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六章 突击快活林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血枪一点红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轻快!”应人喜道:“小弟说的是实情,宝石多的是,来日方长!”血枪一点红道:“来日方长?嘿嘿!你可知道,你小子建了大功,我这个总监脸往哪里放?你以为发生了这种事,我这个肥差还能保得住?”应人喜道:“如果你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血枪一点红道:“至少可以出口气!”应人喜道:“你不担心上面追究我的死因?你自信嫌疑不会落在你身上?”血枪一点红独眼中露出狡黠之色,阴阴一笑道:“谁说你被人杀了?你只不过忽然不知去向,失踪不见而已?”应人喜道:“会主已经走了?”血枪一点红道:“是的,这正是我约你三更来此的原因。”应人喜道:“这里基地上共有二十多名护法。你不怕你的行动已经落入别人的眼里?”血枪一点红道:“今夜轮值本座巡山,无论走向哪里,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应人喜又凝视了这位独眼金虎护法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老哥心肠够狠,手段够辣,只可惜算计尚不够精明。”血枪一点红一哦,道:“是吗?”
  应人喜道:“我知道你的枪法很快,轻功也不弱,如果你决心置我于死地,刚才你已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机会。”血枪一点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应人喜道:“你笑什么?”血枪一点红道:“笑你这几句话说得真有趣,听你的口气,就好像除了出其不意,抽冷子一枪之外,我对你已莫可奈何一般。这种话居然会由你这位绣花剑客口中说出来,倒是奇闻!”应人喜道:“这只能怪你对我这位绣花剑客认识不够。”血枪一点红道:“该怎样才算认识够深刻?”应人喜道:“如果你对我这位绣花剑客认识的够深刻,你就该知道我绣花剑客何梦洲最拿手的武功,便是专破各种枪法!”血枪一点红再度哈哈大笑。枪随笑声刺出。
  人枪齐飞!人如箭,枪如蟒。飞掠的身形中,银星一点,疾奔应人喜的咽喉!应人喜身躯蓬转。闪开一枪,出手如风,右手五指反撩枪杆。血枪一点红嘿嘿一笑。人落地,枪杆一沉一抖,枪花朵朵,上下疾翻,倏明倏灭,闪忽不定。只要应人喜一个疏忽大意,任何一朵枪花都会立刻绽开一篷血花。应人喜无法插手,连连后退。这位血枪的枪法果然辛辣诡异,枪尖吐缩移位之快,比一般使枪高手至少要快七八倍。不过,这位血枪的枪法就是再快上七八倍,也难不倒应人喜。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绣花剑客。若是换了真正的绣花剑客本人,如今身上也许早就布满窟窿了。而应人喜身上,如今却连纱头都没给挑断一根。他方才说的不是大话,他的确有办法破掉血枪一点红这套枪法。如今,他迟迟出不了手的原因是:这位独眼虎跟他结怨已深,活口绝留不得。但如果他杀了这名金虎护法,他又如何向天龙会方面交代?他若是实话实说,是否有人相信?更重要的一点是:以“绣花剑客”的身份怎会是“血枪一点红”的敌手?他杀了血枪一点红,会不会引起寒山老魔等人对他身份生出疑心?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且战且走,设法将这厮诱回基地。但他这样做实在太吃力也不能明显的不会武功。这厮虽然鲁莽,人可不笨。他又怎么会着别的天龙会徒追杀一名新近的护法?就在应人喜深感为难之际,暗处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好了,可以让他躺下去了!”
  刷!一镖电射而出。一人应声而倒!倒下去的人,不是应人喜,是血枪一点红尹典洪。不偏不倚,一镖穿喉。接着,从乱石背后,在月色下缓缓踱出两人。前面一人,一身文士装束,面垂金色丝罩,步履从容,神态悠闲,举手投足之间,在在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慑人气质。跟在这名文士后面的,则是基地上另外那名金虎护法:无影镖桑天良!应人喜心中一动,立即迎上前去,单膝叩地,抱拳道:“卑职金豹护法何梦洲参见会主!”蓝衣文士金色丝罩后面,双目熠熠如冬夜寒星,轻轻一哦,道:“你以前见过本会主?”应人喜道:“没有。”天龙会主道:“那么你对本会主的身份,是怎么认出来的?”应人喜道:“浮云难掩皓月,凤凰不迷雉鸡。卑职是凭这双还不算太黯晦的眼光认出来的。”天龙会主微微一笑,显然对这种恰如其分的恭维感觉得十分受用。
  他微笑又问道:“既然你眼力过人,你又为什么未能于事先看出这姓尹的一片祸心?”应人喜道:“他伪传的是会主的口谕,卑职不敢怀疑。”天龙会主缓缓点头道:“很好,你起来吧!”他接着又转向无影镖桑天良道:“你跟尹典洪是多年的生死之交,这次你能因公忘私,毅然揭发他的阴谋,殊堪嘉许。下次总坛举行长老会议,自当论功行赏。自本月份起,你可暂支银象俸给!”无影镖桑天良欠身道:“敬领会主恩典!”天龙会主又转向应人喜道:“你比尹典洪的武功虽然稍逊一筹,但能在他血枪猛攻之下,闪避五十余招而毫发无伤,亦足令人激赏。明后天冷老护法将会为你安排一项特殊使命,如能顺利达成,本会主就提升你为金虎护法,填补尹典洪的遗缺,负责矿场总监工作。”应人喜依样画葫芦,欠身道:“敬领会主恩典!”
  神秘的天龙会主终于真正离开了这座秘密基地。应人喜却一夜未能成眠。他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发觉在这座秘密基地上,真正可怕的人物,既不是死去的血枪一点红,也不是身份最高的寒山老魔冷若冰,而是那位犯案能手,无影镖桑天良!人可怕,镖也可怕!他今后如想继续打入这个秘密组织的核心,第一个要注意防范的,无疑便是这个貌似忠厚实则险诈无比的家伙。这厮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以及邀获会主的宠信,连多年的生死之交都会出卖,只要逮着表功的机会,当然更不会在乎牺牲他这么一名新进的护法。至于那名神秘的天龙会主,更令他困惑。他原以为对方脸上虽然覆着一幅丝罩,应仍不难从对方身材、举止、口音、腔调各方面的揣度出对方的身份来路。结果,他失望了。因为对方无论哪一方面的表现,在他记忆中都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唯一的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许便是对方那双精湛的眼神。这双眼神隐约间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肯定在最近几个月内,曾在什么地方接触过这双眼神。但由于没有其他鲜明的记忆配合,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有点放心不下。那便是天龙会主最后交代,说寒山老魔这一二天内将会为他安排一项特殊使命,完成这项使命后,他便可以由金豹擢升为金虎护法。一项可以连升两级的“使命”,“特殊”两字无异是“危险”和“玩命”的同义词。那又是一项什么使命?
  平静了仅两三天的快活林,突又发生了一起惊人的血案。柳氏双雄兄弟,居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脑袋!柳氏双雄,武功高深,侠名远播,是快活林嘉宾中超群拔萃的人物,谁要想打这兄弟的歪主意,都无异痴人说梦。可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两兄弟住的是黄字第一号和第二号客房,隔壁三号房住的是春雷大侠焦一刀。两兄弟房门敞开,分别横躺在一片血泊中,两颗脑袋竟然双双不翼而飞!最令人惊奇而又茫然不解的是,这件血案发生时,居然连住在隔壁的春雷大侠焦一刀都没有听到一丝响动。幸亏焦一刀为人正派,又是柳氏兄弟的老朋友,不然这份嫌疑可够他洗刷的!柳氏双雄,再加上一个人屠段横,如今,快活林的贵宾又从三十九位变成三十六位了。这剩下的三十六位贵宾,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不会为了受不起惊吓,而藉故离去。不过,由于柳氏双雄的变故,已说明了一个明显的事实。为了维护颜面,大家当然可以继续留下不走,但是谁也不能自认本身的成就更在柳氏双雄之上,所以谁也不敢确定下一个被害人一定不是自己!杀害柳氏双雄的人,究属何方神圣。只有一个人知道。应人喜!
