刀和古二呆那些老顽固,叫人想起来真是可恼又复可笑。情势已演变到今天这步田地,竟然还把这个心肠狠毒的女魔头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多情公子柳长青皱紧眉头,隔了片刻,才道:“小弟在这批仁兄之中,份量极其有限,如何点破彼等迷津。人喜兄可有良策教我?”暗处的应人喜半晌无语,远处已遥遥传来第一声鸡啼,寒风如刀,令人抖缩。“我想到一个人。”他思索着道:“只有这个人有办法可以左右焦一刀和古二呆这些老家伙,你明天不妨设法从这位老哥身上开始。”
  “谁?”
  “你们十人执行小组中的那个老滑头。”
  “湖海怪叟范文种?”
  “不是!”
  “血雨流云箭唐一公?”
  “对了!”
  血雨流云箭唐一公的确是老滑头。老滑头通常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这种人最会见风转舵,永远不肯正面得罪人。另一种解释,则是这种人利字当头,没有好处的事,打死他不干,遇上有油水的差事,则精神抖擞,钻营起来比谁都热心!血雨流云箭唐一公是哪一种滑头?两种都不是。这位血雨流云箭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滑头,江湖上的老滑头!这种人具体的形象是:有一身足可自保的武功,有丰富的世故经验,有人所不及的机智计谋;无论遇上什么困难事,他差不多都有办法解决。但这种人从不炫耀自己的才能,碰到棘手的事件,永远屡进屡退,表现得庸庸碌碌,希望别人将他当废物。万一无法独善其身,则趁人不备,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前一晚发生在玄字宾馆前面的惨剧,这位血雨流云箭也躲在暗处看到了。他也已认出,跟断魂枪言五斤并肩作战,以双刀手刃十多名家丁的另一条小巧身形就是快活林的女主人桑情!但他事后完全声色不露。第二天早上,他也跟大家一起去勘察现场,也和大家一起惊讶、怀疑、愤怒!而实际上,他已准备在当天“溜之乎也”!所以,当一干贵宾们离开出事地点,打算转往竹林大厅继续研判案情时,只有这位血雨流云箭一个人回到了他住的地字六号客房。他选择的时间完全正确,这时刻离去最安全。遗憾的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刻,他的住处忽然来了一个访客。多情公子柳长青!
  柳长青走进门来,四下溜了一眼,以一种关切的语气道:“唐老还没有收拾好?”唐一公一楞道:“收拾?什么没收拾好?”柳长青也露出颇感意外的样子道:“唐老看过了昨晚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会儿抽空溜回来,不是打算收拾一下准备离去?”唐一公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仍旧装迷糊道:“昨夜……你都看到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家丁家将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如果不是应人喜指点在先,多情公子柳长青此刻一定会被血雨流云箭这种逼真的表情所感动,说不定会一口气和盘托出昨夜所见到的情景。而现在这位多情公子的感觉,只是想对准这头老狐狸的鼻尖,狠狠的揍上一拳!“果然是那小子看走了眼。”他喃喃着,同时摆出转身要走的姿态:“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些先贤的金科玉律,就是进不了那小子的耳朵,唉!”
  唐一公这次不是佯装,而是真正的呆了一下,道:“哪个小子?”柳长青好像余悸犹存似的道:“你说如今江湖上有几个这种专爱多管别人闲事的小子?”唐一公的脸色不怎么自然了:“应人喜那小子?”柳长青哼了一声,正待开口,忽然眉梢一动,像又想起什么事,探手自怀中取出三只小布袋。“妙事还多着哩!”他将三只小布袋抛去桌子上:“你打开这些布袋瞧瞧,一个人爱管闲事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可笑不可笑!”唐一公很快便将三只小布袋一一打开。但这位血雨流云箭在看清楚布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并没有像柳长青所说的觉得可笑。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没有笑意,只有惊奇。从他那突然瞪大,瞪大了就合不拢来,充满惊奇之色的眼光看起来,就好像布袋里装的不是人间事物,而是一群光着身子在跳舞的小仙女!
  布袋里当然没有什么小仙女。它是一些也许比小仙女还要可爱得多的东西:光彩夺目的红宝石!隔了好一会,唐一公才转过头来,指着那三小袋宝石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你相信这位唐一公以前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柳长青淡淡地道:“杀人的凶手!”他缓缓地又接着道:“如果昨夜你看到了桑情那女人跟言五斤之间最后的那几个亲昵动作,你便可以猜想到言五斤那厮如今去了什么地方!”唐一公道:“那厮去了什么地方?”柳长青道:“就是盛产桌上这种小东西的地方!”唐一公又瞪大了眼睛道:“你是指一座宝石矿场?”原来他并不是真的不认识这种东西。“我们十人小组昨天本来也有见识一下那座矿场的机会,只可惜中途碰上那女人,结果我们被一个暗盘给出卖了,同时也害得这儿的家丁家将白赔了十几条性命!”以唐一公这头老狐狸的精明,经柳长青如此一说,当然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种事跟他姓唐的又有什么关系?他值得去淌这种浑水?
  “小子为什么要把这种宝石送给你?”
  “他要送宝石的人不是我。”
  “那么,他要把宝石送给谁?”
  “焦一刀、古二呆,以及您唐老!”
  “这三袋宝石价值不菲,他小子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却要拿来送人?”
