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五章 死无对证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彩注又是黄金百两,如果老弟手风依然不顺,该再没有话说了吧?”应人喜忽然转过身去,笑道:“人人都说你这位鬼谷子凡事洞察入微,不啻今世之诸葛,然依不才看来,尊驾实在当之有愧。”鬼谷子微笑道:“何愧之有?”应人喜笑道:“至少你始终未能看出我应人喜今天缠着你下棋,真正的目的何在。”鬼谷子又斟了一杯酒,仰颈一吸而尽,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可把自己估得真高!你以为老夫跟你小子跑到这种鬼地方来,是因为你小子的激将手段高妙?”
  “你早就看透了不才的用意?”
  “当然。”
  “说说看!”
  “你小子已查出杏花楼主等人想毒杀你的原因,以及追魂棍最后系遭何人暗袭灭口,对不对?”
  “对!”
  “但是,对方的组织和势力太庞大了,你小子独木难支大厦,根本应付不了?”
  “对!”
  “所以,你小子想到了老夫?”
  “对!”鬼谷子悠悠然微笑:“现在你觉得老夫被人喊做鬼谷子,是否当之有愧?”应人喜笑道:“难说。”
  “什么叫难说?”
  “你还没有猜出我把你找来这里的原因。”
  “当然是为了想借重我的才智,替你小子筹划筹划。”
  “错了!”
  “哦?”
  “不才的确想借重尊驾一下。”应人喜微笑道:“但不才需要的,却不是尊驾的才智。”鬼谷子一愣道:“否则老夫能帮你什么忙?”应人喜笑道:“帮一个天下最大的忙!”
  他这句话说出口,人也跟着扑了过去,疾如流星般一拳击向鬼谷子面前!鬼谷子又惊又怒,急一仰身,滚下青石。应人喜毫不放松,如影随形,追上去又闪电般踢出五脚。如果换了普通江湖人物,他这五脚要可以每一脚都能令对方骨碎筋断,命丧当场。但是,鬼谷子不是普通人物。他虽然仓猝迎战,屈居下风,名家身手,依然可圈可点。应人喜五脚分从五个不同的方式踢出,踢去之处,也是鬼谷子身上五个不同部位,但无一处不是要害大穴,只要稍轻扫中,便难再战。然而,鬼谷子却毫不费力的就将这般凌厉攻势化解了。应人喜大喝一声:“好!算你老鬼有种,底下再看看小爷的看家本领。”他身形一变,果然改换拳路,攻出一套怪异的招式。鬼谷子虽然见多识广,各门各派武功无不了然于胸,但见了这套拳法之后,也不禁悚然动容,一边抽身疾退,一边厉声喝问道:“你小子疯了吗?为何要跟老夫动手?”应人喜一拳紧过一拳,口中道:“小爷正常得很,一点也不疯,你要怪也只能怪天龙会不该订下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鬼谷子一怔道:“什么天龙会?”他这一分神,几乎就被应人喜一拳击中左肩胛。
  “这个你用不着问。”
  “它跟老夫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看中了尊驾的脑袋。”
  “你小子甘心受人利用?”
  “小爷到处惹事,树敌太多,为了保住这条性命,不得不找个避风港。”鬼谷子空有一身功力,因为破不了应人喜这套拳法,除了格架闪避,根本无法施展。他转眼之间,又向后退出七八丈,忽然道:“你小子这是一套什么拳法?”应人喜道:“无名拳。”鬼谷子神色一动:“你小子是天痴老鬼门下,如今使的是‘阴阳回旋四十九式’?”应人喜道:“所以你就是被小爷宰了,也该高兴。能死在天痴门阴阳回旋四十九式的拳招之下,绝不会是无名人物,换了那些泛泛之辈,即使是跪下来求小爷赏他一拳,小爷都不会答应。”鬼谷子突然大喝道:“住手!”应人喜笑道:“小爷刚刚干得带劲,为什么要住手?”鬼谷子道:“待老夫让你看样东西,再打不迟。”应人喜道:“看什么东西?”他口中虽然没有答应,手底下却已经慢了不少。
  鬼谷子急闪数步,探怀一抄,掌心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一只小银狮。应人喜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突然呆住了!他瞠目喃喃道:“这怎么回事?”鬼谷子含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恭喜你,老弟,第一关通过了。”应人喜仍带着不信之色道:“你真是天龙会的一头银狮?”鬼谷子微笑道:“只要你老弟好好表现,保证你老弟将来一定可以升为本会狮级人物。”应人喜皱眉道:“我可真越来越迷糊了,难道金大爷和上官万堂他们不清楚您的身份?”
  “当然清楚。”
  “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我选择您为下手的对象?”
  “那是老夫的命令。”
  “用意何在?”
  “当面试试你是否一片诚心。”
  “其实入会不必缴交人头?”
  “要,这是规矩。”
  “我还得再找一个人下手?”
  “不必了。”
  “为什么?”
  “能和‘狮’、‘象’两级人物打成平手的,只要查明真诚可靠,就可以免除这项规定。”
  “宣誓呢?”
  “宣誓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却不能免除。”
  “何时举行?”
  “七天之后。”
  “为什么要等七天?”
  “你老弟已是内定为一名金虎,虎豹以上的高阶弟子,宣誓仪式均须由会主亲自主持。”
  “七天后,会主会赶来快活林?”
  “不要问得太多。”鬼谷子笑了笑,道:“等宣过誓,一切你就明白了。”
  应人喜转身望了一眼,低声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会不会被人偷偷瞧在眼中?”
  “不会的。”
  “何以见得?”
  “金盖地和上官万堂他们会暗中加以监督,若有人走出竹林大厅,想跟踪我们,他们会随时发出警告讯号。”应人喜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的左臂突然曲起,一肘撞向鬼谷子心窝!如说这位多事的小喜子真有几套看家本领,刻下这一记崩胸肘,便是其中之一。鬼谷子虽然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但可惜他遇上的是个天才猎人。他虽然满腹机谋,世故老到,但应人喜装痴卖傻的功夫,显然更胜一筹!这一反拐子认位准确,劲力奇重,只听篷的一声,鬼谷子立刻像断线风筝般应声倒飞离地。这位江湖师爷飞出七八尺远,身躯尚未落地,便于半空中张口喷出一片血雨。身躯落地,晃了两晃,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又像醉酒般栽坐下去。
  应人喜没有再施杀手。他这一肘有多少份量,他自己心里清楚。别说一个鬼谷子,就是一头北极熊,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鬼谷子脸色一片蜡黄。“想不到老夫以天龙会银狮大护法的身份,竟会栽在你小子手里。”他像叹息似的喘了口气道:“你小子最多不过廿十三四岁,这种高明的老千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的时间不多了,银狮大护法。”应人喜笑着道:“如果还有话要问,应该问点有用的,废话也是同样消耗元神。”鬼谷子喉头咕碌一声,张嘴又是一口鲜血。他的时间不多,血也快吐完了。这一点他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但是,他显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想问。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一个人如果发现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他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
  可是,令人迷惑的是,鬼谷子像纸灰般的面孔上,这时居然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就好像他在临死之前,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情。“你小子的确是个天才。”他瞑目喃喃如梦呓:“只可惜你小子虽然聪明,火候还是嫩了一点,幸亏老夫话到口边留半句,没让你小子知道会主是谁,否则……”他没有能说完底下的话,但他咽气后的神态却显得很平静。他对自己一时看人走眼也许相当懊悔,但对自己能于紧要关头守住一个秘密,则显然颇感满意。因为他知道只要不让应人喜查出天龙会主是谁,他今天虽然死得很冤枉,但这小子迟早必会因为对杀死一名银狮护法无法自圆其说而难逃厄运!他马上就要向阎王爷报到去了,而这小子也不过慢他几天而已。一命换一命,不管值不值得,但总不算血本无归,他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
  应人喜回到竹林大厅时,每个人都觉得很奇怪。不是奇怪为什么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奇怪应人喜一点也不像输了棋的样子。因为没有一个刚输了棋的人,还会显得如此轻松愉快。输棋的人,难道竟是鬼谷子?这一点绝对没人相信。即使一比一百,也没有人愿将赢面押在应人喜这一边。没有人相信应人喜会赢棋,也很少人希望应人喜真的赢了棋。所以大家都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谁也不去追究真正的战果。
  金盖地大爷和金燕子上官万堂的心情也显得十分轻松愉快。他们认为应人喜进门时神采飞扬,必是因为应人喜已经跟银狮大护法鬼谷子点化成功,顺利通过第一关考验的关系。他们当然也不追问棋局的结果。应人喜是金大爷的赌友,是金燕子的酒友。所以当三人相偕走向天字第七号客房时,谁也不觉得三人没有走在一起的理由。一路上,三人很少说话,因为大家都认为快活林中卧虎藏龙,谨慎一点总是好事。直至走近七号客房门口,金大爷才笑着道:“通过了吧?”应人喜点点头:“幸不辱命。”他放缓脚步,扭头道:“人头已按规定取来了,几时正式宣誓入会?”金大爷笑道:“别开玩笑了。”应人喜一愣道:“开玩笑?谁开谁的玩笑?”金大爷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杀了鬼谷子?”应人喜一咦道:“你老兄可越说越奇怪了,天龙会要的是鬼谷子的人头,我应人喜奉命行事,哪点不对?”