  应人喜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柳氏双雄的两颗脑袋如今就放在他的面前!寒山老魔不住的捋髯点头:“好,好,干得漂亮。大漠七鹰,果然名不虚传!”对面四张太师椅上,并排坐着四名黑衣劲装汉子,依次是大漠七鹰中的老大神鹰凌云、老二鬼鹰万家愁、老四毒鹰吴解、老六尸鹰弓绝。应人喜怎么也没想到这四个杀人魔王已被天龙会所网罗,更想不到四人入会之前竟缴交了这么“贵重”的一份“厚礼”。如果天龙会以厚利高爵收买这四人为刽子手,快活林中那批贵宾,遭殃的恐怕就不止是柳氏双雄兄弟了!寒山老魔忽然转向应人喜道:“会主昨天已跟你交代过了吧?”应人喜道:“是!”寒山老魔道:“他们四人对快活林中的地形不及你熟悉,今夜,你带他们过去,用不着你动手,你只须将应人喜那小子住的地方指给他们就是了。”应人喜道:“是!”他终于清楚了天龙会主口中的特殊使命是怎么回事!这项“使命”的确“特殊”。特殊得像个笑话,他今夜居然要带着四个超级杀手去杀“自己”。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应人喜心乱如麻。他不晓得这个要命的难题该怎样解决才好!他千辛万苦地混进这个天龙会,目的是想查出天龙会主是何许人?是否即为英家姐妹父亲的主谋凶手?以及如何才能有效的扑灭这个邪恶组织?如何才能将这个组织所拥有的惊人财富移作公益正用?但是,很意外的,他忽然一下子被逼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目前他显然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牺牲绣花剑客。一是杀了四鹰。然而,这两条路,都不是他愿意走的路。无论如何,他不会牺牲绣花剑客。就算绣花剑客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会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而冤送一条无辜的生命。而杀了四鹰,更不是办法。因为那样一来,他的身份便会暴露,不仅种种计划全化泡影,而且还可能因此激怒天龙会,提前为整座快活林带来浩劫!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那么,他要怎么办呢?
  月明如镜。大地沉寂。五条矫捷的人影,奔驰在一片崎岖山区中。他们的目的地是快活林。半个时辰之后,快活林到了。带头的那人手臂微微一扬,五条身形立即相继于一片岩壁阴影下停住脚步。五人一律黑色紧身装束,面戴金色丝罩。除了带头那人佩的是口长剑外,其余四人的兵刃,都是长而锋利的大扫刀。这五名夜行人是谁,自是不须交代。以神鹰为首的大漠四鹰,他们虽然刚刚投入天龙会,身份只是四名金豹,但他们四兄弟显然并没有将应人喜冒充的这位绣花剑客瞧在眼里。应人喜忽然扬手拦下四人,神鹰凌云显得很不高兴。他很不客气的问道:“为啥要停下来?”应人喜道:“到了。”神鹰凌云哂然道:“那么何兄是不是跑累了,想歇下来喘口气再进去?”应人喜并不为自己辩护,依然谦逊而诚恳地道:“小弟忽然觉得如果就这样一路硬闯进去,似乎不太妥当。”神鹰凌云道:“什么地方不妥当?”应人喜道:“今夜月色太好了,快活林中并非全无防范,为了顺利得手起见,小弟拟从一条秘道进入,不知四位意下如何?”
  尸鹰弓绝道:“有道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奶奶的,杀人碰上这种好月色,的确叫人心里不舒服。”毒鹰吴解道:“要能像昨夜那样,稍微再暗一点就好了。”鬼鹰万家愁打断两兄弟的废话,望着应人喜道:“你说从什么秘道进入?”应人喜道:“小弟知道前面有条地道可以通达谷中花屋一个姑娘的房间。”尸鹰弓绝道:“什么花屋?”应人喜道:“就是快活林中那些姑娘们住的地方。”尸鹰弓绝道:“你现在说的这个姑娘长的怎么样?”应人喜道:“还不错。”毒鹰吴解皱眉道:“别他妈的穷嘀咕了,我们哪有寻快活的时间?”鬼鹰万家愁问道:“到了那姑娘的房间之后,又怎么样?”应人喜道:“我们先点了那姑娘的穴道,从花屋走出去,便是竹林大厅,大厅一带,一向无人巡守。只须拐一个弯,便是黄字宾馆。”神鹰凌云仰脸望望月色,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带路吧!”
  应人喜说的姑娘,就是住在花屋最末一间的小玉。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应人喜轻轻而有规律的叩到第九下,暗门悠然开启。开门的人,正是睡眼惺忪的小玉。小玉看见秘道中忽然走出五名陌生的黑衣蒙面人,似乎吃了一惊。应人喜不等她有开口的机会,上前一步,出手如风,迅速点了小玉身上三四处穴道。他出手时,口中同时低喝道:“乖乖等着!待大爷们办完了好事,回头再找你们这些骚娘们,痛痛快快地泄泄火气!”说完狠狠一脚,将小玉踢去床底下。毒鹰吴解似乎很欣赏应人喜这种粗暴的动作,笑着道:“江湖上传说你何兄是个多情种子,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尸鹰弓绝啧啧的惋惜道:“这娘们细皮嫩肉的,真是块好料子,老子真想留下来解解馋瘾再说!”这时应人喜已将石门打开,扭头道:“跟我来,从这里出去!”尸鹰弓绝见老大和老二全都嘿嘿不语,不敢多罗嗦,只好跟着走了出来。应人喜弓低身子,沿着一片竹林,领先疾行。不一会,黄字宾馆在望。应人喜手一指道:“右边那一排,倒数第三间,有灯光的那一幢便是。”鬼鹰万家愁轻轻一咦,道:“跟我们昨夜来的,是同一座宾馆?”应人喜道:“是的,小子住的是黄字第十三号。对面那一排,是一至五号,正是柳氏兄弟、春雷大侠焦一刀,无情刀客吕六奇,以及已经离开的华山白衣剑客等人住的地方。”
  神鹰凌云凝眸道:“已经这么晚了,小子还没有睡觉?”应人喜道:“小子自从他那位宝贝表弟无门少爷鲁大器不辞而别后,心情显得很恶劣,经常白天睡大觉,晚上则以酒浇愁……”神鹰凌云冷笑道:“带着几分酒意挨刀,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只好便宜那小子了!”应人喜忍不住暗骂:“操你祖宗的,什么时候少爷宰你,一定先灌你两口猫尿就是了!”鬼鹰万家愁发出一个暗号,四把大扫刀,同时出鞘。月光下,只见这种狭长如狼牙的大扫刀,银光闪闪,杀气阴森,比无情刀客吕六奇的雁翎刀,和人屠段横的大砍刀,看来更令人怵目惊心。应人喜故作关心之状,道:“这些客房均系傍山叠石砌造,门户坚实异常,万一那小子看出情形不妙,赖在里面不出来,怎办?”神鹰凌云冷冷道:“不关你的事!”应人喜当然知道不关他的事。柳氏双雄遇害,便是一个例子。这种客房的建筑材料和模式完全一样,他们兄弟能弄开柳氏双雄的房门,黄字十三号的房门当然也挡不住他们。他故意问上这么一句,不过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而已。但是,神鹰凌云显然也知道时间宝贵,话没说完,足尖一点,身形便如离弦之箭,领先朝十三号客房疾掠过去。沙!沙!沙!其余三鹰,相继腾身。应人喜看到四鹰这种矫健迅捷的身手,不禁双眉紧蹙。他已尽了他的心力。如今,他只有寄望于绣花剑客那小子福厚命大,运气够好,以四鹰之身手,莫说他不便出面,如今即使有心搭救,也已经来不及了。
  绣花剑客的福气似乎还不错。匡荒。匡荒。匡荒。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当口,黄字宾馆后面的山坡上,突然响起一阵锣声,数十支火把,夹杂着叱喝,打山腰间飞驰而下。领头的是两名灰衣老者,正是英府四大家将中的“包谷良”和“武维义”。后面是十余名彪壮的家丁。四鹰也许并不把快活林本身这支人马放在心上,但却无法忽视经过这阵鼓噪所引起的回应。天、地、玄、黄四座宾馆,很多客房先后有人影窜出,人人手执兵刃,迅速向黄字宾馆这边围拢过来。除了金盖地金大爷,金燕子上官万堂,人人心中都郁结着一股无形怨气,这种怨气一旦宣泄出来,不难想像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