  “他说,发现那座红宝石矿秘密的人,到目前为止,仍活着只有他一个。你们三位都是年高德劭的武林前辈,如果继续留在快活林,迟早会步上胡大海等人的后尘。他希望三位能在那女人部署妥当之前,尽快离开这座屠场。这三袋宝石,是一种证物,也是诚心孝敬三位长辈的一点盘缠。”唐一公望着那三袋宝石,默默陷入沉思。他为人虽然世故圆滑,却绝不是个贪财的人。他如今慎重探讨的,是那个多事的小喜子,此举究竟动机何在?就以他这种不贪财的性格来说,如果他拥有这三袋宝石,他会不会轻易送人?他不能骗自己,绝不会!小子送出三袋宝石,附了什么条件没有?没有!就算有,那也只是一种无形的条件。小子显然想以这三袋宝石作为证物,证明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并不像桑情那女人所栽诬的那般恶劣下流!而那女人的无耻行径,都是他亲眼看到的。正如那小子所说,他们这批贵宾如果留在快活林不走,除非像言五斤那样卖身投靠,迟早必然会走上过去胡大海等人的老路子。那女人连自己的家丁家将都下得了手,难道还会舍不得牺牲他们这批老厌物?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他跟焦一刀和古二呆等人接受了那小子的善意劝告,分别带着一袋宝石自求多福,他们这批老辈人物,会在应人喜、柳长青这些年轻人心目中留下什么样印象?愈老愈怕死?唐一公停止思索,他慢慢的转头将视线移去柳长青脸上道:“这三袋宝石,老夫暂时收下。等会儿老夫去找焦一刀和古二呆,有了结果,我们再联络。”
  竹林大厅中,像以往发生命案一样,大家议论纷纭。对昨夜玄字宾馆前的一场大屠杀,却始终没有人能归纳出一个完整的结论。两名家将丧命于言五斤的断魂枪,十八名家丁死于百子男的七绝飞刀,这是有尸身伤口为证,无可争议的事实。进一步加以推想,言五斤和百子男是这次事件的同谋共犯,似乎也有足够的理由加以认定。事后,断魂枪言五斤不知去向,当然也不足为奇。不论这位断魂枪为了什么原因杀人,既然连伤这么多条人命,他不远走高飞,难道还会等待束手被擒?如今,最令人无法理解的疑点只有两个。第一个疑点是裤子问题:百子男死时为什么光着下半身?是谁脱了他的裤子?谁又脱得了他的裤子?如果裤子是他自己脱掉的,他为何要这样做?武人动刀枪,像文人动笔一样,据说很多人都有很多很奇怪的习惯。但是,跟敌人交手之前,必须先脱掉自己的裤子这种习惯,好像还没听人说过。
  第二个疑点是百子男的伤口问题:是谁杀死了这位七绝飞刀?如果百子男的创口是枪伤,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先杀敌人,再杀伙伴,这种事情黑道上多得很,随时都会发生。叫人迷惑的是,这位七绝飞刀的伤口只有脑后一处,竟然也是刀伤,跟一些家丁们的伤口完全一样!这位七绝飞刀在大获全胜之余,最后何以会死在自己的刀下?难道他被人称为“七绝”,其中一绝是他射出去的飞刀会转弯,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些贵宾们都很有名家高人的风度,他们是等女主人桑情料理过丧事,带人离开大厅之后,才提出这两个疑点来讨论的。如果让那女人听到这些贵宾们的疑问,不知道这女人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如果有人暗中留意,相信那种表情一定非常“动人”。
  当大厅中众人讨论得正热烈时,血雨流云箭唐一公走了进来。旋风斧张莽第一个嚷嚷了起来道:“好,唐老来了,让我们来听听唐老的高见!”很多人立即跟着附和。他们都知道,唐一公只是老于江湖的经验,并不是一位活神仙,他们这么多人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位血雨流云箭不一定就能解决得了。他们起哄,只为了这是个百谈不厌的话题,多听一次便有多听一次的乐趣。大家本来就没正事儿可干,闲着还不是闲着?但是,唐一公这时可没有这份闲心情。他不理众人的喧嘈,目光四下一扫,看清桑情那女人不在大厅中,便转身改向春雷大侠焦一刀和黄山一奇古二呆两人坐处走去。应人喜果然没有看错人,他的策略也完全成功。血雨流云箭唐一公不仅对焦一刀和古二呆两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同时这位血雨流云箭的说服力,也高明得令人激赏。他几乎只用了多情公子柳长青用在他身上的一半时间,便叫焦一刀和古二呆这两个老顽固听得神色大变,霍然长身而起,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最后,又经由唐一公低声安抚了一番,两人的怒气这才平息下去。然后,由唐一公正式向全体贵宾宣布一件大事。愿走的跟他走,到山区某处地方,去找断魂枪言五斤为快活林昨夜的二十条人命讨公道!
  两只信鸽于山区上空“擦羽”而过。一只飞向“快活林”,一只飞向“天龙基地”。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空中先生”还是“空中小姐”。只能从牠们心无旁骛,奋勇直前的飞行速度上可以看出牠们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优良品种。在一只品种优良的信鸽来说,快活林与天龙基地之间,只是一般很短的行程,牠们一天即使来回飞上十趟八趟,都绝不会感到吃力。牠们永远不会知道牠们的重要性,尤其今天。今天,无论对天龙会的兴衰存亡,或是对整个武林的祸福得失,牠们这趟飞行都极其重要。如果牠们因积雪花眼,或是不幸遇上猎食的苍鹰,那将会使很多人的生死颠倒过来!因为如今正送往快活林的报告是:“万桑谷总坛人去宝亡,已遭人以一场大火彻底焚毁。请速传令集中长沙、湘阴及江陵三分舵全部人手,以防基地宝石矿场受到攻击!”送往天龙基地的一道命令则是:“快活林中二十余名武林高手,因受人从中挑拨,刻已全部扑奔基地,希火速戒备,尽调精锐应战,每歼敌一名,赏银万两!又及:断魂枪言五斤枪法精绝,应重用!”
  昨天,由言五斤带头的十人小组,走的是一条秘径。今天,由多情公子带头走的,则是另一条较平稳的山路。多情公子柳长青以前没有走过这条路,这是应人喜提供的意见。因为秘径处处险阻,刻下这批贵宾,并非每个人都有一身上乘的轻功,到头来难免会使有的人感到难堪,而使这股整体的力量受到不良影响。轻功,只是各项武功中的一种;一个人在武学上的成就,并不全由一个人的轻功来决定。尤其这种扫荡行动,使用轻功的机会不多,精于拳脚兵刃者,往往才是破敌的功臣,他不愿于出师之初,就先失去人心。应人喜本人没有现身,但是,他的安排很周到。山路上,目力所及,每隔数十步,便会出现一幅红布条。于积雪红白相映极为显眼,大家都可以照着指标前进,比有熟人领路还要方便得多。不过,一个人无论脚下多快,也绝无法跟天上的飞鸟比。所以,当一行人抵近那座红宝石矿场时,寒山老魔冷若冰已调集基地上二十多名各级护法,于矿前谷地上,严阵以待。
  看到这种情形,多情公子柳长青和血雨流云箭唐一公都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因为这证明应人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他的行为和动机,也令人深深感动。因为他小喜子如果只为了个人利益,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远的不说,就那三小袋红宝石,便已足够一个人一辈子吃喝不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放弃这样一笔大财富,而去关心别人的死活存亡?另一个令唐一公安心的是,寒山老魔身边站了两个人,左边是个黄衣蒙面女郎,右边站着的赫然正是那位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断魂枪言五斤。这等于他向焦一刀、古二呆,以及这一干贵宾们也有了交代。他说的也是真话。
  焦一刀、古二呆、唐一公,以及湖海怪叟范文种、双掌翻天雷震、神鞭姚冠吾等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甚早的前辈人物,当然不会不认识冷若冰这个来自寒山的老魔头。众人于五丈开外一字站定,唐一公上前一步,朝寒山老魔抱拳道:“老当家的多年不见,想不到已自立门户,成为一派宗主,真是可喜可贺。”寒山老魔冷冷道:“老夫只是天龙会一名银狮护法,溢美之誉,不敢承当。”唐一公轻轻一哦道:“那么,可否容在下诸人见见贵会会主?”寒山老魔道:“本会会主一向不见外客,有事老夫可代为承教!”唐一公手朝断魂枪言五斤一指道:“这一位也是贵会护法?”寒山老魔道:“金虎护法!”唐一公道:“冷老护法可知道这位言大仁兄昨天的身份还是快活林中一位贵宾?”寒山老魔道:“知道。”唐一公道:“也知道他仁兄昨夜离开快活林之前,曾伤害了一二十条人命?”寒山老魔道:“是的。”唐一公道:“而贵会竟肯收容这种人?”寒山老魔道:“本会用人,唯才是用。如果你唐老大愿意屈就,本会照样欢迎!”