  他盯着金大爷,露出怀疑之色,又道:“我说已经完成使命,杀了鬼谷子,你们好像感觉很意外,难道该由鬼谷子杀了我,才是你们希望的结果?”金大爷又慌又急,忙道:“不,不,金某人不是这意思。”应人喜道:“然则什么意思?”
  “金某人的意思是说…咳……咳……”天气虽然没有变化,这位金大爷却像突然患了感冒,他清了几下喉咙,才接下去道:“金某人的意思是说,目的达到就行,大可不必真的割下人头。老弟的意思,好像连人头也带回来了?”拿这番话来掩饰方才那句“你真的杀了鬼谷子?”当然不很高明。尤其最后的两句话,更显得情急勉强之至。人头又不是馒头,可以随便带颗把在身上,而不愁被别人发现?没想到应人喜居然点头道:“当然!我这个小喜子一向欢喜一个萝卜一个洞,答应了别人怎么做,便怎么做,事事交代清楚,绝不拖泥带水。”
  房子阶下角落里,不知谁在什么时候放了一只装满杂物的破篮子。这种篮子无论放在什么地方,无论被谁看到了,只要不碍通路,绝没有人会想到去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放的什么东西。现在它被打开了,大家马上看到里面盛放的东西。一颗人头!谁都可以一眼认出,正是鬼谷子魏算的头!金大爷脸色大变。鬼谷子是一头银狮,他只是一头银象,银象在天龙会中地位已不算低,但银象上面还有金象,金象上面,才是银狮。他比鬼谷子差了两级。以这种方式考验并接纳应人喜加入天龙会,虽然全是鬼谷子一个人的主张,但是,有句话:“死无对证。”上面若指责他们几个思虑不周,防范疏忽,就已够受的了。万一有人整他一下,说他是妒忌鬼谷子的权位,才想出了这个借刀杀人之计,他岂非冤透了?
  金燕子的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但这位金豹护法也许因为跟鬼谷子的身份地位差得太远的关系,他并不像金大爷想得那么多。他如今只在想着一件事。鬼谷子魏算银狮护法的身份,并不是侥幸拾来的,无论武功、学识、机智、阅历,在天龙会中,都是一流人才。他为什么会死在这个小喜子手中?而且死得如此容易?“了不起,了不起!”他边说边以肘骨轻轻碰了金大爷一下:“小弟猜想应兄方才的那一战,一定精采绝伦。”
  “精采个屁!”应人喜一付流相,但显得很得意:“想到紧要处,我趁他落子时,手起掌落,然后又是一拳,大事便告解决。你说这种干法精采不精采?”他虽然扯了个谎,但偷袭手法则一,也不算太离谱。金大爷暗暗骂了一声:“混球!”他的不是应人喜,是鬼谷子。到了那种地方,明知道将要有些什么事情发生,竟然还会把全部精神用在棋盘上,不是混球是什么?金燕子心中的疑团算是解开了,但也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混球!”他骂的人不是鬼谷子,是应人喜。因为这种苦头他也吃过一次。他比鬼谷子幸运的地方,鬼谷子的脑袋搬了家,他的脑袋还好好的长在脖子上。
  自应人喜进入快活林,前后已经出了七条人命。但大家知道的只有六条。大家知道的六名死者是:龙棍镇中州胡大海、毒蜂公孙强、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黑心剑客薛小方。除了金大爷和金燕子上官万堂,没有人知道鬼谷子魏算也已名登鬼录。因为没有人想像得到像这位家喻户晓的江湖师爷竟会死在应人喜手里,正像没有人肯相信应人喜的棋力会强过这位江湖师爷一样。所以大家两天看不到这位鬼谷子,都以为他也跟无门少爷鲁大器一样,悄悄的离开快活林。无门少爷鲁大器离开快活林,是有理由的。色不迷人人自迷,他是为了一个石榴姑娘。鬼谷子魏算呢?但有一件事,倒是非常奇怪。自从鬼谷子魏算不知去向之后,快活林中太太平平,竟然再未发生任何事故。这是什么原因?这个原因,只有一个人清楚。应人喜!