  神鹰凌云已登上了十三号客房台阶,见状大感一楞,喃喃说道:“奶奶的,这他妈的怎么回事?”另外三鹰,亦于此时赶到。鬼鹰万家愁道:“管他娘的,先弄开门,做了这小子再说。”毒鹰吴解道:“不行,这小子比柳家兄弟难缠得多,若是一时收拾不下,可别弄得咱们统统脱身不了。”其实他们就是不动这个脑筋,想脱身也已经不容易了。银虹闪窜,第一个挥刀扑至的,是无情刀客吕六奇。应人喜曾拜托过他多多照顾绣花剑客,他果然没有辜负应人喜的叮嘱。尸鹰弓绝只好返身迎战。跟着一声暴喝,如霹雳穿云,身躯伟岸的春雷大侠焦一刀接着赶到。然后是黄山一怪古二呆、旋风斧张莽、追魂枪萧杀。再接着,英府的包、武二将,亦率众而至。
  鬼鹰万家愁见势不妙,立即发出一声呼哨,其余三鹰会意,四把大扫刀猛抡疾挥,冲出一道缺口,一齐朝应人喜立足处激射而来。大漠七鹰不仅人凶刀辣,轻功尤称精绝。他们想拚,胜负固难断言,如果他们想逃,能拦得住这四兄弟的人物,无疑还不多。应人喜装出接应的样子,惶声道:“我知道一条便捷的出路,快随我来。”四人由应人喜带路,奔向竹林大厅右侧,绕道后山,经上次鬼谷子魏算被杀之处,果然有条小路,直达山外旷野。月色明朗之夜,杀人虽云不宜,但对择路疾行,却是一大方便。五人奔出十余里,便将追兵完全甩脱。应人喜装出不胜脚力,放缓去势,气喘吁吁的扭头道:“不知是不是基地内藏了奸细,事先走漏了风声,否则应该不会……”四鹰一个个面笼寒霜,谁也没有理他。
  天龙秘密基地上是不是出了奸细?是的,是出了一个奸细。这名奸细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多事的小喜子!原来他刚才只是摆了几下空姿势,其实并没有真的点上小玉的穴道,他踢小玉那一脚,也没让小玉受伤,他只是怕小玉受到四鹰的伤害,才将她踢去床底下。而他骂小玉的几句粗话,也用的是小玉熟悉的声音。聪明如小玉,当然知道底下应该怎么做!但是,应人喜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正像天龙秘密基地上,出了他这个奸细一样,他忘了快活林内部,也早潜伏了天龙会的奸细!
  一行五人回到天龙会秘密基地,天已曚曚亮。寒山老魔冷若冰正跟无影镖桑天良坐在天龙大厅中,一边享受着佳肴美酒,一边闲聊着等候消息。除去多事的小喜子,是会主的密谕交代,也是天龙会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对寒山老魔个人来说,尤其更具有深一层的意义。他不能忘记两年前的那一掌之耻。这一掌虽未带给他多大的创伤,却几乎毁光了他一世的声名,而多事的小喜子却因这场苦战,一夕之间,名满江湖。所以,他投入天龙会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把小子的脑袋割下来,当肴馔一般盛在盘子里,对着小子的人头,好好的喝个痛快。可是,当五人进入大厅时,寒山老魔脸上马上就露出失望之色。他的眼光有如一把铁刷子,只是微微一扫,便看出五人这次是徒劳往返,啥事儿也没办成。因为五人全都空着一双手,别说什么脑袋,就连那个多事的小喜子的头发,显然都没有捞着一根。
  无形镖桑天良放下酒杯,露出一脸迷惑之色道:“出了什么差错?”应人喜微微俛首,惭愧而惶恐地道:“不知道是事先走漏消息,还是因为柳氏双雄遇害,提高了快活林宾主双方的警觉,小弟和大漠四侠刚刚抵达,满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名鹰级弟子,忽然从大厅外面匆匆走进来。这名弟子手上,小心地握着一只红睛铁羽的信鸽,显然刚从鸽舍捉出不久。无影镖桑天良伸手接下信鸽,取出了鸽足上的鸽书,又将信鸽交还那名弟子,挥手令其退出,然后将鸽书转呈寒山老魔。老魔展开纸卷略一过目,顺手递还无影镖桑天良道:“是辰州分会催饷的告急书,你下去办一办。”无影镖桑天良欠身道:“是!”老魔接着又转向应人喜道:“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应人喜谨慎地道:“后来……”他才说出两个字,陡觉双臂一麻,两边手腕已分别为神鹰凌云和鬼鹰万家愁一把紧紧扣牢!应人喜没有挣扎。光棍不吃眼前亏。他虽然晓得出了大纰漏,一旦被拏,身份败露,很可能性命不保。但是,他也晓得,如果盲目蠢动,不仅于事无补,这两条胳膊,首先便得当场报废。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若是没有两条胳膊,活着又比死去强多少?
  无影镖桑天良本已离开他的视线,这时人影一晃,又到了他的跟前。这位在天龙会红得发紫的金虎护法,以指头弹弹手上那封鸽书,得意的狞笑道:“冷老护法说它是辰州分会的催饷函,你小子相信不相信?”应人喜冷冷的道:“本来相信。”无影镖笑道:“现在呢?”应人喜道:“现在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放狗屁!”无影镖勃然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敢辱骂冷老护法?”应人喜屹立不动,哂然道:“为什么骂不得?他是你老子?”桑天良涨红了脸,又想动手。寒山老魔忽然轻咳了一声道:“会主条谕上交代明白,这小子必须留待她老人家亲自审问,桑护法不可与他一般见识。”无影镖桑天良不敢违拗,只得忍气退下。寒山老魔下巴一呶,道:“点了他的‘上星’、‘交衡’、‘曲池’、‘悬枢’各穴,押去第一号石牢严密看管。”(上开各穴部位,系指左右双肩及双腿关节。)
  无影镖桑天良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扬手道:“慢一点!”寒山老魔道:“什么事?”无影镖道:“这小子的身份,我看有问题。”寒山老魔一怔道:“你说小子身份有问题?”无影镖道:“是的。卑属突然想起,这小子前夜和尹典洪在饿狼谷中周旋时,身法美妙,火候老到,尹典洪几乎完全奈何他不得。”寒山老魔道:“这又怎样?”无影镖道:“绣花剑客何梦洲除了一套剑法还可以看看之外,是江湖上有名的绣花枕头一个,应该没有这样一身功夫!”寒山老魔道:“桑护法认为这个小子是个冒牌货?”无影镖道:“不错!江湖上的易容术,自从经过千面书生袁子才钻研发扬以来,其传人精于此道者,为数颇众,且有部份青出于蓝,尤胜乃师。这小子是否跟袁门弟子有渊源,或何梦洲本人,卑座有方法叫他马上现形!”
  应人喜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碰上这个无影镖,他算是倒了八辈子楣!因为他如果能保持绣花剑客的身份不被识破,纵然沦为阶下囚,至少还可以暂时保住一条命。倘若被寒山老魔发现他竟然就是老魔痛恨入骨的小喜子,他恐怕就得挥手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无影镖桑天良见寒山老魔并不反对他的建议,立即吩咐尸鹰弓绝去取清水和面巾。神鹰凌云为了等会儿摆布起来方便,不待寒山老魔授意,便自作主张,以独门手法,点了应人喜双肩及后肩三处穴道。不一会,清水和面巾都取来了。无影镖桑天良从镖囊夹层中掏出一颗小药丸,投进水盆内,水面咕噜噜冒过一阵泡泡儿之后,清水立即变成一种乳汁状液体。寒山老魔道:“这是颗什么药丸?”无影镖道:“洗玉丹。”寒山老魔道:“对化除易容药物有效?”无影镖道:“对清除任何污物都有效,包括兵刃或暗器上的锈痕,以及衣服上的血渍在内。”他接着吩咐毒鹰吴解道:“吴护法,麻烦你替这小子把面孔洗洗乾净!”