  春雷大侠焦一刀越听越火,突然大喝道:“跟这种丧心病狂的臭老贼有什么好谈的,杀过去!”唐一公欲待阻止,已来不及。这位春雷大侠性急如火,眼皮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他不等话完,竟然说干就干,真的大吼着抡刀杀了过去!他冲杀过去砍杀的对象,并不是寒山老魔,而是断魂枪言五斤。寒山老魔一扭头,道:“言护法,这下就全瞧你的了!”言五斤双目中突然闪起一股兽性的光芒。他知道这是自己求表现的好机会。虽然他也知道这第一个对象似乎稍为扎手了些,但他仍有取胜的把握。相反的,如第一仗就能收拾下像春雷大侠焦一刀这等知名人物,今后他在天龙会中的地位,就固若金汤了。
  春雷大侠焦一刀本来并不是现在这个名字,只因为他刀法凌厉,跟敌人交手,很少有死缠活斗的烂场面,经常总是三两个照面,便能一刀砍飞对方的脑袋。再加上他那种火爆的性格,武林中便凑合着送了他这个多少有点夸张的名和号。不过,事实上这位春雷大侠虽然脾气稍嫌急躁了些,刀法上却也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如今他挟怒出手,一片刀光如滚雪球般卷扫过去,声势诚然惊人。三五丈并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寒山老魔一把阴火刚刚搧完,焦一刀已刀光映日生寒,有如渔夫撒网似的,将言五斤罩入一片光网之中。一个人的性格常跟一个人的出手招式路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言五斤生性阴险,跟焦一刀的性格恰好相反,所以两人应敌出招的态度也大不相同。焦一刀的一把大扫刀如长江大河般砍杀过去,言五斤却仍静立原处,只像出洞田鼠似的,闪烁着一双充满诡异之色的眼睛。他在观察。然后,他突然一伏身,窜入刀光中,一枪刺进焦一刀的心窝。
  站在焦一刀身后的人,马上就看到从焦一刀背后冒出的枪尖。滴血的枪尖。全场双方没有人为这一枪喝采,也没有人发出惊呼。因为每个人都瞧呆了!没有人相信言五斤一枪便能刺中焦一刀的要害。这边的唐一公等人不相信,那边的寒山老魔等人也不相信。春雷大侠焦一刀本人,当然更是无法相信。不过,大家还是很快便悟出造成此一突兀结局的原因。总结一句:焦一刀死得一点也不冤枉!他今天纵然不死在言五斤枪下,迟早也必定会死在别人枪下。就算他的刀法与功力再精进十倍,一旦遇上使枪的人,他仍然难逃身中一枪而亡的厄运!因为他并非死于刀法不如人,也并非死于言五斤的枪法太高妙。他是死于他那天生的火爆脾气!枪刺一点,刀砍一片,剑拨四两,棍打千斤。江湖上这几句关于兵刃方面的术语,他也许年轻时就已记得滚瓜烂熟,但每次只要一冒真火,便什么都全忘光了。他不但忘了这些如经典般的重要术语,甚至还忘了敌我双方交手时,并不一定要先化解了对方的招式,或是找到对方的破绽空门,才可以改守为攻。当时他一刀正砍向言五斤的面门,他总以为言五斤一定会以枪杆先拨开他的刀锋,才会变招换式,向他还击。没料到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言五斤人诡枪毒,竟以伏身一闪,仅避开扫刀正锋,便将枪尖送进了他的心窝!这种亡命打法,言五斤当然也得他付出代价。他付出的代价是左臂上一片皮肉,一片秤秤不足四两的皮肉。这原是他出手之初便已计算好了的交易价码,四两皮肉换一条命!
  旋风斧张莽人虽粗鲁,却是一条血性汉子。他跟焦一刀的交情不错,眼看焦一刀死得如此悲惨而不值得,立即挥斧冲了出去。“龟孙子!别跑,俺操你祖宗十八代的……”他使的是一把长柄阔斧。斧头本是一种短兵刃,加上一根长柄,斧头还是斧头,短兵刃的弱点,却于无形中补足过来。以这种兵刃对付长枪,恰好可收长对长,重压轻的功效。言五斤左臂已经受伤,尽管伤势不重,功力方面多少总要打折扣的。所以,认真说来,这一战旋风斧张莽至少可稳占七成赢面。但是,张莽一下场子,便气得跳脚不已。言五斤包伤去了,根本不理他的碴儿。替代言五斤飞快出场的,是一名高高瘦瘦的汉子。这个高瘦汉子,人长、腿长、脸长、鼻长、却配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等他亮出兵刃,大家这才发觉,这汉子身上最长的东西,还是他此刻手中那根软鞭!软鞭长足一丈四,轻轻一抖,便如怪蟒似起伏窜游不已,就连这边的鞭中名家神鞭姚冠吾,也不禁为这汉子的一身功力暗暗点头。
  唐一公双眉紧皱,忽然转向身边的湖海怪叟范文种道:“范老可否下场替下我们这位张老弟?”湖海怪叟不假思索,一口应允。他懂唐一公的意思。因为在各种兵刃中,软鞭一向是刀剑棍叉一类兵刃的克星,像张莽如今使的这种一头粗的长柄阔斧,更是软鞭最易发挥威力的纠缠对象。什么绝招都不必用,只需一招“老藤盘根”,张莽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湖海怪叟动作极快,唐一公话才说完,他应了一声好,立即飞身掠出,大喝道:“张老弟退下,这人是老夫的仇家,待老夫来收拾他!”旋风斧张莽的性子虽然跟焦一刀同样急躁,但他比焦一刀多了一项优点,他一向尊重辈分比他高的前辈人物。他一时虽还体会不出湖海怪叟的一片好意,但一听说是湖海怪叟的仇家,人便立即退了回来。他一方面尊重湖海怪叟的命令,一方面这也是一种江湖规矩,碰上别人的仇家,就得让给别人;因为江湖上讲的是快意恩仇,就算想争功也不该选在这种时候。
  旋风斧张莽一转身,对面那名使鞭的高瘦汉子脸上便露出一片懊恼之色。因为他刚才所以抢着出场,为的便是看中了张莽手上那把长柄大斧。如今对方在有意安排之下,换上一名赤手空拳的老头子,保不定是位专破长鞭的高手,他还留恋什么?那汉子想到这里,不由得也升起了临时走马换将的念头。但是,他这个念头转得太慢了。湖海怪叟也是属于老狐狸型的人物,他哪肯白便宜了这个专想捡便宜的家伙。因此,不待对方拿话找台阶,突然疾步上前,“呼”的攻出一掌!高瘦汉子无可奈何,只好挥鞭迎战。湖海怪叟范文种被人称为“怪叟”,便是因为他人“怪”武功也“怪”,他对敌时所用的招式,诡谲离奇,经常跟一般人相反。如今那汉子一鞭拦腰扫来,换了别人,如不是拧身侧闪,则必定原地拔升,等让过了鞭梢,再相机应变,伺隙进击。而这位湖海怪叟,你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什么方法也没有用!高瘦汉子一鞭扫出后,他去势丝毫未变,仍然只顾抢攻对方中宫要害。高瘦汉子大喜过望,长鞭抖腕一抽,顿将湖海怪叟齐腰卷住。