  狮、象、虎、豹。鹰、燕、鸽、雀。这是天龙会会徒的八个等级。人屠段横是银豹、金燕子上官万堂是金豹、金盖地是银象、鬼谷子是银狮。依常情推测,江南四瘟神,应属豹级人物。死了四名豹级人物,不算什么大事,死了一名狮级人物,问题就严重了。鬼谷子死前曾告诉应人喜,说要七天之后,才能由天龙会主亲自主持宣誓仪式,正式入会,那一定是真话。而金盖地则告诉应人喜,宣誓日期,须报请会主决定,哪一天他也不知道,这种说法就有问题。应人喜心里明白,如今金盖地报上去的,已经不是哪天宣誓哪天入会,而是要以什么方式干掉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以便为银狮大护法鬼谷子魏算报仇。天龙会设在什么地方?会主是谁?金盖地和金燕子上官万堂都没有离开快活林,他们以什么方法跟总会通讯息?应人喜知道没有人能替他解答这些疑问,一切只有靠自己。他绝不能坐着等待。如果他坐着等待,等到的将只有死亡。
  绣花剑客何梦洲是个多才多艺、风流倜傥的俊秀人物。应人喜第一次遇见这位绣花剑客是在洛阳的鸿运赌场。那天,这位绣花剑客喝了很多酒。他走进鸿运赌坊时,最少已有八分醉意,这使他完全忘记身上的银子,早于两天前便已输得精光,也忘记了这家赌坊的主人,便是关洛五杀手中,心肠最狠的血枪客赤练。结果,他模模糊糊的又输掉三万两,也模模糊糊被迫签下一张三天之内一次清偿的借据。三天期满,这位绣花剑客连三分银子也没有筹到。血枪客赤练非常慷慨,决定让这位绣花剑客以另一种方式抵帐。这也是对付像绣花剑客这类顾客常用的老方法。一万两银子一个血窟窿,三枪三万两,枪尖戳入的部位,可以由绣花剑客任意指定。血枪客在这方面非常讲信用,你要他戳腿股之间肉厚之处,他绝不会偏差分毫,比外科大夫的手术刀还要精确。至于这一枪戳下去,要使几分气力,要戳多深,那是他的权利,他当然不必事先和你打商量。
  这位绣花剑客的运气总算还不错,正当血枪客赤练准备动手之际,应人喜恰于这时候无意中来到鸿运赌坊。应人喜是穷光蛋一个,当然还不起这笔赌债。幸亏他有个好亲戚。鲁大器不穷,三万五千两银子,在洛阳鲁家来说,根本不当一回事。最后,鲁大器付清了这笔银子,他们三人,由此也成了朋友。而后来这位绣花剑客报答应人喜和鲁大器的方式,便是以他的专长,模仿应人喜的笔迹,将鲁大器诱来快活林,作为招请应人喜的钓饵!自应人喜进入快活林后,他们经常在竹林大厅及厅后石屋中碰头,但彼此间形同陌路,谁也不跟谁打招呼。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大家都保持着良好风度,谁亏欠了谁,各人心里有数。而今天,出人意外的应人喜竟忽然抛却前嫌,走进了绣花剑客居住的天字十号客房。应人喜为什么要突然主动拜访这位绣花剑客?没有人知道原因。大家只知道两人似乎谈得非常愉快。
  天字大厨房送进一桌酒菜之后,客房的房门便紧紧闩上了。然后,直到黄昏时分,才见天字十号客房房门开启,两个醉鬼在门前台阶上扬手道别。绣花剑客倚着门框,歪着脖子,很有礼貌的目送应人喜远去。其实,他摆的只是一个姿态。他的眼皮已沉重得只剩下一条缝,他这时唯一能看到的事物,便是自己那个发红的鼻尖。应人喜的情况似乎好一点。他一路走回黄字宾馆,虽然两脚拌蒜,像个三流艺人走在悬空的钢索上,但口里却仍能以“大大的”
  “的的大”的喇叭点子唱着“姑娘不肯上花轿”。天字七号客房的窗帘,掀起又放落。金大爷沉思。金燕子冷笑。人屠段横指节骨压得卜卜作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位天龙会的银豹护法一向对任何事物都不关心,也很少肯花脑筋去思考一个问题。他最拿手的长处,和最大的兴趣,便是一刀砍下别人的脑袋。他认为这世上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杀人。
  他杀人的记录,相当可观。燕云四凶和大漠七鹰都是黑道上的杀人魔王,但如果跟这位人屠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位人屠第一次杀人,只是为了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以后杀顺了手,杀上了瘾,他才慢慢体会到杀人的乐趣。杀人使他威名远播,人见人怕。杀人为他带来金钱、地位,金钱地位为他带来醇酒、美人。杀人可以获得血的刺激和狂热的发泄。他已很久没有杀人了。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他如今就在等候命令,无论要他去杀谁,他都不会拒绝。他只巴望着命令早点下达。
  金燕子上官万堂望着大爷,忽然道:“如果我们今晚杀了这小子,老大认为总会方面会不会怪罪下来?”金大爷思索了片刻,缓缓摇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好。”
  “为什么?”
  “小子一身武功诡异莫测,连魏老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应以谨慎为宜。”
  “老大难道没看到小子已醉成那付样子?”金大爷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当然看到了。但据我所知,这小子酒量相当惊人,四斤梨花露,别说两个人喝,就算由小子一人包办,也不至于醉成这副样子才对。”金燕子一怔道:“小子醉态是装出来的?”金大爷又叹了口气道:“过去的燕云四凶,就上过他的大当。当时四兄弟见小子醉卧在一间破庙中,以为有机可乘,等沾上了手,才发觉小子笑嘻嘻的一跃而起,比谁都来得清醒。”金燕子又气又恨道:“小子今天装醉,难道就是想引诱我们上当?”金大爷皱着眉道:“这一点很难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今晚总不能闲着就是了。”
  天黑以后,忽然下起雨来。剪烛西窗,雨打芭蕉。这种天气,喝酒、聊天、赌钱、睡觉,可说无不相宜。这种天气只不宜于一件事。赶夜路。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居然有人在这种天黑路滑的雨夜里,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摸索着冒雨行路。而这个冒雨赶夜路的人不是别人,竟是绣花剑客何梦洲!这位绣花剑客不是已醉得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么?为何此刻脚下如此稳健?他的醉相难道也是装出来的?他为什么要装醉?他如今要去哪里?
  刷!一条人影,忽然于飒飒细雨中悠然飘落。落在绣花剑客身前五尺处。绣花剑客一惊,探手一撩,长剑出鞘,同时沉喝道:“朋友是谁?何故拦路?”他问了两个问题,其中一个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他话问出口,抬头凝神望去,马上就认出了对方是谁。金燕子上官万堂!绣花剑客一愣道:“原来是万堂兄?这么晚了万堂兄要到哪里去?”金燕子微笑道:“这正是小弟想向何兄请教的一个问题。”绣花剑客道:“呆腻了!这座快活林,只是名义好听,其实除了酒和女人,什么也没有。”金燕子微笑道:“何况酒还不是最好的酒,女人也不是最好的女人?”绣花剑客如遇知音般忙道:“可不是……”金燕子忽然轻轻一咳,切断了他的话头。“好!鬼话到此打住。底下,该咱们哥儿俩,正正经经说几句人话的时候了。请问梦洲兄,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要这般急急忙忙的离开快活林?”绣花剑客一呆道:“小弟离开快活林的原因,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金燕子又咳了一声道:“如果你真要我相信那是你想离开快活林的原因,那只能证明你梦洲兄没把我上官某人当朋友!”
  绣花剑客为难了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弟的毛病,你上官兄应该清楚。”金燕子笑道:“穷喝、狂嫖加滥赌,对不对?咱们哥俩的毛病差不多。”绣花剑客又叹了口气道:“就是为了染上这些坏毛病后,小弟曾在两年前,因一时糊涂,欠下了小喜子一个大人情。”金燕子点头道:“这件事我听人说过,当时他在洛阳曾替你垫付三万两银子的赌债。”绣花剑客道:“三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金燕子道:“当然不是小数目,但这跟你要离开快活林,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喜子今天去你那里,就是为了讨回这笔银子?”
  “不是。”
  “哦?”
  “他跟我谈的,只是一些做人的道理。”
  “哦?”
  “他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忠厚、诚实、有是非之心,最要不得的,是忘恩负义,出卖朋友。”金燕子眨着眼皮道:“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他干么忽然要跟你谈起这些?”绣花剑客又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我不得不立即离开快活林的真正原因!”
  “哦?”
  “因为自从离开洛阳之后,我又做了一件更糊涂的事。”
  “哦?”
  “小喜子这次进入快活林,并非出自自愿。”
  “是别人强迫他来的?”
  “是小弟设计骗来的!”
  “哦?”
  “冒充他的语气和笔迹,先将鲁大器哄进了快活林,然后放出风声,诱使他自动找上门来。”
  “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还不是为了一时的享受。”
  “快活林方面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小子的一身武功。据说小子是天痴老人门下,一套阴阳回旋四十九式,已尽得天痴老人真传。”
  “结果被小子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正是小弟行为欠思考的地方,因为这原是我当初应该想得到的后果。”
  “你们白天一起喝酒,不是相处得很愉快么?”
  “那是因为小弟使了一招缓兵之计。”
  “哦?”
  “小弟编造了一个故事,诡称江湖上最近正在酝酿着一个大风暴,关外几位退隐多年的大魔头,正密议联手进兵中原。他追问详细情形,我说我有几个朋友正在探听这件事,再隔一段时间,便可以查访明白。”
  “你认为他为了好奇心,至少暂时不会对你采取报复手段?”
  “是的。”
  “如果你这套把戏又给拆穿了,怎么办?”
  “死路一条!”
  “所以你只有立即开溜?”
  “别无他法。”金燕子忍不住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位绣花剑客人人夸称多才多艺,想不到想出来的尽是些馊主意。”绣花剑客苦笑道:“已经挤到这条路上来了,怎么办?心里发慌,六神无主,还能想得出什么好主意来?”