  很快的,应人喜那张英俊中略带粗犷之气的面孔就显现了出来了!看清这张面孔,寒山老魔等人全为之大感意外。只有一人例外,无影镖桑天良!因为这位金虎护法对应人喜的大名虽早已耳熟能详,应人喜本人,他却没见过。不过,这位无影镖这时仍然显得比别人更高兴。因为识破这俊小子的冒牌身份,全是他桑某人一个人的功劳,将来会主知道了这件事,他或许会被从金虎一下擢升为金象也不一定!他见寒山老魔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冷老护法以前见过这小子?”寒山老魔以前当然见过这小子。但也只有一次。就那一次,这位以一身寒山阴风玄功,纵横黑道数十年,人见人怕的老魔头,竟然阴沟里翻了船。那是震撼人心的一战。结果,老魔挨了一掌,负伤而退,本来默默无闻的小喜子却由此一战而名。
  无影镖得意忘形,全未觉察他这一问,已于无意中触及了老魔的疮疤,居然又重复了一遍。寒山老魔嘿了一声,未予理会,然后望向鬼鹰万家愁道:“万护法替老夫去再取打一盆清水,顺便找把锋利的匕首,跟一些酱醋和胡椒末子来!”无影镖桑天良的一双眼珠子,突然一下子瞪大了四五倍。他知道这小子是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就是那个他们会主为之寝食难安的多事的小喜子。应人喜好像早料定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听老魔如此交代下去,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丝笑容。他望着老魔微笑道:“台端的一身寒山阴风玄功,听起来蛮怕人的,其实一点威力没有,早就该拿人心这一类的东西补一补了。”老魔怒叱道:“你再多说一句,老夫就连你的舌头也一并割下来!”应人喜置若未闻,从容接下去道:“尤其是我小喜子的这颗心,更是人心中的上品。吃了之后,包你阁下一身武功将会跟我小喜子一样高明,胆量也将会跟我小喜子一样豪壮!你将会不满你目前的银狮地位,将会不把天龙会主放在眼里,先是不理他的命令,最终有一天会发神威,取而代之。”寒山老魔正待跳起来亲自动手,听到最后几句,突然像抽了筋似的,一下子又软瘫下去。“气死老夫了!”他不断挥手:“快押下去,快押下去!”
  石牢是个天然的山洞,就在红宝石矿左侧百余步处。牢里只有应人喜一个犯人。这座石牢收拾得非常乾净,里面虽然没有家具陈设,却在角落上舖了好几张兽皮,无论坐卧,都极舒适。关在这样一座石牢里,如果酒菜供应无缺,外加一名善体人意小女人,实在跟应人喜早先以护法身份配住的那座石窟并无多大分别。牢门,是一道宽约三尺,高及人肩的铁栅。打造铁栅的铁条,每一条都有儿臂粗细。莫说一个人关在里面,就算关的是十头猛虎,都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不过,寒山老魔为了慎重起见,仍然指派了两名银豹护法,分班轮流看守。这两名银豹护法,应人喜都认识。如今轮值第一班,正在铁栅外面来回走动的这名护法,名叫杨鹿,是个五官尚称端正,脸色发青,眼泡浮肿,唇角微微松垂的青年汉子。只要是稍稍懂得一点相人之术的人,谁都不难一眼看出这位仁兄是个标准色徒。
  应人喜肩背等处虽被点了穴道,真气无法提聚,行动却无不便之处。他为了打发时间,便走去石牢门口,隔着铁栅招呼道:“杨护法,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哥儿俩聊聊怎么样?”杨鹿停下脚步,带着警惕之色,阴阴一笑道:“听说你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凶猛如捷豹,狡黠如狐狸,无论谁碰上你这个小喜子,都讨不了便宜。你伙计如今是不是想在杨某人头上打什么歪主意?”应人喜笑道:“杨兄疑心太重了,除非你杨兄肯打开铁门,放我出去,我有什么歪主意好打的?”杨鹿鼻中一嗤,道:“你在做梦!”应人喜笑道:“我这也不过打个比喻而已。意思就是说,只要牢门不破,你杨兄根本不必担心我小喜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杨鹿侧目而视道:“我们之间向无交往,有什么好聊的?”应人喜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杨兄知道的,我应人喜已是个活不多久的人,有很多话现在如果不说出来,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杨鹿漫不经心点头道:“好,什么话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应人喜叹了口气道:“仔细想起来,我这一次也实在是自作自受。”杨鹿道:“这话怎么说?”应人喜道:“因为我实在不该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跑到这座什么快活林来凑热闹,事实上,我在扬州的那座小洞天,美女如云,金银满窖,根本一样不缺……”杨鹿一怔道:“你在扬州有座美女如云,金银满窖的‘小洞天’?”应人喜苦笑道:“有没有还不是一样?马上就要归别人享受了!”杨鹿眼珠子转了几转,道:“那座小洞天在扬州什么地方?”应人喜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意思像说:不提也罢。杨鹿没再追问,心底下则在暗暗盘算。以应人喜的一身武功,以及这位小喜子的浪荡之名,他绝不怀疑应人喜是否真的在扬州拥有那么一座小洞天。如今他盘算的是:这小子辫子已经翘定了,小子留下的如云美女,满窖金银,将会便宜了谁?轮得着他杨某人吗?
  应人喜转脸望去别处,喃喃道:“冷若冰冷老头恨我还有话说,你们那位什么天龙会主,我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跟我小喜子这段梁子,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下来的……”杨鹿神色一动,欲言又止。不远处传来一阵空咚咚之声,矿场上的工作,显已开始。应人喜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谁能告诉我这位天龙会主是什么来路,他为什么要跟快活林的一些贵宾过不去,就是叫我拿扬州那座小洞天交换……”杨鹿仔细打量着应人喜,好像在望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他脸上布满狐疑之色,紧盯着应人喜道:“就算让你老弟知道我们会主的身份,这对你老弟又有什么好处呢?”应人喜道:“有人要了你的命,你竟不知道那人是谁,请问杨兄,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你杨兄有没有听人说过什么叫做‘死不瞑目’?”杨鹿缓缓摇头道:“我的想法并不如此。如果换了我扬某人是你老弟,我会认命。我一定要趁这有限的时光,弄点好酒好菜,吃喝一个痛快。其他的事,听天由命,一概管他娘的,根本不去想它!”应人喜也摇摇头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小喜子是天生的一副驴脾气,生死是另一回事,心里头就是容不下一个疙瘩。”
  杨鹿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忽然拢前一步道:“你老弟说话算数不算数?”应人喜道:“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别的不敢夸口,一向就是言而有信,一字出口,万钧不移!”杨鹿前后瞄了一眼,又凑上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老弟在快活林住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我们这位会主是谁?”