  如果高瘦汉子以能卷住湖海怪叟而高兴,那他看到了湖海怪叟的下一个动作,就该更为高兴了。因为湖海怪叟人被长鞭卷住之后,不仅没有挣脱的打算,反而自动身躯打转,一圈又一圈,将自己卷了个结结实实。一丈三四的长鞭,马上就卷到尽头。寒山老魔脸色一变,大喝道:“包护法小心!”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魔的提示,已经太迟了。长鞭到了尽头,湖海怪叟人也如旋风似的到了高瘦汉子身前。高瘦汉子蓦然警觉,慌忙弃鞭后退。只是他快湖海怪更快,他才退出半步,湖海怪叟已一掌拍中他的面门。湖海怪叟功力浑厚,曾有一掌击毙大黑熊的纪录,高瘦汉子如何承受得了?高瘦汉子一声惨嚎末已,脸孔已经灿然开花!湖海怪叟身躯一抖,长鞭落地。
  寒山老魔身后,及时如滚球般窜出一名矮胖的红脸老人。这红脸老人未带兵刃,显然也是个精于拳脚功夫的高手。双方各死一人,已经见血眼红,谁也没有再说废话的兴趣。因而两人一照面,便如二虎争食,砰砰蓬蓬的干了起来。一眨眼工夫,三十余招过去,居然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这边的血雨流云箭唐一公不由得暗暗皱眉。在快活林的几十位贵宾中,如论拳脚功夫,湖海怪叟范文种可说是少数的三五位高手之一,他真想不到以寒山老魔为首的这批天龙会护法中,竟然也有如此杰出的人物。又是七、八招过去,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两条缠斗的身形,倏而分开。红脸老人脸红如火,血自嘴角汩汩而流,其状极为惨厉可怖。湖海怪叟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只见他眼光发直,脸色铁青,内腑受创的程度,显然并不比红脸老人为轻。两人各自后退数步,忽然咕咚一声,同时栽坐下去。
  唐一公飞身掠出,一把抱起湖海怪叟,转回本阵。人交给黄山一奇古二呆照顾,身子一转,便想落场挑战第三仗。但多情公子柳长青比他抢先了一步。多情公子柳长青以剑法见长,不仅一套万花剑法造诣精绝,就是使用的那口春柳剑,也是目前武林名家兵器谱上高居第十一位的稀世奇珍。这位武林名公子一下场子,谷地上气氛登时大为紧张。旋风斧张莽眼见湖海怪叟因替代自己而结果受伤惨重,心中过意不去,本想舍命出场,如今见多情公子仗剑越众而出,自知星光难掩皓月,只好忍气悄然退下。另一边,寒山老魔在看清这边出场的竟是这位多情公子之后,神色也不禁为之微微一变。他迅快转过头去,朝身边那名黄衣蒙面女郎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黄衣蒙面女郎点点头,立刻飘然移步向场中走来。
  黄衣蒙面女郎走到场中,缓缓除去面罩,嫣然含笑道:“柳公子,幸会了!”柳长青目光所及,止不住微微一呆,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他这位多情公子自步入江湖以来,除了扶弱锄强,周济贫困之外,便是纵情花酒,任意逍遥。因为他格调高人一等,这些年来见过的美人儿,无论是大家闺秀,或者风尘名花,都称得上是一时绝色。这位见多识广,对等闲脂粉常不屑一顾的多情公子,可是,当他看清迎面这位黄衣女郎的容貌之后,心头竟为之怦然一震,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在这以前,真正令他倾心的女人中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金狐金玉枝,另一个便是快活林那位女主人桑情。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如果将金玉枝、桑情,以及这女人排列在一起,由他加以品评,他相信自己一定无法定等取舍!自黄衣女郎除去面罩后,谷地上的情况,又有了新的转变。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绞紧的弦子,突地松了一把。很多冒火的眼光中,都现出温柔之色。一部份人的眼光中,甚至流露出如醉如痴的神情。就连生平不亲近女色的黄山一奇古二呆,也暂时停止对湖海怪叟的推拿,双眉紧皱,目光发直,心中暗骂祸水不止。
  柳长青定定心神,抱拳道:“请恕不才眼拙,这位姑娘怎么称呼?”黄衣女郎微微一笑道:“小妹复姓‘西门’,草字‘美玉’。”
  “西门姑娘?”
  “不敢当。”
  “姑娘也是天龙会的护法?”
  “金虎护法。”
  “贵会会主何人?”
  “公子已经见过了。”
  “何处见过?”
  “快活林。”柳长青不觉一怔,道:“姑娘指的就是快活林那位女主人桑情?”西门美玉微笑道:“不错。”应人喜虽然让这位多情公子目睹桑情那女人的残忍心性,却始终未提及桑情便是天龙会的会主。因为这种事情说出来很难叫人接受。他已赢得了这位多情公子的信任,他不想引起这位多情公子的任何怀疑。纸包不住火,水难以网兜;天龙会的种种劣迹,他只想指出有案可籍,有事为证的部份,其余的他可以留待这些贵宾们自己去发掘证实!
  柳长青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天龙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柳某人不太清楚。只是贵会过去的诸多行为,实令人无法恭维。关于这一点,西门姑娘是否另有解说?”西门美玉含笑如故道:“本会哪一方面的作为叫您柳公子看不顺眼?”柳长青道:“像前此快活林发生的一些血案,以及贵会这次公然庇护断魂枪言五斤,都不该是江湖上一个正当帮派应有的作风!”西门美玉道:“谈到这一方面,有些事情你柳公子也许还不清楚。”柳长青道:“愿聆明教。”西门美玉道:“要解释这些,我可以先请柳公子看样证据。”
  “什么证据?”