  金燕子眼珠子一转道:“这个小喜子,你已得罪定了,老是躲着他,终究不是办法,小弟倒是替你找到了一条好路子。”
  “什么好路子?”
  “梦洲兄是否听说过江湖上一个叫天龙会的新兴组织?”绣花剑客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听说过。”金燕子道:“这个组织人才济济,声势庞大,以梦洲兄的一身艺业,相信必为该会所欢迎。”
  “加入这个天龙会,有什么好处?”
  “至少你可以不必再担心小喜子那小子再找你麻烦!”
  “何以见得?”
  “因为这小子也是天龙会亟待拔除的对象,天龙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我担保这小子绝活不过十天以上。”绣花剑客精神顿为一振:“真的?好极了!要如何才能够进入这个天龙会?”
  “小弟可以负责引进。”
  “进入天龙会后,小弟在该组织中将是一种什么身份?”
  “天龙会门下弟子分狮、象、虎、豹、鹰、燕、鸽、雀八等。豹级以上,均称护法。四级护法,又名分金、银两等。位重权大,待遇极为优厚。梦洲兄若有意思,相信一名银豹护法应无问题。”
  “入会时考验难不难?入会后的管束严不严?”
  “入会时的考验是难了一点,而入会之后,只要不违反会章,便可以不受任何约束。”
  “入会时要通过哪些考验?”
  “缴交人头一颗,以示入会决心。”绣花剑客吓了一跳道:“上官兄别说笑话了,人命只有一条,交出了人头,还玩个鸟?”金燕子笑道:“别人的人头,不是你自己的。”
  “这颗人头哪里去找?”
  “快活林中人头有的是。”绣花剑客又吓了一跳道:“什么?说来说去,你还要我重回快活林?”
  “不必!”
  “哦?”
  “就在这片山区附近,天龙会已建立了一处秘密基地。我可以先带你到基地安顿,等这两天风声过去了,你可以悄悄潜回林中行事。”绣花剑客犹豫了好一会,才又问道:“天龙会要的人头,应该不是普通人头,小弟要缴上谁的人头才算合格?”金燕子微笑道:“春雷大侠焦一刀,或是无情刀客吕六奇。”
  快活林的贵宾中,又一人宣告失踪。绣花剑客何梦洲!自从应人喜进入快活林之后,贵宾人数,便由原来的四十八位变成四十九位,这该算是快活林的全盛时期。然后,事故不断发生,六人死亡,三人失踪,再加上华山白衣剑客的离去,所以目前快活林中的贵宾,实际上已只剩下三十九位。这个数字当然还会再减下去。问题是:下一个除名的是谁?
  天色灰暗。细雨不停。快活林表面一切如常,私底下每个人心头都或多或少,像天气一样蒙上了一抹阴暗的云层。而心情最坏的人,大概是应人喜。这位多事的小喜子今天独坐大厅一隅,默默的喝着闷酒,脸色比天色还要难看。他在众贵宾中,人缘本来就不怎么样,如今一摆出这副架势,当然更没人愿去招惹他。这位多事的小喜子今天心情为何如此特别恶劣,显然只有金盖地金大爷和金燕子上官万堂两人知道得最清楚。他被绣花剑客又出卖了一次!金大爷和金燕子上官万堂也在大厅另一角喝酒。虽然他们离众人很远,但两人谈话的声音,仍然低得像蚊鸣。因为他们说的话绝不能让别人听去,一个字也不能。“你带绣花剑客到分宫见的是谁?”
  “银狮冷护法。”
  “冷护法对这位绣花剑客的印象怎么样?”
  “不佳。”
  “当时他老人家如何表示?”
  “他说,绣花剑客在江湖上名气不算小,以银豹录用,尚称相当。不过,主要还得看姓何的表现如何,才能报请会主监誓正式收容。”
  “本座对这姓何的所知有限。”金大爷喝了口酒,微微皱眉道:“他这个绣花剑客的混号,究竟作何解释?”
  “解释包括好几种。”金燕子微笑:“有的是赞美,有的是揶揄。”
  “哦?”
  “这小子的一套剑法不弱,不仅细腻绵密,而且变化多端,一如少女绣花般精致而多彩多姿,这也许是大家起先喊他绣花剑客的由来。”
  “哦?”
  “但这小子毛病既多,胆子却又小得可怜,经常到处受窘,所以大家又觉得他仁兄虚有其表,中看不中吃,绣花的意思,就是绣花枕头一个!”金燕子自己给自己说笑了。金大爷没有跟着笑。“要是这样的话。”金大爷道:“就算他剑法上颇有成就,他又凭什么胆量去取春雷大侠焦一刀或无情刀客吕六奇的项上人头?”
  “所以冷护法才要等候他的表现,方能决定。”金大爷皱皱眉头,正要再说什么,神色一动,忽然住口。因为他看到一名少女正走向喝酒的应人喜。走向应人喜的少女是小英棋。
  小英棋上上下下将应人喜打量了几眼,问道:“喝醉了没有?”应人喜道:“笑话!”英棋道:“笑话代表几分醉意?”应人喜道:“一分也没有。”英棋点头道:“好,现在我们走吧!”应人喜道:“去哪里?”英棋道:“教拳。”应人喜道:“你没看到外面在下雨?”英棋道:“下雨跟练拳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没听说过古人雨中练兵的故事?”应人喜不承认自己已有醉意,也无法不承认他听过这个故事。所以,他只好跟着英棋走。他们马上就到了那一段荒寂无人的斜坡。英棋娇躯突然贴近。她低声道:“你为何要一个人喝酒?你有什么好愁的?你难道不知道有个人也正在想念你?”应人喜道:“谁在想念我?”英棋白了他一眼,双颊微微泛红:“你真不知道是谁?你到底醉了没有?”应人喜望着小英棋,目光中慢慢燃起一股火花。他突然上步将小英棋一把拦腰抱住抱得紧紧地,嘴唇压上她的粉颊。“哥哥又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
  “叭!”