  “废话!”应人喜好气又好笑,心想:“如果我已经知道他是谁,我还会想尽办法,跟你她妈的穷蘑菇?”杨鹿伸长脖子,显得有点紧张道:“他就是……”远处忽然有人扯直了破锣嗓子,一路喊了过来道:“小杨,你的时间到了!桑护座交代:要你交班之后,马上到他那儿去一趟。”杨鹿吓了一大跳,脸色灰白,急忙住口。应人喜只有叹了口气。一个人如果交上了霉运,真是喝水都会塞牙缝。他好不容易跟这位姓杨即将谈妥“交易”,偏偏冒出了这个冒失鬼。如果天龙会主跟着赶到,他就真要应中自己的话,有点死不瞑目了。
  换来的这名银豹护法名叫夏大雨,身躯高大如塔,头脑却简单得还抵不上一个七八岁的大孩子。这厮是基地上一些护法们经常逗笑取乐的对象,一顿饭能吃五六大碗,识数则不到一百。如果你问他:“你有经过爸爸?”他会摆出不肯上当的神气回答你:“这不关你的事,这得问俺老娘才知道!”跟这种人当然没有什么交道好打,应人喜退回角落里坐下。他开始为自己算命。等会儿那位天龙会主赶来了,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机会?这问题的答案显然只有一个:绝没有!不仅没有活命的机会,甚至连再见那位天龙会主的最后一面的机会都可能没有。因为大漠四鹰昨夜奉的命令,就是不择手段,立即置他于死地!晨间信鸽传书,要留活口审讯,那是因为当时他的身份尚未败露,天龙会主想审讯的人是绣花剑客何梦洲,并不是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
  退一步想,如果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无可更改,他能不能在天龙会主到来之前,将讯息设法传给英家姐妹,或是无情刀客吕六奇等人?关于这一点,他本来有个机会。他本来可以利用杨鹿贪婪,一方面利诱,一方面威胁,要姓杨的潜入快活林替他报信。他可以告诉杨鹿,事情办好了,吕六奇或英家姐妹自然会告诉他那座小洞天的地点。否则,他就要将两人勾搭的经过,照实宣扬出来。两条路,任对方选择。如果能从姓杨的口中,弄清了天龙会主是谁,即使不逼令杨鹿前去快活林报信,他也说不定能因人制宜,由对方的弱点上找出一线生机。可是,现在一切都绝望也,关键就在夏大雨这家伙换班来得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候,忽听铁栅外面的夏大雨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家伙是谁?”应人喜凑近铁栅一瞧,只见一高一矮两名年轻汉子正向石牢这边走了过来。连夏大雨都没见过这两人,应人喜当然更认不出他们是谁。他只能从两人的衣着打扮上,认出两人是一名鹰级弟子和一名鸽级弟子。两名弟子走近后,双双躬身道:“夏护座好!”夏大雨一张黑脸膛上登时涌起一片笑意,显得甚是高兴。基地上大大小小,人人都不把他当人看待,难得有人喊他一声护座,听起来自是特别舒服。个子稍矮的那名鸽级弟子道:“我敢打赌护座以前一定没见过我们两个。”夏大雨不住点头道:“唔,唔,是的,的确没见过,一次也没见过。”个子稍高的那名鹰级弟子道:“我们是刚从总坛派来的。”夏大雨又点头道:“很好,很好,这里吃得好,事情少,包管你们的日子过得快活。”那名鸽级弟子道:“这里的桑护法刚刚交代,他要护座查看一下铁门上是否有裂缝?若被人犯动了手脚,可不是好玩的。”夏大雨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应该查看,应该查看。”
  由于铁门只到这位高大的护法胸口,这位银豹护法为了仔细查看,不得不弯腰低头。接着,应人喜就看到了一幕奇景。夏大雨刚刚弯下腰去,那名高个儿鹰级弟子手上就突然多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后,寒光一闪,这把尺余长的尖刀就完全送进了夏大雨的后心窝!夏大雨双手紧握铁栅,浑身不住抖动。那名鹰级弟子顶挺着刀柄,使劲一绞,夏大雨不抖了。他像喘息似的嘘了口气,两眼翻白,面肌扭曲,缓缓软瘫下去。矮个儿鸽级弟子迅速从头巾里摸出一根小钢针,不消三两下,铁门上的那把蟹形大锁,即告啪哒一声应手而开!应人喜对这两名天龙会弟子的行动,似乎一点也不感觉诧异。他只是像长辈瞪着两名顽童似的,瞪着两人道:“你们两个是怎么碰在一起的?”矮个子“鸽级弟子”和高个子“鹰级弟子”互相望了一眼,噗哧一声,同时莞尔。应人喜道:“什么事好笑?”高个子笑道:“我们是应了江湖上一句老话:‘不偷不相识’!”
  应人喜惑然道:“江湖上只有所谓‘不打不相识’,哪有什么‘不偷不相识’?”矮个子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偷’的专长,没有‘打’的本钱。”应人喜道:“你们虽然一个号称‘探囊取物’,一个号称‘无门少爷’,但你们彼此之间,以前并不相识,就算有意合伙干买卖,也得有人撮合才行。”高个子笑道:“我们不是‘合伙’,而是‘互偷’!”‘探囊取物’楚不空,‘无门少爷’鲁大器,加上丐帮的金杖七结长老‘清风叟’焦巡堂,是目前江湖上的“三大名偷”。三人如果分别向一般豪绅富户下手,那并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如果其中某两个人由于互不相识,居然都想在对方身上打主意,倒真是一大新鲜奇闻。应人喜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当时你们是谁先起意的?”鲁大器道:“我。”应人喜道:“你看中了他身上的一件什么宝贝?”鲁大器道:“他身上有个屁的宝物!我下手只是为了十两银子。”
  应人喜一怔道:“你怎么这样没出息,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也脏一次手?”鲁大器道:“梁山是逼上去的,我的一叠银票全给石榴洗烂了。”应人喜道:“结果偷到了没有?”鲁大器道:“偷到了。”应人喜道:“这只是你在偷他,怎能说是‘互偷’?”鲁大器道:“因为我偷到他十两银子,却不见一块玉佩。”应人喜不觉失声笑道:“由此可见,你比楚兄的道行,毕竟要差一筹。”鲁大器道:“你说这种话,就证明你是个老外。”应人喜道:“为什么?”鲁大器道:“我们这一行,分工很细。这只能说在指法方面,他比较细腻,如果谈到窗户门锁方面,他就比我差多了。”应人喜望向楚不空问道:“有没有这种说法?”楚不空点头道:“实情确是如此。”应人喜又转向鲁大器道:“石榴呢?”鲁大器道:“我把她安顿在湘阴一处农户家里。”
  应人喜道:“你跟楚兄行家识行家,交成朋友之后,马上就谈起了我?”鲁大器道:“是的。楚兄和你分手不久,便悟出了你当时的一片苦心,只是一直找不到快活林的地点。”应人喜道:“你们又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鲁大器道:“我们先是去快活林黄字十三号房找你,结果我一眼便看出住在里面的是个冒牌货,绣花剑客看到了我,当然也不会隐瞒你的下落。于是经过一番摸索,才又找到这里。”应人喜叹了口气道:“当初我将你们两人分别赶开,原出于不得已,没想到最后却成了我的一支活命的奇兵。”他又将两人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们这两副相貌,起先连我都没能认出来,大概也是绣花剑客的杰作吧?”鲁大器道:“是的,那小子的确有一手。”楚不空道:“应兄身上被点的是哪几处穴道,让我替你活开,我们好快点离开这里。万一被人发觉了,我跟小鲁的几手三脚猫。可派不上多大用场。”应人喜苦笑摇头道:“不必麻烦了,大漠天鹰门的独门点穴手法,没有那么容易化解的。”鲁大器道:“你不是练过一种什么天通玄功吗?为什么不以你本身的功力运气冲穴?”应人喜道:“那至少得花一昼夜的工夫,哪来的那么多时间?”楚不空道:“好在我们多偷了一套鹰级弟子的衣服,让我们帮你换上,先离开这里再说。”
  楚不空和鲁大器解决不了的问题,终于有人代为解决了。替应人喜活开穴道的是英枫姑娘。应人喜是楚不空背出来的。但由秘道进入秘宫的人,则只有应人喜一个。这是应人喜的安排,因为穴道活开之后,应人喜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情是楚不空和鲁大器都帮不上忙,两人留在外面,找个地方暂时隐藏起来,反而多个接应。应人喜体力早已恢复过来,但他仍在端坐沉思。他想先为自己解答一个很重要也很奇怪的问题。昨夜突袭快活林,他透过小玉,传讯英家姐妹,何以那么快就给天龙会主查出他这个带路人搞的名堂?当时他仍是绣花剑客的身份,还刚替该会建了大功,那位天龙会主为什么一点也不疑心毛病可能出在大漠四鹰身上?据他所知,目前潜伏在快活林贵宾中的天龙护法,只剩下金盖地和上官万堂两人。而这两个人,说什么也没有立即就能获悉快活林内宫秘密的理由!难道问题出在内宫本身,仆妇使女中有人是奸细?
  英枫替他端来一杯茶,在他身边坐下。应人喜缓缓抬头道:“昨夜小玉进来报信,内宫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英枫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其实都该怪我不好。”应人喜道:“为什么?”英枫道:“我当时如果信口编称,是英棋巡山时发现的情况,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偏偏我当时一时情急,竟当众直说出是小玉送来的消息。”应人喜忽然叫道:“不对!”英枫道:“什么事不对?”应人喜道:“就算你说出是小玉送来的信息,也仍然跟我扯不上关系,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话还没说完。”英枫道:“当时小玉就站在我旁边,有人觉得奇怪,就问小玉,贼人既是从她房里出去的,何以她竟未受伤害?”