  “你瞧这个。”柳长青跟这位天龙会女护法问答之际,早就嗅到了一股幽幽的醉人香气。这股香气令他身心舒畅,悠然神驰,也使他完全没感觉这位女护法跟他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而渐渐来至他的身前。如今,西门美玉要他瞧的,是她微微虚掩着的一只左手。那是很美很美的一只手。任何人受到暗示,都必然禁不住会朝这只手望过去。柳长青的视线,很自然的移向对方那只左手。很多人的视线都跟着投射过去。
  西门美玉缓缓地松开了她的左手,掌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东西藏在她右掌心里。三枚毒药弹!鸽蛋大小的毒药弹,弹壳也像鸽蛋壳一般脆薄。波!波!波!第一枚毒弹疾射柳长青!另外两枚则分别射向柳长青身后的唐一公等人。柳长青第一个被毒弹击中,另外两枚,亦未落空,一枚射中双掌翻天雷震,一枚射中黄山一奇古二呆。卜!一声轻响,壳碎雾扬。柳长青怒叱一声:“无耻贱婢……”身形方起,猝然摔倒。另两枚毒弹炸开,亦有五六人中毒倒地。西门美玉面庞上仍然浮着花一般的笑容,她扬起白玉般的右手食指转向身后一勾,脆喝如莺转燕呖:“杀过去!”这边一干来自快活林的高手,一死一伤之余,如今又有三分之一以上中毒昏迷,一时阵脚大乱,呼喝杂起,溅血如雨。天龙会方面的二十余名护法一占上风,个个骁勇如虎,砍杀毫不留情。
  旋风斧张莽虽算不上是一名顶尖高手,但胆勇和豪气,却无人能比。他的那把长柄大斧,在这场混战中发挥了最大的威力。敌人方面如有人发出狂嚎,或骨骼碎裂的声音,差不多都是他的杰作。但是,整个大局,并未能因而扭转。不上一会儿,他自己也成了个血人儿。最后,他的一双眼睛,终遭冷血花狐以一篷毒针打瞎,而在另一名天龙护法追补的一刀下惨吼倒地。旋风斧张莽一死,如大旗折落,局面更是不堪收拾。连唐一公计算在内,二十六名贵宾,已剩下五人不到,而且个个身负轻重伤,即使勉强支撑,也维持不了多久。就在快活林贵宾这边眼看即将全军覆没之际,一名瘦小的年轻汉子,忽然如生龙活虎般挥刀从谷后杀了进来。无情刀客吕六奇!无情刀客人无情,刀更无情,只一眨眼功夫,便有四五名天龙护法不见了脑袋。
  寒山老魔一边跟唐一公缠斗,一边大喝道:“西门护法快来对付这小子!”冷血花狐西门美玉闻得叫唤,立即如花蝴蝶般翩然飞掠而至。她手上这时已多了一根银丝软拂,人未至,声先到:“是吕大侠吗?久仰,久仰。待小妹来陪你吕大侠玩个痛快。”
  “玩你娘的头!”吕六奇大吼一刀劈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个臭贱人是谁?你那套迷魂功,少在老子面前耍弄!”西门美玉一点也不生气,娇躯一扭,闪开刀锋,媚笑如故道:“你对我们会主不是很有意思么?你瞧小妹长得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试着在小妹身上花点功夫?”她媚眼如丝,柳腰款摆,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美,没一处不叫人着迷。无情刀客吕六奇嘴巴虽硬,但眼光却无法离开这女人处处惹火的胴体。男女间的事,有时就是那么样的微妙。微妙而不合理。
  一个受人唾骂鄙视的淫贱女人,却经常又是男人们争逐的对象。色字头上虽然搁着一把刀,但这把刀却永远无法斩断某种慾念。无情刀客吕六奇并不是个真正无情的人。如果他是个真正无情的人,他今天就不会在这场混战中露面,他既对谁都没有情感,他又怎会冒生命之险去关心别人的安危?所以,尽管应人喜已告诉他冷血花狐西门美玉是怎样一个女人,跟这女人交手时,应该如何加以提防,吕六奇这时依然心旌摇曳,有点把持不住。西门美玉连躲三刀,始终没有还手,看上去就像她对这位无情刀客真的有了意思。这样一来,更使吕六奇意乱情挑。事实上,这便是媚功的一种。她真的爱上了这位无情刀客,对他下不了手?方才多情公子柳长青是怎么样着了她的道儿的?就在吕六奇刀法逐渐呆滞,眼看就要被冷血花狐西门美玉毒手所乘之际,宝石矿场那边突然轰然传来两声巨响,接着是一片卷着石沙的浓烟直冲云汉!继万桑谷天龙总坛那座宝库之后,这座盛产宝石的矿场也完了。这回是否仍是楚不空和应人喜两人的杰作?
  无情刀客吕六奇清醒了!相反的,冷血花狐脸上,却失去了颜色。她突然娇呼一声:“冷老护法,我们走!”寒山老魔见基地已毁,战况也随之逆转,当然巴不得脱身离去。可是,血雨流云箭唐一公却不放松。他拚着一条老命不要,带着一身创伤,好不容易才挨到局面扭转,他又怎肯让这老魔安然漏网?冷血花狐当然不会等待,她一声娇呼出口,人已退出五丈之外。吕六奇自知轻功不如这女人远甚,也就没有追赶。二十多名天龙护法,死的死,伤的伤,余下能趁乱开溜的已为数不多,能有冷血花狐那样轻功的,当然更不多。所以,当冷血花狐离去时,跟她一起走的人,只有一个。断魂枪言五斤!这位断魂枪当初反戈的原因,一大半就是为了桑情那女人的美色。如今宝石梦业已幻灭,桑情那女人是否还有上手的机会,只有天知道。事到如今,他为什么不看牢西门美玉这个骚女人?这女人无论从哪一方面跟桑情比起来,都不比桑情逊色,论风情显然还较桑情冶荡几分,有就口肥肉不啖,他是傻瓜?