  “叭!”小英棋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大巴掌。“你这个大混蛋!”她只骂了一句,就一拧腰走了,剩下应人喜一个人在如丝细雨中抚着面颊发呆。
  绣花剑客何梦洲也在如丝细雨中发呆。他发呆的地方,是座隘谷。他发呆的原因,也是为了女人。昨夜,经过一个多更次的冒雨疾行,金燕子上官万堂将他领来这个异常荒僻的山谷。金燕子告诉他:这里就是天龙会的秘密基地。它位于快活林的西南方,距离快活林大约六十余里。两地经常有轻功过人的鹰燕级弟子往还,讯息极为灵通。然后,在谷内一座宽敞的石窟中,金燕子为他引见了这处秘密基地的首脑人物:银狮冷老护法。银狮冷老护法是个六十左右的老人,身躯高大,须发如霜,肖字脸,倒八字眉,双目炯炯如电,相貌极为威猛严峻。他头挽高髻,身穿一袭大红罩袍,腰束金带,看上去宛如绣像中的烈火神君,但周身却不断散发着一阵阵的砭人肌肤的阴寒之气。
  绣花剑客看清了这位银狮护法的相貌和装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身子酥了大半截。他虽然以前没见过这位红袍老人,但马上就从传说中想起了一个人。寒山老魔冷若冰!幸亏老魔待他还算客气,并没有盘问他什么,金燕子一走,老魔便吩咐一名鸽级弟子,将他领去谷中另一处布置精雅的小石窟。那名鸽级弟子已从寒山老魔的态度上,看出绣花剑客是会中未来的护法人物,所以显得十分巴结。他先去取来一套乾净合身的衣服让绣花剑客换了,然后又陪笑道:“小的鸽十七,敢问护座的胃口……”绣花剑客折腾了大半夜,肚子的确有点饿了。“随便弄点什么都可以,本座吃东西,一向不挑剔。”鸽十七又笑了笑,道:“小的不是指这个。”绣花剑客道:“那你指什么?”鸽十七伸出双手十指,本想以一个手势来代替说明,比了几下,却没有成功。显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比划,才能让绣花剑客明白他的意思。最后,他只好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低声道:“小的,咳咳,是指雌儿。”绣花剑客颇感意外道:“这里也有女人?”鸽十七笑道:“要多少,有多少。住在这种鬼地方,如果没有酒和女人,谁能活得下去。”既然酒和女人都是现成的,绣花剑客对鸽十七的提议当然不会拒绝。但出人意外的是,鸽十七找来的女人,竟然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他如今站在雨中发呆,就是为了昨夜的那三个女人。三个女人都很年轻,也都长得很不错。鸽十七当时附耳细语,说三个妞儿都称赞他英俊潇洒,都愿留下来陪他。如果他只留一个,另外的两个一定很伤心,很难过。他是个很少让女孩子伤心难过的男人,所以他结果将三个妞儿全留下了。尽管江湖上有人讽刺他是个“绣花枕头”,但那是指他的胆量而言,关于女人方面,他可绝不是“绣花枕头”。他让三个女的都获得了满足。这当然是件很累人的事。但是,他睡不着。三个女人如今尚在梦乡中,他却跑来石窟外面淋着雨丝。他似乎想清醒一下。这个天龙会的确很合他脾胃。诚如金燕子上官万堂所说,如果他能成为天龙会一名护法,也的确可以保障他今后的安全。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他要怎样才能取得“春雷大侠”焦一刀或“无情刀客”吕六奇的人头?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石窟中忽然传来一阵笑语。三个妞儿醒了。一个柔柔的声音,笑着道:“哎哟,你要是淋出了毛病来怎么办?”然后,他身上就多了一件斗篷。绣花剑客不必转过头看,就知道为他加雨具的是柔柔。柔柔,人如其名,是三个姑娘中最温柔的一个。语音温柔。动作温柔。尤其是明眸中那一丝柔柔的媚意,更令人心醉。另外那个“小玉”和“小娇”当然也不错。小玉肌肤白嫩细腻,小娇伶俐善解人意。像这种女孩子,遇上一个,就够人艳羡的,他如今一箭三鵰,能说不是前世修来的艳福?绣花剑客转身搂住柔柔的纤腰,两人依偎着走进石窟。目前已是秋冬之交,深山阴雨,更添寒意。小玉和小娇已燃旺一个小火炉,酒菜香味,盈室扑鼻。绣花剑客道:“这谷中住了多少人?怎么样样如此方便?”小娇转问小玉道:“玉姐,你说谷中住了多少人,有没有超过两百?”小玉道:“大概也差不多。”
  绣花剑客一呆道:“多少?两百?这谷中住了将近两百人?”小玉道:“确数只有冷老护法他们几位才知道,我看恐怕还不止两百。”绣花剑客道:“谷中冷清清的一片,人在哪里?”小玉手一指道:“后面。”绣花剑客道:“后面哪里?”小玉道:“从金龙堂出去,爬过一道山坡就看到了。”绣花剑客并没有继续追问金龙堂在什么地方,脸上却突然浮起一片惊疑之色。他隐约间,好像听到一阵“空、咚”、“空咚咚”的敲打之声。声音好像来自隔壁,又好像来自地下。他问柔柔道:“柔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还是我耳朵有毛病?”柔柔微笑道:“这表示你的耳朵一点毛病也没有。如果听不到声音,那才是有毛病哩。”
  “那是什么声音?”
  “挖石头的声音。”
  “石头里面有东西?”
  “有宝贝。”
  “什么宝贝?”
  “这种宝贝。”她忽然解开襟扣,露出雪白的酥胸。酥胸的乳沟上垂着一条金链。她要绣花剑客看的,显然并不是那条金链子,而是链子末端系着的一颗心形红色宝石。绣花剑客一怔道:“后山有宝矿?”小娇笑道:“如果没有宝矿,谁会住到这种地方来?男男女女一大堆,又靠什么养活?”
  雨仍下个不停。烦人的天气。应人喜慢慢的走向黄字十三号客房。他一身衣服已快湿透。他挨了两个耳光,酒意已退了不少,但他已没有了再喝的兴致。他显然只想回房换一套衣服,然后关起门来睡大觉。“应人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应人喜止步缓缓转身,喊他的人是无情刀客吕六奇。“喊我干啥?”
  “到我房里喝酒去。”
  “你以前有没有请人喝过酒?”
  “没有。”
  “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和我一起喝酒?”
  “因为要跟你谈几件事情。”
  “什么事情?”
  “去我那里再说。”
  “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应人喜说完话转身走了。留下无情刀客吕六奇,一个人屹立在细雨中愣愣发呆。身后忽然有人道:“这小子我看一定有问题。”
  无情刀客转身,双眉微微皱起。他心里很不舒服。他很不高兴一个人到了他身后不足五尺之处,他竟然一无所觉。这种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他一直活得很好。就算这是因为下雨影响听觉的关系,他也希望这种情形今后不要再发生。哪怕只有一次,都可能要了他的命。金燕子微笑道:“吕兄,你看这小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吕六奇淡淡地道:“有问题的又何止他一个?”金燕子笑道:“还有谁?”
  “我!吕六奇。”吕六奇冷笑道:“如果我吕六奇没有毛病,是个完全正常的人,我就不该找这小子兜搭,自讨没趣!”这位无情刀客将一股怨气在金燕子上官万堂头上完全发泄乾净之后,也像应人喜一样,大踏步走开了。如今,该轮到上金燕子官万堂在如丝细雨中发呆了。
  但实际上恰好相反。这位天龙会的金豹护法被吕六奇没来由的抢白了一顿,不仅没有生气的表示,反而像从吕六奇这番话里得到什么启示似的。他目送吕六奇身形远去,唇角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笑意。如果仔细的想一想,应人喜实在应该接受吕六奇的邀请,去听听这位无情刀客要谈的是几件什么事情。因为这位无情刀客不是个仅为了鸡毛蒜皮般的小事情吗,也会大惊小怪的人。如果无情刀客将一件事情看得很严重,相信那必定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另一方面,应人喜一向也是个很冷静的人,他几乎从没有因喝酒而误过事,而今天却好像处处显得很不对劲。他对小英棋的唐突行为,便是一个例子。无情刀客吕六奇要跟应人喜谈的,是几件什么事情?应人喜何以突然情绪失常?更重要的是:金燕子上官万堂怎么于这时刻突然出现?他碰了吕六奇的软钉子,不怒反笑,又是什么缘故?
  第三天,天气突然好转。阳光普照。大地灿烂。随着天气的好转,每个人的心情也好像跟着开朗了起来。秋冬交替,并不是个垂钓的好季节,峰峦起伏的山区中,更不是垂钓的理想地方。但快活林所包含的这片山区,却属例外。小湖如镜。柳条摇曳。湖边柳荫中,有人正在垂钓。荒山不该有湖,秋冬不该有柳,而快活林得天独厚,偏就是这样一处奇怪的地方;它有着别处看不到的景色,也有着别处见不到的人物。所以,它如果发生一些别处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就不值得惊奇了。垂钓,是件雅事。但如今这位垂钓者,却不是位雅人。他是近年来江湖上刀法最快、脾气最怪、心肠最狠,被人暗地里喊作“冷血”杀手的“无情刀”客吕六奇。
  “奇怪,怎么还不上钩?”这位无情刀客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也不知他究竟指的是“鱼”还是“人”?如果他指的是鱼,他必须忍耐。湖中鱼儿多得很,只要他下的不是空钩子,早晚会有收获的。如果他指的是人,人倒马上就来了一个。绣花剑客何梦洲!绣花剑客手上也拿着一根钓竿,正笑眯眯的沿着湖边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先向吕六奇笑着打招呼道:“吕兄好!成绩怎么样?”吕六奇就像是不认识这位绣花剑客似的,将绣花剑客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才带着一脸怀疑之色道:“你不是失踪吗?这两天你仁兄跑到哪里去了?”绣花剑客收起笑容,长长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吕六奇眨了一下眼皮道:“什么叫一言难尽?”绣花剑客目光转动间,忽然急叫道:“快,浮标动了!”