  “小玉如何回答?”
  “小玉大概以为都是自己人,没有掩饰的必要,便回称五人之中,有一个是我们的人,是这个人以障眼法,抢先出手,骗过另外四名伙伴。”
  “没人问她这人是谁?”
  “没有。”
  “问话的人是谁?”
  “记不清了,好像是岳管事。”
  “这位岳管事怎么样?”
  “我不是说过了吗?包、武、巴、岳四位管事,名义虽是家将,其实四人均与家父从小一起长大,跟家父如兄弟,四人忠肝义胆,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应人喜叹了口气道:“照你这样一说,这个奸细去哪里找?”英枫道:“恼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当时内宫的人,几乎个个都知道了这件事,照理该说人人都有嫌疑,但事实上我几乎每一个人都敢替他们保证。”应人喜又叹了口气道:“恼人的事情还多得很。”英枫道:“还有什么恼人的事?”应人喜道:“这里是你私人的卧室,到目前为止,也许还没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如果奸细出自这座内宫,只怕我一出这间卧房,第二只信鸽就要飞出去了。”英枫眼中一亮道:“信鸽?”应人喜也不禁跟着紧张了起来:“是的,信鸽,内宫有没有人在养鸽子?”英枫忽然皱眉叹了口气道:“鸽子是太多太多了,但是毫无用处。”应人喜道:“为什么?”英枫道:“那些鸽子都是养来食用的,仍然都可以接近,由于数目太多,多一只或少一只,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应人喜有点失望。鸽子普通看上去,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除非由有心人暗暗作用记号,的确无法辨认有无信鸽渗杂其中。英枫想了想,道:“我们把桑阿姨请过来,大家商量商量一下怎么样?”应人喜点点头道:“是的,她是长辈,碰上这种严重的大问题,也该向她禀报一下才是道理。”英枫出去了。应人喜又陷入沉思。过去很多无头公案都难不倒他,这个明摆着有迹象可循的疑团,难道他真的就这样束手无策了吗?
  不一会,桑阿姨请来了。这位英府上的未亡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上去,都充满了一种令人敬羡怜爱的高雅气质。以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来说,这种气质,便是魅力。一种多数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应人喜相信,今天快活林的众宾中,暗地里对这位女主人产生非非遐思的人,绝不止毒蜂公孙强、杏花楼主孙名琴、无情刀客吕六奇等少数几个。别人不说,就连他这个自认定力过人的小喜子,每次当他见到这位年龄大过他好几岁的英夫人时,都免不了于心底油然荡漾着一种不该有的慾望。他以前曾好几次想过一个问题。今天,就算江湖上没有那个什么天龙会,她们英家也没有什么仇家凶手需要追查,这位风华绝代的英夫人本身,无疑就是一团火药,随时都会引起爆炸,为快活林甚至整个武林带来大风波!她们母女三人为报夫仇和父仇,当初设计成立了这座快活林,也许是个匠心独运,值得称道的妙主意,但却绝不是一个聪明的主意。她们母女三人当初显然都忽略了她们母女三人本身的姿色。她们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男人,请他们上门非常简单,等有一天要赶走他们,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桑情阿姨走进来,秀丽的清水脸蛋儿上,神色显得十分凝重。她省去客套,开门见山的问道:“听小枫说,应少侠于这片山区附近,发现了一个叫天龙会的黑道组织?”应人喜道:“是的。”桑情阿姨道:“本林过去发生的几件命案,都跟这个组织有关?”应人喜道:“也许只有毒蜂公孙强之死,是个例外。”桑情阿姨道:“小枫还说,应少侠这次脱险归来,已证实快活林中潜伏了该会的奸细?”应人喜道:“是的。”桑情阿姨道:“应少侠有没有办法帮忙把这名奸细找出来?”应人喜道:“晚辈跟英枫姑娘方才已经谈论过了,一时恐怕不太容易。”桑情阿姨正待开口要说什么,一名小婢忽然探头进来道:“二小姐说有要紧的事,想请大小姐马上出去一下。”英枫道:“什么要紧的事?”丫鬟道:“不知道。”英枫道:“她此刻人在哪里?”丫鬟道:“养心堂。”英枫一愣道:“这丫头无缘无故跑去养心堂干什么?”桑情阿姨道:“你就去看看吧!她说不定真发现了什么重要事情亦未可知。”
  英枫一走,房里便只剩下桑情阿姨和应人喜两个人。应人喜忽然产生了一种局促感。这种山腹中的宫室,虽然占地宽敞,也能引进光线,但总不能跟一般地面上的房舍相比。纵然大白天,也是暗暗淡淡的,有如夜半灯下相对。对绝大多数的男人来说,这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境遇,如果毒蜂公孙强,或是杏花楼主孙名琴,实在叫人很难想像接下去将会有什么样的发展。然而,应人喜却很不习惯这种气氛。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并非柳下惠之流,如果换了另一个环境,他绝不会在乎跟这样一位美人儿暗室相处,当然更不会在乎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是,他不能忘记英枫姑娘对他的情意,不能忘记这是英枫姑娘的卧房,当然更不能忘记对方是英枫姑娘的继母。反而是桑情阿姨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她以那双明澈动人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应人喜,彷佛在等应人喜先开口说话,也彷佛在揣忖应人喜心中此刻在转什么念头。她是不是已看透了应人喜的心意呢?
  应人喜轻咳了一声道:“英夫人……”桑情阿姨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夫人长夫人短的,不怕把妾身叫老了么?”她当然不老。不过,应人喜如果不喊她夫人,又能改成别的什么称呼?她希望的又是什么称呼?难道这是一种暗示?暗示他不必太拘束?应人喜好像突然听呆了。他呆呆的望着这位英府上的未亡人,就像对方这两句话,已将他心中堤上屏障一下子完全击碎。隔了很久,应人喜脸上忽然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他微笑着道:“是的,我的确不该称你为英夫人。”桑情阿姨嫣然凝眸道:“现在改口还来得及,你打算改成什么称呼?”应人喜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我似乎应该改喊你一声天龙会主!”
  没有人想到应人喜口中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天龙会主会是这位桑情阿姨?紧接着是一段漫长而可怕的沉寂。北风呼啸,天阴欲雪。石室一隅虽然早生起一个红泥小火炉,仍令人感觉寒升心底,肌肤粟结。桑情阿姨静静的坐在那里,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应人喜指出的天龙会主是另外一个人,也好像这原就在她意料之中,她一直等着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的眼睛。”
  “妾身这双眼睛,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它像一口寒潭,深邃、明澈,有时倒映的是春风杨柳,有时倒映的则是雪岭冰山,凡是见过这样一对眼睛的人,相信一定都必能保持一段很长的记忆。”
  “这算是赞美?还是讽刺?”
  “当我在饿狼谷,第一次从面罩后面看到你的眼光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肯定一定是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只是……”
  桑情阿姨居然又露出了微笑:“只是没想它的主人,原来就是你在快活林中几乎每天都见到的女主人?”应人喜道:“是的。但我说过了,这种记忆是鲜明而持久的,刚才,当我又一度接触到你的眼光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突然想起饿狼谷,想起当夜那双令人难忘的眼光。我知道我要找的人,终于被我找到了!”
  “这样说来,该向你道一声恭喜了?”
  “我会接受。”
  “另外有件事情,你仔细想过没有?”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想,你番话说得有多玄?如果这只是你一时的错觉,你知道你这种指控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应人喜缓缓点头:“我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我已想过了。”桑情阿姨注视着他道:“但你仍然坚持?”应人喜道:“我有理由坚持。”桑情阿姨道:“除了你说过的什么眼光不眼光,你还有什么证据支持你的指控?”
  “还有一样。”
  “哪一样?”
  “鸽书!”
  “鸽书?”