  应人喜和楚不空两人带着满身满脸泥灰,匆匆赶来谷地上时,除了遍地死尸和鲜血之外,已只剩下五个活人。虽仍活着,却均已身负轻重伤的五人是:无情刀客吕六奇、血雨流云箭唐一公、黄山一奇古二呆、神鞭姚冠吾以及多情公子柳长青。湖海怪叟因黄山一奇古二呆必须分身迎战,失去照顾,后为一名天龙护法以齐眉棍击杀。寒山老魔则因西门美玉突然抽身离去,让吕六奇腾出空来,被吕六奇的雁翎刀一刀砍飞了半颗脑袋。这些活下来的五人中,以多情公子柳长青最为幸运,他的一条命,完全等于是捡来的。只要应人喜迟到一步,或者应人喜身上没带那瓶解毒散,这位多情公子,无疑就要落得个多情自古空余恨了!另有几名中毒的人,均因内功不及这位多情公子,于应人喜抵达之前,即告毒发不治。
  红宝石矿虽遭强力炸药摧毁,那些天然石穴并未全部受到波及。应人喜曾以绣花剑客何梦洲的身份在这里住过几天,对这座基地的形势,尚不算十分陌生。他跟没有受伤的楚不空,以及只受了一点点轻伤的吕六奇等,分别将四名重伤者移入一座最大的石穴。又从别处温泉找来几名未及逃离魔窟的妇女,帮他们调理饮食,看护伤患。诸事就绪之后,吕六奇道:“下一步应兄如何打算?”应人喜道:“待唐老前辈等人伤势减轻之后,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完全炸塌这些石穴。”吕六奇道:“以免再为不肖之徒作为啸聚的渊薮?”应人喜道:“对。”吕六奇道:“然后呢?”应人喜道:“把英枫英棋两姐妹找来,一同前往快活林,让那些家丁家将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别再为桑情那女人所利用。”吕六奇道:“如果那女人已离开快活林怎么办?”应人喜道:“离开了也好。天龙会的主力已经瓦解,她能去的地方,只有三处分坛,我们可以按图索骥,一一加以破灭。”
  吕六奇道:“你知道三处分坛的坛址?”应人喜道:“三处分坛分别为长沙、湘阴、江陵。有了大地名,我们可以慢慢找。”吕六奇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想不透一个气质良好的年轻妇道人家,怎么会有这么一付狠毒心肠。就为了她一个人的私慾,百余条生命丧失了,无数宝贵的资源受到破坏。到头来她除落得一身骂名,依然一无所有。这种女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如此损人不利己,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应人喜苦笑道:“武道和武德日渐式微的江湖,本来就是个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本来就很难找到一个身心完全正常的人,包括你我哥俩在内,只是程度上的深浅不同而已!”他又苦笑了一下道:“否则你又怎会被人喊成‘无情刀客’?”
  桑情是个心机无比深沉的女人。深沉得远超过别人对她的想像。当她以鸽书指示寒山老魔全力保护红宝石矿时,她差不多即已料定天龙基地是完定了!这正是她没有立即亲身赶去坐镇指挥的原因。而寒山老魔在鸽书上要求她召集三处分坛高手,火速支援天龙基地,她也只做了一半。鸽书她是发出去了,但鸽书上的指示,却并非要三处分坛的人手驰赴天龙基地。她要三处人手齐集长沙分坛待命!这将是她最后的一点本钱,她必须加以审慎运用,虽然这一小股力量,已不能跟当初的万桑谷总坛相提并论。但是,百丈高楼平地起,只要控制得当,照样可以由小变大,重开宝矿,再建万桑谷!同时,她也算定,经过天龙基地的一场血战之后,她这一边的损失固然惨重,对方的情况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她相信,尽管天龙会已被逼得几乎无路可走,如论双方的实力,显然仍在伯仲之间。对方节节进占上风,别无其他原因,只为对方阵营中多了个令人头痛,也令人为之切齿的应人喜!只要去掉了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声势浩壮的雁来红!要如何才能除去这个天杀的小贼子呢?
  想到应人喜,她接着便想起了西门美玉。西门美玉的确是天龙会的一块美玉。天龙会方面不论损失多少人手,只要不失去西门美玉,应人喜那小子就不是一个完全解决不了的问题。至于西门美玉目前的下落,她一点都不担心。天龙基地的一场血战,不论双方伤亡情形如何,她坚信西门美玉都必能安然脱身。她同时相信,西门美玉如果离开了天龙基地,第一个投奔的地方,必然是长沙分坛。这一点,也正是她将长沙分坛列为最后据点的原因。她希望尽快见到这位她一直当做亲妹妹看待的金虎护法,尽快商量出一个收拾应人喜那小贼的方法。以上只是这女人善后计划的一部份。
  她昨夜离开快活林时,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以及两个大包袱。黎明时分,到达宁乡附近,她便吩咐两个丫头带着那两个包袱走了。这是计划中的第二部份。玉春、金菊,这两个丫头,虽然都还不到十八岁,一身武功却已极为惊人。纵然比不上大小姐英枫姑娘,但绝不在二小姐英棋姑娘之下,上次英棋一照面就被两个丫头制服,可为明证。桑情在这两个丫头身上耗了不少心血。她像大姐对待幼妹一般调教这两个丫头,两个丫头则像女儿对慈母般孝顺她。两个丫头带走的两个包袱,里面全是旷世奇珍。她要两个丫头先去岳阳附近购置田产,起造庄园,万一她无法重整天龙会,还可以脱离江湖,独善其身,尽情享受未来几十年的逍遥岁月。她的第二个计划实在很不错。她为什么一定要等山穷水尽才走这条路?为什么不提早让这第二个计划实现?
  长沙,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也是历史上受尽了无情战火摧残的一座古城。只要你走进这座古城,你差不多随时都可以看到一些兵燹的遗迹。不过,这一点无疑也是这座三湘第一重镇特别繁华的原因。一处地方既具备了“兵家必争之地”的要件,再加上水陆交通便利,客货集散流畅,试问它又怎会受到其他行业的冷落?天龙会长沙分坛主,是个大麻子,名叫张久通。大家因为他是个大麻子,又善出主意,便把“久通”故意念成“九筒”,而另外替他取了个混号,叫“点子多”。点子多张九筒在长沙城中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他在长沙共拥有三家粮行、两家绸缎行、一家酒楼和一家赌坊,是长沙城中的三大富豪之一。因为他财雄势大,炙手可热,虽然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被人当面尊称为“张老太爷”。很少人知道“张老太爷”是一位“分坛主”。当然更没有人知道这位张老太爷其实并不富有,他经营这些事业的资金,其实都是天龙会总坛拨下来的。不过,有一点绝错不了,这位张老太爷出手大方,平日乐善好施,热心公益,的的确确像位有身家的老太爷。这位分坛主任意浪支公款,是经过总坛方面授权的。换句话说,这也正是桑情的主意。在一个知名的省城中,如想以正当的身份,掩护非法的行为,还有什么方法比收买人心,赢取声誉来得更有效?
  张麻子住的那幢宽广而豪华的宅第,一般人称之为“张园”。“张园”门禁森严,非达官名士,不得其门而入。所谓“张园”,自然就是天龙会长沙分坛的“坛址”。由于张麻子交游手腕高超,口才过人,长沙分坛每年以暗盘售出的宝石,总价总在百万两以上。所以,天龙总坛和天龙基地虽然已被摧毁,蕴集在长沙分坛的财富,仍是个惊人的天文数字。如果天龙会自此一蹶不振,这些惊人的财富将归何人取得?最近几天,长沙张园大门前,忽然呈现出一片车马冷落行人稀的景象。原因是司阍的管事告诉访友:“老太爷到巴东办货去了,均须两个月左右才能返转。劳您枉驾,罪过,罪过!”当面撒谎,的确罪过。张麻子真的去了巴东?当然没有那回事!事实上,张麻子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他如今正在深院里忙着接待“江陵”和“湘阴”两处分坛奉令赶来会合的“兄弟”;“总坛”和“基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清楚;大家知道会主既然以鸽书召集,必然有重大任务交办。这是大伙儿求表现的一个好机会,所以不分职等高低,人人都很兴奋。长沙分坛有的是财力和人力,张麻子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整日大排筵席,广召歌姬名妓,供这些远来是客的兄弟们大吃、大喝、大玩、大乐!