  吕六奇迅速转向湖面扫视过去。浮标没有动。动的是鱼竿。绣花剑客手上的鱼竿。刷的一声,鱼竿疾挥,银线洒出,数十付蓝光闪闪的鱼钩,直奔吕六奇面门!这些鱼钩上面,显然都淬有剧毒。吕六奇的刀法不管多快多狠,只要在他抄起那柄雁翎刀之前,被这种鱼钩钩破一点油皮,都可能变得面目全非。吕六奇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中算。他上身往后一仰、一滚,人已离开青石,雁翎刀也跟着出鞘。绣花剑客偷袭无功,立即抛去鱼竿,挥剑攻至。锵!锵!锵!刀剑交击,火星四迸。绣花剑客虽然胆小出了名,但在剑法上的成就,正如金燕子所说,火候果然不弱。无情刀客吕六奇的一口雁翎刀,一般江湖人物很少有能接得下三招,而这位绣花剑客一口气对拆了十五六招,居然丝毫未落下风。吕六奇怒声道:“你小子是受了谁的唆使,来谋刺老子的?”绣花剑客道:“我自己。”吕六奇道:“老子跟你小子有什么怨仇?”绣花剑客道:“没有。”吕六奇道:“彼此既无怨仇,居然也下得了这等毒手?”绣花剑客道:“有人看中了你吕六奇这颗人头。”吕六奇道:“谁?”绣花剑客道:“绣花剑客!”吕六奇勃然大怒道:“你小子如果不是吃了别人的迷魂药,就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杀人如家常便饭,多杀一个不算多,今天决定帮你小子了却这份心愿就是了!”雁翎刀招式一紧,突如一条滚动的银龙般,向绣花剑客卷绞过去。这一下,绣花剑客有点招架不住了。
  锵!锵!锵!他虽然勉强又接下吕六奇三刀,但身子却被逼得向后退出了七八步。吕六奇冷笑道:“看你这小子还能支撑多久?”绣花剑客居然嘻嘻一笑道:“绣花,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何某人这套剑法,一向是越到后头越精采,你伙计等着瞧好了。”吕六奇道:“老子今天不把你小子劈成四刀八块,老子就不姓吕!”绣花剑客笑道:“那你最好趁早另外挑个姓,吕字你是一定姓不成了。”他口中答话,脚下不停。眨眼之间,又向后退出四五丈远。吕六奇冷笑道:“好,你跑!你再能跑出十丈,老子也不姓吕!”绣花剑客身后是一道浅坡。坡上长满灌木。这种地形,对绣花剑客相当不利。灌木高仅及腰,十丈之内,视线无碍。吕六奇一口刀有如光网流转,紧紧的罩住了他。他只要漏接一刀,这一刀就会要了他的命。这种情形下,莫说十丈,就是想逃出十步,都不容易。以绣花剑客平常的胆量,以及刻下岌岌可危的处境,没有人能想像得出,这位绣花剑客如今何以还能这般谈笑风生。不过,谜团马上就解开了。
  正当吕六奇一刀紧似一刀,绣花剑客已感招架乏力之际,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大笑着弹出一人。人屠段横!人屠段横的兵刃,也是一口刀,大砍刀!他的个子比吕六奇要高出一个头,他的那口刀比吕六奇的雁翎刀长而沉重。至于杀人的记录,吕六奇当然更是比这位人屠差得远。“何护法别慌,俺老段来助你一臂之力。”吕六奇一呆,收刀倒退,望着绣花剑客道:“何护法?哪一个帮派的护法?”绣花剑客道:“天龙会!”吕六奇皱眉道:“天龙会?我怎么从没听人提到过?”绣花剑客道:“你算老几?嘿嘿,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哩!”吕六奇道:“天龙也好,地虎也好,吕某人什么地方碍了你们的事?”绣花剑客转向人屠道:“来,老段,你告诉他!”人屠笑着快步奔至,呼的一刀砍向吕六奇,口中道:“留着你小子,早晚是个麻烦,这便是我们要砍你小子脑袋的理由!”
  吕六奇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位人屠充满了鄙视之意。他只是鄙视人屠这个人,可一点也不敢鄙视人屠那口大砍刀。他没有硬接人屠这一刀。他将雁翎刀虚空一划,身形拔升三丈许,容得人屠大砍刀从足下挟着一股锐啸扫过,半空中一个倒垂帘,雁翎刀疾削人屠后脑!人屠身躯一偏一仰,扬刀硬接。吕六奇惜刀如命,唯恐雁翎刀受损,刀尖一点大砍刀刀身,人则藉劲飞落八尺之外。人屠大笑道:“人人都说你这位无情刀客的一把刀如何犀利狠辣,碰上了俺老段,你小子可威风不起来了吧?哈哈哈!”绣花剑客大叫道:“来,并肩上。这小子滑溜得很,别给他喘息的机会!”人屠欣然道:“有道理,杀过去!”他这句话刚刚说完,脑袋就飞上了半天空。出手的人是绣花剑客!
  这一次,吕六奇是真正的呆住了。他望着人屠的脑袋飞起,望着人屠身躯如喷火焰般冒着血雨倒下去,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是,他的眼睛一点毛病也没有,他见到的全是事实。绣花剑客一剑砍飞了人屠的脑袋,这一剑出乎之快,劲道之强,他非常怀疑如果易地以处,自己是否也能办得到?他呆了片刻,忽然道:“你不是绣花剑客何梦洲?”绣花剑客笑道:“所以你还可以姓吕,如果我真是绣花剑客,你至少可以加一倍,将我砍成八刀十六块。”吕六奇突然失声一啊,道:“我知道了,你是……”绣花剑客手一竖道:“知道了就好!”吕六奇点头会意,然后问道:“现在怎么办?你是还想继续‘失踪’?”绣花剑客笑道:“是的,另外拜托你两件事。”
  “哪两件事?”
  “请多多照顾黄字十三号客房里那位冒牌的小喜子。”
  “另一件事呢?”
  “赏我一刀!”
  “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实话。”
  西贝绣花剑客说的确实是实话,所以他终于挨了一刀。这一刀是他自己砍的。吕六奇下不了手。这位无情刀客尽管铁面无情,杀人不眨眼,但如果要无缘无故的砍伤一个人,他似乎还没有这份勇气。西贝绣花剑客一刀砍在胸口上,伤口很长。他知道这一刀会使他流很多血,受很大的痛苦,但是,他也知道,他这一刀将可减轻很多人的痛苦,使很多人避免流血。所以,当他撕下衣襟包紮伤口时,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神色一点没有改变。吕六奇的面孔却变了颜色。这位无情刀客内心充满了惭愧和敬佩。他原以为自己情操高贵,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如今他总算看到了一个情操比他更高贵,更了不起的人!西贝绣花剑客草草包妥伤口,顾不得鲜血仍在往外渗着,抱拳道得一声珍重,立即转身飞奔而去!