  “是的。”应人喜道:“我曾计算过时间,今天早上,天龙基地的那只信鸽,到达得太迅速了。它显然是我跟大漠四鹰撤离快活林不久,就被人从这里放了出去,而且鸽书居然载明了要拿下我审讯,这便是一个大破绽!”
  “这叫什么破绽?”
  “这封鸽书说明快活林内宫藏了奸细,更说不定这名奸细就是天龙会主本人,否则在时间上绝对无法控制得如此紧凑。”
  “这件事只有妾身一个人办得到?”
  “办得到的人很多。”
  “多少?”
  “七个。”
  “哪七个?”
  “你、英枫、英棋,还有四位家将。”
  “其中以妾身嫌疑最大?”
  “不错,这是我不久之前证实的,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曾在饿狼谷出现过那么一双眼睛!”
  桑情阿姨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两个丫头当初要找你来,而我竟未加以阻止,实在是个很大的错误。”应人喜微笑道:“你太客气了。”桑情阿姨一怔道:“我客气?”应人喜微笑道:“这种一石数鸟之计,怎谈得上是个错误?”他顿了一下,又笑道:“如果一定要说你犯了什么错误,也许错在你行为有点操之过急,以及对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了解得还不够深刻!”桑情阿姨思索了片刻,道:“如今秘密既已揭穿,你下一步如何打算?”应人喜道:“昨夜,你下令大漠四鹰,一心要置我于死地,依照我小喜子的脾气,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做?”桑情阿姨道:“你想杀了妾身?”应人喜道:“杀人不是你一个人的权利。”桑情阿姨道:“你有把握?”应人喜道:“有很多事情,无论有无把握,都势在必行。”桑情阿姨道:“那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应人喜道:“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先问清楚。”桑情阿姨道:“什么事?”应人喜道:“我想知道你谋害亲夫英大侠的理由!”不知道是何缘故,桑情阿姨的脸色突然苍白。隔了好一会,她才回复镇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应人喜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小喜子被请到快活林来,虽非出自自愿,但既已答应了她们两姐妹,这件事我就必须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桑情阿姨像脱力似的,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这样做,妾身不妨明白告诉你,当年这件命案,你将永远找不到它的答案!”应人喜道:“为什么?”桑情阿姨道:“因为无论你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你也不可能从妾身口中获得这件命案发生的原因和经过!”应人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对方那张俏丽的面孔上,同时微笑着点头。不管这女人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但他相信,除非这女人自己忽然改变心意,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一种手段,可以逼令这女人招供屈服!
  室内重新呈现可怕的沉寂。空气似已寒凝。应人喜锐利的眼光,像两颗钻透浮云的晓星,忽然于寒凝的空气中,慢慢明亮起来。桑情阿姨脸上的血色则随之慢慢消失。因为她一直在留意应人喜的神情变化,只有她心里清楚应人喜眼中突然光芒迸射所代表的意义。应人喜缓缓打破沉寂道:“尽管你不一定愿意承认,但我相信,你刚才的态度,无疑已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桑情阿姨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的心情似乎很矛盾,既想阻止应人喜继续说下去,一方面又想跟自己赌赌运气,希望只是自己多疑,应人喜并不如她想像的已找出当年那件血案的关键。应人喜缓缓接着道:“有一件事,最好由你回答我,如果不肯回答,我照样可以问别人,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愿意我这样做。”他忽然紧盯着对方那张俏丽的面庞道:“毒害英大侠的那名书僮,当时多大年纪?”
  桑情阿姨崩溃了!她像木头人般,呆滞酸涩的吐出两个字:“十八。”应人喜点点头,十八九岁,正是他揣测中的年龄。又隔了一会儿,他才接着道:“根据推算,英大侠当时年不过四十出头,正值健壮有为之年,为什么竟会发生这种事?”桑情阿姨像下定决心似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很快的就回答了这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她的声音很低,像自嘲也像自责似的道:“因为我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好女人。”应人喜却微微摇头,他显然无法接受桑情阿姨对自己所下的这种批评。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眼光。如果他的眼光值得信任,他敢保证这位桑情阿姨绝不会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他知道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我认为……”应人喜审慎地选择字眼:“发生这种事,英大侠本人也许应该担负一部份的责任。”桑情阿姨眼圈一红,忽然说出两句应人喜说什么也想不到话:“他没有错,他是个好人。”
  应人喜完全迷糊了!心道:“你既然知道丈夫是个好人,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对不起他的事来?”
  “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患上那种病?连深谙医道的他,自己都找不到原因,那种痛苦,实非外人所能想像,只恨那时候,我太年轻……”应人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因为担心?……”桑情阿姨忽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不!”她摇头,语音微颤:“这事早就被他发觉了。”应人喜大感意外:“英大侠知道这事之后,居然没有追究?”
  “我说过他是个好人。”
  “那么……”应人喜又糊涂了:“英大侠既然饶过你们,你们应该好好感恩图报才是,为什么你们反而不肯放过他?”桑情阿姨移目望去虚空远处,幽幽地道:“有件事情如果说出来,不知道是否有人相信。”
  应人喜神色一动,忽然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你用不着说出来,这一点我可以相信。”桑情阿姨轻轻叹了口气,垂落视线道:“所以我总觉得我已替他报了仇,妾身这种想法,当然可笑得很……”应人喜思索了片刻道:“这件事情既然实情如此,处理起来并不困难。”
  “如何处理?”
  “英枫英棋两姐妹,都是明事理的孩子,英大侠之死,虽说你也有责任,但你应该负责的部份,连她们父亲都原谅了你,两姐妹当然不应追究,这一点我可以代你向两姐妹开导,如今问题是你这个天龙会主的身份,我不懂……”桑情阿姨突然摇头道:“不要说下去了!”应人喜一呆道:“为什么?”桑情阿姨神色冷漠肃穆,彷佛于这一瞬间,突然受了某种力量的刺激,已使她一下子摆脱了回忆的束缚。如今,应人喜看到的,已不是一个带罪忏悔的少妇,而是一位刚强冷艳,与往常无异的英夫人!