  当西门美玉和断魂枪言五斤抵达时,三分坛的天龙弟兄们都为之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知道西门美玉名义上虽然只是一名金虎护法,实际不啻是总坛各级护法中的总护法;即令身份最高的金狮老护法,也得对这位金虎女护法礼敬三分。如果这位天龙总坛的超级护法突然莅临长沙分坛,如何不叫人心惊肉跳?至于断魂枪言五斤,说起来虽然只是一名新近的金虎护法,但是,人的名字,树的影子,断魂枪三个字,在黑道上便是一块金字招牌!不论识与不识,只凭这个名号,便不由得你不肃然起敬!另一方面,西门美玉跟言五斤在见过三处分坛的十多名各级护法之后,也不禁暗吃一惊。因为他们在这批护法中,竟意外的看到了大漠七鹰中的四鹰!
  神鹰凌云、鬼鹰万家愁、毒鹰吴解、尸鹰弓绝等四鹰何以会在这座天龙长沙分坛出现?这是桑情的另一着棋。当她以天龙会主的身份,在天龙基地第一次接见四鹰时,她便觉得四鹰行为虽然乖张暴戾,但却是黑道上那种忠于首领,极易统御的人物。于是,她便趁机将悲鹰战万里、狂鹰萧四湖、血鹰赤流等三鹰被杀于快活林的责任,完全推去英家姐妹头上,说那是两姐妹为了赚取应人喜投效快活林的下策,她为这件事,还跟两姐妹大吵了一顿,最后,她并慨然答应四鹰,为报三鹰被害之仇,将来她一定设法将两姐妹活捉了,交四鹰任意处置!四鹰武功,是一流中的一流,头脑却是三流中的第三流。四兄弟居然信以为真,把这女人当成了天下第一好人,衷心感激之余,立即宣誓效忠,虽死不渝!接着,桑情便将四兄弟调来长沙分坛。
  张麻子这个人的才干,是没有问题的,无论换了谁来主持长沙分坛,相信都不会比这张麻子干得更出色。但如果谈到忠贞和操守方面,恐怕就要大打问号了。桑情要四鹰来,便是想产生一种吓阻力量,叫张麻子不敢心萌异志。七鹰血洗快刀堡,是江湖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血案,大漠天鹰门的武功,也因此第一次受到中原武林的重视。看到天龙会居然还保留了四鹰这样的人才和实力,西门美玉和言五斤都应该深为高兴才对,这一对男女为什么要暗暗吃惊?
  当天晚上,张麻子特地在一间小书房里,办了一桌特别精致的酒菜,为西门美玉和言五斤这两位上级来的人物接风洗尘。酒过三巡,西门美玉忽然含笑道:“请问张坛主,本座可否看看长沙分坛这儿的财务账目?”张麻子赶紧赔笑道:“西门护法太客气了,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接着,张麻子便去捧来一大堆账簿,以及七本万源银号的存摺。这位分坛主的办事能力,的确没得话说。三家粮行,两家绸缎行、一家酒楼和一家赌坊,七处事业单位,每天存进银号的银两各若干,一条条都记载得明明白白,每笔存款后面,都盖了万源的钤记,眉目清楚,一丝不苟。经过约略统计,万源银号的存款总数,大概在三百万两左右。西门美玉道:“这些款项,平时谁也不能随便动用?”张麻子道:“是的。”西门美玉道:“分坛的各项开支怎么办?”张麻子道:“那得事先预留部份现银存库,另设支出账簿,逐条记载开支细目,银两一旦存入银号,就无法提取。”西门美玉道:“必须会主本人亲自出面,才能提取?”张麻子道:“那也不必,只须在提单上盖有会主当初留底的印鉴就可以了。”西门美玉点点头道:“很好,你把这些拿去收起来吧!”张麻子又捧起账簿,恭诺而去。
  西门美玉冷笑道:“我们这位桑大姐真厉害,天龙会的财务收入,好像全成了她的私人资产。”言五斤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其实都是小事情。她最不应该的地方,便是不该将分坛人手全部集中长沙,而听任天龙基地方面的人自生自灭,这次我们如果不能脱身,岂非死得冤透了?”西门美玉道:“还有一件事情,想起来也很叫人恼火。”言五斤道:“什么事?”西门美玉道:“天龙会所以会落得今天这种地步,可以说全是应人喜那小子一手造成的。而我们这位桑大姐身为快活林的主人,又有魏算、金盖地、金燕子,以及江南四瘟等人卧底听候指挥。几个月来,白赔数十条人命,她竟拿这小子一点办法没有,你说气人不气人?”言五斤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的。”西门美玉瞟了他一眼:“你以为你会是她的敌手?”言五斤嘿嘿冷笑,以充满傲气,也带着几分淫猥意味道:“用另一根枪很难说。如果使用断魂枪,她可能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西门美玉默然,她不得不承认,只要时机把握得当,也并非完全无此可能。
  她思索了片刻,微微皱眉道:“张麻子跟其他那些护法都不打紧,只有大漠四鹰,想想有点令人头疼。”言五斤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轻轻一拍膝盖道:“有了!”西门美玉明眸流盼,转脸望着他,等他说下去。“这件事,我们可以分开来办。”他将嘴巴凑上她的耳朵:“我去半路等着她,叫她来不了这里。你这边不妨找个藉口,跟四鹰吃喝一顿,找机会在酒菜里加点‘胡椒粉’,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懂不懂我的意思?”西门美玉在桌子底下轻轻扭了他一把,抛了个媚眼,道:“你……坏死了!”
  张麻子穿过月洞门,一脚刚刚跨进小院子,心头便突然起了一种发毛的感觉。他卧室里的灯火怎么熄灭了?是风?是人?窗户关得好好的,风吹不进去。如果是人,谁这么大胆?张麻子犹豫不前,正想招呼院外当值的弟子送灯进来时,卧室里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是张分坛主么?进来!”张麻子一呆,但随即快步走了过去,因为他已从声音上听出屋子里的是谁。“这些账簿是谁叫你拿出去的?”
  “西门护法。”
  “她什么时候来的?”
  “晚茶时分。”
  “她带来了几个人?”
  “只有一位新入会的断魂枪言五斤言护法。”
  “你看她跟这位言护法处得如何?”
  “好像很不错。”
  “她看过这些账簿之后怎么说?”
  “她只查看了一下存款总数,并问及支取的手续,别的没说什么。”
  “很好,去请四鹰来!”