  寒山老魔冷若冰很仔细的将绣花剑客的伤口和长剑检视了一遍,终于点点头,露出谅解之色。剑上的缺口,是新鲜的。伤是刀伤。一切都证明因流血过多已显得有点虚弱的绣花剑客没说假话;他已经尽了力量,那位无情刀客实在太厉害。如果他不见风收舵,只有白饶。至于人屠段横之死,则系死于过分嚣张。他总以为自己力大刀长,招式狠辣,杀法勇猛,却没想到吕六奇雁翎刀法轻灵诡谲,正好是他这种粗人莽刀的大克星。绣花剑客这一部分的陈述,寒山老魔也完全采信。因为他知道人屠段横本来就是这一流货色,一个天生的上等刽子手,而不是一名优秀的战将。这种角色,天龙会虎豹级护法中多的是,死掉一二个,毫不足惜。然后,绣花剑客便被护送回房,寒山老魔除吩咐柔柔等三姬以人参燕窝熬汤为他好好进补之外,还特地赏了他一颗疗伤圣药天露丹。这位绣花剑客是西贝货,快活林的应人喜也是西贝货,互相印证之下,两人究竟谁是应人喜,谁是绣花剑客,自是不问可知。
  绣花剑客的确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物。但大家只知道他精书画,通音律、天文地理,无不涉猎,却不知道这位绣花剑客最高明的一项才艺,竟是易容术。而这位绣花剑客虽然胆量小了点,但可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并没有忘记应人喜和鲁大器这对表兄弟对他的恩惠。他帮英家姐妹设计将两人骗来快活林,也没有一丝恶意。他知道武林中要有大事发生,他自己能力有限,根本无法插手。要找一个热心,富正义感、武功高强的人来处理这件事,只有一个多事的小喜子,应人喜!应人喜进入快活林后,他始终没有机会解释这个误会。最后,应人喜终于找上了他。那一天,诚如金燕子所偷偷窥测到的一样,两人的确相处得很愉快。只有一件事金燕子不知道。那便是两人佯醉分手时,已经互换了身份!当天夜里,应人喜以绣花剑客的身份悄悄离开快活林,便是为了想混入天龙会秘密基地所投下的一道香饵。结果,金燕子果然再度上钩!这也正是绣花剑客为什么会对小英棋冒失侵犯,以致挨了小英棋两个耳光的原因。因为他根本不知应人喜跟英枫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小英棋口中说的有人也在念着他,指的其实是英枫。不过,他挨这两个耳光,还真是值得。如果他不自作聪明想入非非,迷迷糊糊的跟着小英棋去见英枫,英枫一时不察,最后闹的乱子可能更大,更不可收拾。
  这一边,应人喜挨了自己一刀,也是值得的。两件事情,令他感到快慰。第一件事是痛宰了人屠段横。第二件事是,他高明的演技,居然一再瞒过了精灵的老狐狸寒山老魔冷若冰!由于天露丹玄奇的药效,不到三天,他的刀伤便告完全癒合。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寒山老魔竟然委他为后山红宝石矿的监工。其实,老魔如此安排,并不表示特别看重他这位冒牌的绣花剑客。相反的,如果他真是绣花剑客本人,真的有心投靠天龙会,他应该为老魔这种安排感到难过才对。因为这表示老魔没把他当成一员得力的战将,认为他忠诚有余,威勇不足,只适合留在内部听听差遣!应人喜当然不会计较到这一方面去。他混入这处基地,除了想查明天龙会主是谁之外,另一个愿望便是想察看一下那座红宝石矿。多承老魔的成全,他原以为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实现了。但是,这种安排,真的会为他带来好处吗?并不尽然。
  应人喜总算开了一次眼界。他从没想到一颗颗令人爱不释手,价值惊人的红宝石,竟是从那些黑洞洞脏兮兮的坑道里敲凿出来的。由矿石琢磨成宝石,手续之繁杂精细,更令人叹为观止。他监督的部份,便是矿石经过切割后的磨洗。担任这一部门工作的是十多名妇女。他的责任是不许这些妇女偷懒及偷窃。因为宝石到了这一部份,虽然尚待精工琢磨,但已粗具诱人的色泽和胚态,难免不引起少数人的贪念。另一件令应人喜惊讶的事情是每天红宝石生产的数量。据应人喜概略的估计,如果每颗指头大小的宝石以时价百两折算,这座宝矿每天的收益当在五万两纹银左右。一天五万两,十天五十万两,一个月是一百五十万两。这是一笔吓坏人的财源,快活林中即令一天发生十起命案,也不足为奇。
  应人喜起初以为这是件很闲散的差事。他只须在这十多名妇女附近随便转转逛逛就行了。他甚至于想到弄点酒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可是,他马上就发觉事情有点不妙。十多个磨洗宝石的妇女,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四十,而且一个个多少都具有几分姿色。这些娘们当然也都很健康。然而,其中一名大家喊她刘嫂的女人,居然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上了三次茅房。起先两次,应人喜并未在意。这世上再严厉的工头,也不能禁止工人大小解,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但是,到了第三次,应人喜起疑了。他觉得这位刘嫂一定有毛病。不是生理上的毛病,而是另一方面的毛病。他声色不动,开始暗暗观察刘嫂的行动。以他这位小喜子的眼力,谁要想在他眼皮子下搞名堂,那当然是件可笑的事。果然,他立即发觉这位刘嫂工作时经常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她喜欢揉鼻子。手心里窝着一颗宝石,鼻子一揉,这颗宝石就不见了!应人喜也不能不佩服这位刘嫂的手法委实高明。
  他又四下里转了几圈,然后漫不经意的慢慢拢去那位刘嫂身边,跟着出指如风,先点了刘嫂颈后的提冲穴,好叫她无法吞咽,接着朝不远处一名黑衣大汉招招手。黑衣大汉左眼上斜系着一个黑眼罩,体躯健硕,面目狰狞,姓尹,名典洪,浑号“血枪”。加上他姓名的谐音,大家都喊他“血枪一点红”。“血枪一点红”尹典洪在江湖上名气不小。应人喜以前虽然没见过这位“血枪”,但这个名号,则常听人提起。经寒山老魔介绍,他知道这位血枪一点红身份是“金虎”,现在矿区“总监”,职位很高,权力也很大,显然是天龙会里的一大红人。血枪一点红快步走过来,道:“什么事?”应人喜没有回答,一把拉起刘嫂,伸手于刘嫂背后轻轻一拍。刘嫂一呛,张口喷出一篷红光。红光不是血。是宝石。红宝石!宝石喷在地上,赫然竟有一十七颗之多!