  她缓缓起身道:“你想知道的,已完全追查明白。现在,你应该走了!”应人喜不胜迷惑道:“我走?”桑情阿姨冷冷道:“是的,走得愈远愈好。忘记快活林,忘记天龙会,忘记你以前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夫人这种多变的性格,实在令人惊异。”桑情阿姨道:“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你的人品和武功,都深受妾身敬重。你应该知道你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你不该做的事,这些事情没有一件对别人有好处,也没有一件对自己有好处。你的行为,已令人无法忍受。”应人喜苦笑道:“如果我每做一件事,都对别人或对自己有好处,我就不会被大家喊作多事的小喜子了!”桑情阿姨道:“这并不是个值得骄傲的外号。”应人喜道:“我也并没有因为获得这样一个外号而感到骄傲过。”桑情阿姨道:“那你如今还留在快活林干什么?”应人喜又叹了口气道:“快活林有名无实,并不是个值得留恋地方,我也许早就该走了。”桑情阿姨道:“既然该走,为何不走?”应人喜道:“那是因为我这个小喜子一向不习惯受人指挥,我只有在我自己高兴走的时候才会走。”桑情阿姨冷笑:“只怕到了那时候,走起来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她冷笑着,娇躯一拧,便拟离去。可是,她没有想到,如今她想离开这座石室,显然也没有那么方便。当她抬起头来,正待移步之际,眼前人影一闪,去路已经被人挡住。应人喜这种快速神奇的身法,似乎使这位英府未亡人暗吃一惊。她冷冷的望着应人喜道:“你想动手?”应人喜道:“那就要看夫人的意思了!”桑情阿姨道:“你如今挡住妾身去路,又算什么意思?”应人喜道:“因为夫人还没有回答我最后的那一个问题。”桑情阿姨道:“妾身是不是天龙会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应人喜道:“夫人应该心里明白。”桑情阿姨道:“妾身有必须向你解释清楚的义务?”应人喜道:“至少,夫人得说明一下,当年的玄机道长和乐天叟,以及今天的柳氏双雄被杀的原因何在!”桑情阿姨一哦,似乎有点意外道:“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啊!”应人喜道:“所以,有些时候,多事的小喜子这个外号,也并不是完全不值得骄傲。”
  桑情阿姨面笼严霜道:“如果妾身认为没有向你这样一个小伙子说明的必要,你待怎样?”应人喜叹了口气道:“那么,我这个小伙子只能说一声抱歉了!”桑情阿姨道:“妾身怜才心重,才特意放你一条生路,你不领情,那是你自己活得不耐烦!”她话没说完,突出玉指如钩,疾奔应人喜双目!应人喜反手一撩,搭向来腕。这是很普通的攻防招式,没想到应人喜一时不察,差点就在这普通的招式中送掉一条左臂!原来桑情阿姨出指取目,只是一着虚招。她春葱般两根玉指递出,中途素袖微微一挥,双指之间,竟由空无一物,而突然多出一柄雪亮的短剑!这柄短剑,长不盈尺,光芒闪动,阴森逼人。就是外行人看到了,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口类似鱼藏剑的兵家异珍。
  短剑出袖,招式倏变。剑尖如灵蛇盘树,突然卷向应人喜左臂!应人喜不虞有此绝招,嗤的一声,衣袖分裂,饶得他身手捷逾常人,左臂也已给带出了一条浅浅的血沟!这是应人喜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失手。桑情阿姨一着占先,攻势顿盛。只见她拧腰挥腕,闪挪游走,身轻如燕,使的竟是一套当年三绝书生仗以成名的独门奇技:“飞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斩仙剑”!应人喜暗冒冷汗,他起初显然低估了这位英府未亡人的一身武功。另一方面,他又不免怀疑,这女人以天人之姿,当年肯屈身做英大侠的填房,是否就是为了英府这套不传秘学?她刚才述说的那段故事,是否出于杜撰?如果那只是一段虚构的故事,这女人刚才的那两行热泪,又该怎样解释?如果那只是为了博取同情的一种表演,而表演竟能逼真到那种程度,这女人那就真的未免太可怕了。
  应人喜左臂伤口,鲜血不断渗出,随着手臂的挥动,血珠喷洒如雨。不仅他自己一身污血,连桑情阿姨脸上也沾了不少血滴,看上去似涂错了地方的胭脂。桑情阿姨剑影如网,一边紧紧逼近,一边嘿嘿冷笑道:“妾身说错了没有?你现在试着走走看!”应人喜心中一动,忽然扬声道:“你少要得意,‘三绝书生’的‘飞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斩仙剑’虽属武学一绝,但它当年并未能胜家师‘天痴老人’的‘阴阳回旋四十九式’,等下你就会晓得少侠的厉害!”
  “胡说!”
  “你不信?”
  “信你的大头鬼!”
  “看招!”桑情阿姨等着看招。她只是不相信天痴老人的“阴阳回旋四十九式”会强过“飞燕追魂掌中七十二式斩仙剑”,而并不是不将天痴老人的武学放在心上。如果有机会,她当然希望开开眼界。
  但结果她什么也没看到。应人喜出声兜搭,只有一个目的,要她分神!桑情阿姨马上就发觉上了大当。但是,已经太迟了。就在她微一分神之际,应人喜双肩一晃,突然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一下子闪身钻进了她的臂弯。然后,她只觉玉腕一麻,把柄无坚不摧的短剑,便到了应人喜手上。她的右腕,则遭应人喜一把牢牢扣住!桑情阿姨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挣扎的后果,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已经说过了,杀人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权利。应人喜微微一笑道:“夫人现在该可以谈淡天龙会的事情了吧?”桑情阿姨脸上毫无惧色,只冷冷地声:“放手!”应人喜微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房门口突然有人沉声接口道:“不错,听她的话,快放手!”应人喜扭头过去一瞧,顿时脸色大变。他果然慢慢的放开了手。
  房门口发话的人,是金盖地金大爷。他身旁站着的是金燕子上官万堂。这两人手上分别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这两把匕首正分别抵住另外两个人的咽喉上。受到挟制的两个人,正是英枫英棋两姐妹!应人喜别无选择。虽然他知道在放开他们会主之前,两姐妹当不致受到伤害。但是,伤害是一回事,凌辱又是一回事。金盖地和金燕子上官万堂这两个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一定非常清楚,他们施之于两姐妹的轻薄举动,他这个小喜子绝不会当着两姐妹面前,也在桑情阿姨身上采取同样的报复手段。两姐妹白璧无瑕,他不能让两姐妹受到任何一点屈辱。应人喜放开了手,但剑尖仍然指着桑情阿姨的要害,只要他发现这件交易有一点不公平的地方,他相信仍可凭短剑之利,置这位天龙会主于死地!桑情阿姨虽然获得自由,但并未移步走开。她知道应人喜的想法,她也不愿冒险。
  金盖地和上官万堂押着两姐妹走进石室,大家相互选择了一个对彼此有利的位置站定。应人喜问两姐妹道:“你们有没有受伤或是被点穴道?”两姐妹同时摇头。应人喜又转向金盖地道:“好,你们放手,我带她们走!”金盖地转望桑情阿姨。桑情阿姨点头。接下来是个扣人心弦的紧张场面。桑情阿姨和英枫英棋姐妹,同时缓缓后退。桑情阿姨退向屋角。英枫英棋两姐妹则退向房外隧道。这是江湖上很少见到的一种人质交换方式,也是一种最容易发生悲剧的人质交换仪式。双方只要任何一方存心不良,便会立即转为一场大混战。应人喜双目如电,毫不放松对方三人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结果总算还好,那位桑情阿姨大概认为这三个小儿女人单势孤,成不了气候,以致始终未做冷袭或截留的打算。
  应人喜俟两姐妹走出石室之后,这才面对着桑情阿姨等三人,倒退着跟了出来。那口短剑仍在他的手中。这口短剑系三绝书生英照远当年受赠于关外某一异人,为英家传家之宝,他当然没有交还桑情阿姨的理由。方才,桑情阿姨不敢蠢动,她所顾忌的显然多半便是为了这口短剑。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口短剑的威力。眼前这位天痴老人的传人,空着一双手,她尚且奈何不了,如今大局易势,剑已到了对方手上,她当然更犯不着去以身试剑。应人喜退入隧道,三人立即加快脚步。经过几度转折,三人很快便由一处秘密出口升登地面。这便是这种地下宫室的好处。桑情阿姨虽然和英枫英棋两姐妹同样清楚地道共有几处出口,便由于出口太多,纵想追袭,亦不容易。英枫英棋两姐妹一路无语,直等到进入山后一座密林,两姐妹这才突然相拥而泣。应人喜没有上前劝慰,因为他深深了解两姐妹此刻的心情。他一直等到两姐妹泣声转弱,悲痛稍稍平定之后,才慢慢走过去,以手臂轻轻搂住英枫的纤腰。到了目前这种处境,他已不必再在小英棋面前掩瞒他们的情感了。
  他向英枫问道:“你们两姐妹的武功,应该不在金盖地和上官万堂之下,养心堂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英枫揩拭了一下眼角道:“我们中了阿姨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发生这么一场大变故,她居然仍喊桑情阿姨为阿姨,足见这两姐妹心地真是忠厚得可怜。应人喜问道:“什么圈套?”英枫道:“她大概预料这次一定会跟你翻脸,而又缺乏必胜的把握,所以,当我到达养心堂之前,小棋即已被制,而他们就以小棋的生命安全,威胁我不许反抗。”应人喜又转向英棋道:“你又是怎么被他们制住的?”英棋恨恨不已的道:“还不是那两个死不要脸的丫头干的好事。”应人喜道:“哪两个丫头?”英枫代为解释道:“是桑阿姨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叫‘金菊’,一个叫‘玉春’,两人武功都比小棋差不了多少。”应人喜点点头,将那口短剑交给英枫道:“这是你们英家的宝物,你好好收着。今天它差点要了我的命,不过它最后解救我们,也是很大的功劳。”两姐妹到这时才突然想起应人喜手臂上的伤口,急忙撕下裙摆,为应人喜包紮。包紮妥当后,英枫显得有点彷徨的道:“喜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应人喜道:“别担心,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和毅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现在我先带你们去见两个人,其余的事,等我静下来好好的从头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