  言五斤提着断魂枪走出书房,心中充满了飘飘然的感觉。他的算盘完全打错了。如果他死心眼等待桑情那女人的施舍,而不敢乱动西门美玉的脑筋,他会有昨晚和今晚的收获?昨晚,他们歇宿在一家小客栈里,他原以为除非来个霸王硬上弓,绝难达到目的,没料到酒还没有喝到一半,小妞儿便一口吹熄油灯,自动投进了他的怀抱。以后的事,他不敢想。因为一回忆起昨夜的种种,他的一颗心便腾腾欲飞,什么事也办不了。而他如今正有要事待办。这是大计划,一点马虎不得。他对自己的一根断魂枪有信心,也对西门美玉这小妞儿的多种才能有信心。事情成功了,他并不想当首领,只要不失去这小妞儿的欢心,他便心满意足了。
  今夜,天气很冷,月色却很好。言五斤出了北城门,沿一条小路折向西行。这是西门美玉指点的。她说:他可以在三里外的一个池塘旁边等候,桑情那女人来的时候,一定会走这条路!以西门美玉跟桑情的关系来说,桑情的各种日常习惯,西门美玉当然清清楚楚。西门美玉的指点并没有错,只可惜有件事她不晓得。她不晓得桑情已提前半个时辰从这条路过去了!结果言五斤没有等到桑情。他等到的是四鹰!四鹰分别从池塘两边包抄过来,言五斤没有选择,只有亮枪死拼。断魂枪的确是根可怕的枪。大漠神鹰的绝技是鹰爪功,四鹰一向惯以空手作战;他们的一双手,便是最好的武器。而今天,他们为了对付言五斤的断魂枪,四人都加带了一把大砍刀,这表示他们对言五斤这样一名敌手,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但是,非常遗憾的,他们对兵刃的生克之道懂得太少了,刀并不是枪的克星,尤其是对付言五斤这样的使枪高手,手上多了一把刀,反而是个累赘。
  第一个挥刀冲过来的是尸鹰弓绝,他几乎连言五斤的出手都没看清楚,刚见一点黑影迎面飞至,接着便听到自己喉管被刺破的声音。毒鹰吴解跟着冲上,他居然还喊了一声:“好枪法!”只可惜他喊的不是时候,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分了心神。结果,一个法字刚刚出口,言五斤的断魂枪已贯穿他的左肩。好一个毒鹰,一枪穿肩,竟然一声不吭,立即弃刀,将枪杆双手一把牢牢握住。言五斤枪法虽快,这一枪却刺的不是地方。一个练鹰爪功的人,握力该有多强,是不难想像得到的。言五斤大吃一惊,枪一时拔不出来,但他又不能没有这根枪。就在他想侧身以单足飞蹬毒鹰胸口,藉以增加人枪脱离的力量时,神鹰凌云已一刀砍上他的背脊骨!言五斤知道什么都完了!金钱、权力、享受、美人,这一下全都要跟他说再见了!一股恨意,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忘了痛苦,忘了背脊骨已断裂,他只牢记一件事:捞本!这一意念带给他一股无名的力量,他突然双手松开枪杆,一个旋身疾转,拼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向神鹰的胯下一头撞去!神鹰凌云做梦也想不到,言五斤绝气之前还有这么“一招”,一时腹痛如裂,滚地狂嚎,不一会便告力竭而亡。言五斤和毒鹰吴解也先后登上黄泉之路。这一战,结果只活下了一个幸运儿:鬼鹰万家愁!
  分坛里面,西门美玉在言五斤离去不久,即遭桑情指挥仅有的十多名各级护法重重包围。这位媚骨天生的金虎女护法,虽然具备了降服男人的种种手段,但身处乱军之中,众寡悬殊,施展无方,加以桑情短刀无情,飞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斩仙剑法步步紧逼,终于在力拼数名低级护法后香消玉殒!杀死西门美玉,桑情的一颗心也碎了。她知道天龙会这下是完定了!如今,除了她本人之外,只剩得一个张麻子,以及鬼鹰万家愁和几名豹级护法,凭这点力量,还成了什么大事?
  张麻子又着人备了一桌酒,不住的安慰她,说长沙分坛根基稳固,财力雄厚,江湖上人才多的是,有银子便好办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鬼鹰万家愁也答应她立即返回塞外,为她广聘大漠高手,共图东山再起。桑情佯装默允,私底下其实已打定主意:她决定明天抽个空档,去万源银号将存款兑成银票,然后来个一走了之。好在她事先设计周详,已为自己留了退步,有了这些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以后的日子,还是好过得很。张麻子连敬她三杯酒,她都喝了。因为觉得这个麻子实在很可怜,多年来一直扮演着傀儡的角色,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不过,她很快的就改变了她这种想法。她突然发觉,可怜的不是张麻子,而是她自己!
  酒中有毒。剧毒!桑情面孔铁青,诧异的嘶声道:“麻子,你这是怎么想得起来的?”张麻子为了安全起见,一下溜得远远地。他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吃吃而笑,似乎显得很不好意思:“回禀会主,您大概忘了卑属还有个混号叫‘点子多’。”桑情已有点摇摇欲坠,仍挣扎着道:“本座待你哪点不好,你竟下得了这般狠心?”张麻子缩着身子道:“天龙会已经完了,我麻子才四十出头,活下去的日子还长,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哪里赚几百万两银子?”桑情身子一晃,惨澹的目光中,忽然现出一丝笑意。张麻子一呆,道:“你笑……什么?”桑情凄然一笑道:“我笑你‘点子多’……全多在脸上,不是多在心里,说来说去,你还是个可鄙复又可怜的大麻子!”这当然不是她发笑的真正原因。等张麻子知道真相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就在张麻子两眼骨碌碌打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际,桑情忽然间向嘴里塞入一件东西。张麻子刚喊一声不好,桑情已和血吐出一堆白色碎片。她将一颗牙质精巧的印鉴咬碎了!她一生没有受过小人的气,这一次也没有。她倒下去时,嘴角虽然噙着血丝,模样极为恐怖怕人,但神情却显得很满足。张麻子呆呆的站在一堆尸体前面,脸色惨白得也像个死人。没有桑情那颗留底的印鉴,万源银号的三百多万两银子。他一分一厘也提不出来。他平白害死七八条人命,究竟所为何来?他为什么要得意得那么早?天龙会的确完了。他张麻子自己呢?
  应人喜等一行,直到一个月后,等大家伤势复原,才千辛万苦的查出天龙会“长沙分坛”就是以前的“张园”。他们找到“张园”时,偌大一座宅第业已人去楼空。他们在后院一座大厅中看到一桌残席,以及七八具尸体,因为天气寒冷,尸体均未腐烂,其中一具女尸,赫然竟是桑情那女人。众人均不胜感慨。显赫一时的快活林的女主人,天龙会的会主,最后竟是这等下场?岂真人算不如天算?抑或江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众人原以为还有一场大厮拼,没想到他们最后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掩埋了一些残骨。 

  (全书完,感谢辽东柴子提供全部书影 “Weige250”全部手打录入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