  叭!又是一篷红光。这红光不是宝石,是血!刘嫂的血!血枪一点红反手一掌,刘嫂脑袋应声开花,人也跟着倒了下去。应人喜有点后悔。刘嫂的行为固然应该接受惩罚,但是,一掌毙命,对任何窃盗犯来说,都无疑太苛残了些。奇怪的是,矿场发生了这等大事情,竟未引起丝毫骚动。甚至连一双惊讶的眼光都没有。大家各守岗位,工作如常,就连那些跟刘嫂一起洗磨宝石的女人,也没人抬头多望一眼。难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大家业已司空见惯?血枪一点红转向应人喜点点头,笑道:“这是大功一件,恭喜你了,何护法!”应人喜也笑了一下,笑得很艰涩。如果他早知道有这种结局,他一定不会以一条人命换取这种功劳。血枪一点红又笑了笑,道:“天色已经昏暗,也快收工了,我们喝酒去。”应人喜点头表示同意。他做了这件后悔的事,也的确需要喝上几杯。为了补偿刘嫂于万一,他绝口不提死者先早先两次上茅房的事。他希望那两批宝石能辗转落去她的家人手中,让她的家人今后能过上一段富裕的生活。他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刘嫂实在死得可怜。他完全不知道这件窃盗案带给他自己的影响,否则纵有十个刘嫂作弊,他也不会多管闲事。
  天龙大厅是基地里各级护法晚上喝酒享乐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各级护法总人数约有二十几名,但多半属于虎豹级,银狮护法只有一位,寒山老魔冷若冰。银狮以下,金虎级的护法,也只有两位。一位是血枪一点红尹典洪,另一位是过去曾以连犯三十四宗命案名满黑道的无影镖桑天良。身份最低的,便是应人喜。因为他只是一名尚未取得正式资格的银豹,无论跟谁比起来,都要矮人一截。天龙大厅中尽管笑语喧哗,百无禁忌,但各级护法之间,身份却分别得异常明显而严格。银豹和银豹同席,金豹和金豹同席,等阶分明,丝毫不容混杂。寒山老魔是银狮身份,本来跟两头金虎,“血枪一点红”尹典洪和“无影镖”桑天良,是应该分为两席的,但因在这片基地上,银狮级护法只有一位,故特准两头金虎破例同坐一席。而今天,在这一特别席上,又破例由三人变为四人。新增的一人是应人喜。以一名身份低微的“准银豹”,能跟“银狮”、“金虎”坐在一起,那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应人喜能获得这份殊荣,是因为他傍晚破获了一起重大盗窃案,这种差别待遇,等于是一种奖励。
  但这一顿晚餐对应人喜来说,可并不是怎么好受。因为他目前冒充的是绣花剑客,他不得不处处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同时,他也不敢多喝酒。第一担心酒喝多了,本性自然流露,启人疑窦。其次,跟这样三名恶迹昭彰的超级刽子手坐在一起,他也没有任何胃口。饭吃饱了,酒喝足了,底下便是男人最喜欢的余兴节目。挑选女人,也有一定顺序。等阶高的护法先挑,挑完带走,才轮到次一级的护法。应人喜当然也可以挑一个。但他没有。柔柔、小玉、小娇,已令他穷于应付,最近这几天,幸亏以刀伤为藉口,三个妞儿才没有继续纠缠他,他哪里还敢再惹这个麻烦。
  回到小石窟,柔柔已替他沏好一壶浓茶。小娇道:“会主来了,你见过没有?”应人喜心头一震,故意冲淡语气道:“没见啊!什么时候来的?”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你们见到了?”
  “我们是什么身份,怎能见得到?”
  “那么,你们是听谁说的?”
  “鸽十七。”
  “他怎么说?”
  “他刚才送晚餐过来时,要我们躲在石窟里,非经特准,不许任意走动。每次只要有人这样交代下来,我们就知道一定是会主来了。”
  “会主多久来一次?”
  “不一定。”
  “怎么讲?”
  “有时个把月才来一次,有时十天八天就来一次。”
  “而你们一次也没见过?”
  “只小玉见过一次。”小玉道:“见是见过一次,其实跟没见过根本没有分别。”应人喜道:“为何没有分别?”小玉道:“那是三个多月前,某天黄昏时分,我奉派在天龙大厅修剪盆栽,冷老护法忽然陪着一名蓝衣文士,经大厅进入厅后天龙禁院,当时我并不在意,后来才知道那人原来就是我们的会主。”
  “你说会主是位文士?”
  “我意思是指会主当时的装束,看上去很像一位文士。”
  “你没有看清他的面貌?”
  “没有,当时我心里有点害怕,没敢抬头。”
  “你也没有听到他跟冷老护法谈话?”
  “没有。”
  “会主每次都是一个人来?”
  “是的。”
  “每次来都是黄昏时分?”
  “是的。”
  “只住一宿就走?”
  “不!”
  “哦?”应人喜正想接下去再问什么时,忽然神色一动,倏而住口。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会主来了,不是不许有人随意走动吗?已经这么晚了,谁还会不顾忌讳跑来看望他?不一会,洞口光线一暗,像幽灵般出现一名黑衣汉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矿场总监督,两名金虎护法之一的血枪一点红尹典洪。应人喜慌忙起身相迎。血枪一点红眯着一只眼睛,扬了扬手中的青布包裹,道:“恭喜你了,何护法!”应人喜只有赔笑搓手,无法搭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事值得恭喜。
  血枪一点红移开石桌上的烛台,解开那个青布包裹,在石桌上,一件一件的,共计清理出四样东西。一套金色豹纹织锦劲装。两副金色薄丝面罩。一尊黄色小豹。四个黄金元宝。应人喜看清这几样东西,才明白了血枪一点红向他道喜的原因。显然他已受封为一名金豹护法!血枪一点红微笑道:“尹某人入会时,不过是名银豹,何兄刚进门便是一名金豹,你说该不该好好庆贺一番?”应人喜抱拳道:“以后还望尹护法多多提携!”血枪一点红笑道:“今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客气。”应人喜道:“听说会主来了,小弟的宣誓仪式何时举行?”血枪一点红道:“因为何兄血战受创,又接着破获重大窃案,心机缜密,忠勇兼备,会主已宣布破格豁免。”应人喜暗暗嘘了口气,如释重负。这是他最感头痛的一道难关,他一直担心如果真要举行宣誓仪式,他的“誓”怎么个“起”法。
  违心起假誓,是江湖上第一大忌。黑道人物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不算,唯对以天地神灵做见证的誓言,不敢轻易背弃。违誓不祥,不是迷信,而是传统上的一股精神约束的力量!“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说了也许并不一定应验。但它会为违誓者心头上笼罩一片阴影。没有人能承受得了这种长期的无形压力,这种压力往往会使一个人精神崩溃。所以,即使不信鬼神的人,也不敢胡乱起誓,因为未来执行誓言的,并不是鬼神,而是自己。这道理虽然并非人人都想得通,它的权威则永远受人敬重。以往千百年如此,以后千百年也必如此。如说应人喜真有值得庆贺的事情,入会不必宣誓,该算一桩。血枪一点红挥手示意小娇、小玉及柔柔三女退去,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会主传谕:今夜三更,饿狼谷会面,他有重要差事交代你。”
  “会主召见的,只有我一人?”
  “是的,事关机密,不许泄漏。”
  “饿狼谷在什么地方?”
  “从这里出去,向西南走,过两座山头,谷口有一排大榆树的便是。”
  “三更正?”
  “是的。”
  “还有其他吩咐没有?”
  “依本会规定:会主因事秘密召见,不得佩带任何兵刃或暗器,违者以叛逆治罪!”
  月明星稀。晴空无云。三更正,应人喜准时到达饿狼谷。谷中无狼,也无人。谷中有的是冷风、乱石、蔓草,以及一片凄清的月色。应人喜四下眺望,暗暗纳罕。血枪一点红没有骗他的理由,也没有这份胆量。伪传会主命令,不是一项小罪名,绝没有人敢开这种玩笑。那么,那位神秘的天龙会主怎么还不现身?应人喜正徘徊间,身后忽然有人桀桀一笑道:“何兄久等了!”应人喜大吃一惊,同时大感意外。因为他看到的人,竟是血枪一点红尹典洪。月光下,血枪一点红满脸横肉的面孔上堆满了笑意,独目炯炯发光,一截冷森森的枪尖,自右肩后冒出,正是那根曾戳穿无数人心窝和喉咙的血枪!应人喜诧异道:“尹兄不是说会主只召见小弟一人么?尹兄怎么也来了?”血枪一点红微微一笑道:“因为会主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本座先来掂掂你的份量,看能不能把那件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应人喜凝神着这位独眼金虎护法,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血枪一点红笑道:“你明白了什么?”应人喜道:“今夜要我到这座饿狼谷来的,根本就不是会主的意思,会主压根儿就不晓得这件事!”血枪一点红笑道:“算你不笨。”应人喜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明白。”血枪一点红笑道:“哪一点?”应人喜道:“我想不出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这位血枪。”血枪一点红道:“就是今天。”应人喜眼珠一转,忽然道:“矿场上偷宝石的那位刘嫂是你的人?”血枪一点红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老弟实在是个聪明人,本会损失了你老弟这样一位人才,想想的确可惜。”应人喜道:“俗语说得好:不知者不罪。只要尹兄愿意高抬贵手,往后小弟可以设法弥补尹兄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