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很多剑客之所以被称作“剑侠”,除了由于别有用心就是由于不得已的恭维,他们是并不配的。这种剑客只知道杀人,除了杀人本身能使他获得残忍的乐趣外,他还常常为了钱财而去杀人。
这种剑客不管他多威风,也不过职业杀手而已。
既然以杀人为职业,他们当然无须过问为什么杀人,被杀者该不该杀等问题。剑侠把“剑道”看得极神圣,但这种剑客却不然。剑,在他们手中,只是一种获取钱財银两和虚荣的工具,这种剑客其实质和下贱的妓女一一高贵的妓女除外一一并无差別。
东方一锋剑术精绝,也为钱财杀人。
但你无论如何不能说他也是那种剑客。
剑侠崇尚行侠仗义,并不为钱财银两,剑客只问杀人求钱,并不计较侠义公道。
东方一锋恰恰介于二者之间,或者准确地说,他既杀人求钱,又行侠仗义。
他有很多虽有趣但无关宏旨的个人怪癖,但他的“四杀四不杀”的信条却带有非同小可的侠义味道。他受雇杀人,但是一一
非奸不杀,非霸不杀,非贪官污吏不杀,非男人不杀。
一位剑客有这四个信条,当然可以称作剑侠了!
所以,虽然他被人神秘兮兮地告知,有位名叫项见红的剑客为了百万银子而要杀他,而他杀了项见红也可以得到百万银子,但他并没有去找项见红或打定杀他的意思。
他想,倘若那个项见红来找他,就先问问这个才出江湖的人,是否做过不仁不义的亏心事,不久,他得到确切消息:项见红在死亡谷的鬼屋中,一剑杀死了“常化四侠”常胜山、常胜岳、常胜峰、常胜峦四兄弟。
这四兄弟都参加过抗清,都是他东方一锋的朋友。所以,东方一锋开始削他的剑了。那把独特的紫不溜秋的血枣木剑已被他削得很薄、很短,很细了!
2
绝大多数身怀绝技的人,都非常自负。
为了自负超人才练成绝技,绝技在身后更加自负,目空一切。
然而东方一锋却例外一一他永远都例外:他是个特殊的人,用特殊的剑,有特殊的酒量,特殊的精力和经历,穷得也特殊一一他的性格也如此。他身怀绝技,但并不自负。
他的逻辑非常简单:“在比你高明的人面前,你自负不起来,跟不如你的人比,自负又有什么意思。”
“你就从来没自负过,目空过一切吗?”
“年轻时确实自负过。”
“后来为什么改了呢?遇到挫折了?”
“不是,而是因为年龄大了。”
“这是否意味着你的豪气和抱负消减了?”
“不是。首先因为发现人生短暂,天下事太多,我做不来,后来发现有剑道高于我的,证明了自负的可笑。”
“但有很多人坚持说你自负。比如南海金燕。”
“也许她说得不错。我有时确实让人感到自负,但那是别人的事,和我无关。”
“你的意思是说,是否自负主要是个人内心里的事,而和给人的感觉印象无关?”
“当然,很简单。假如我被人认为长相很难看,那并不意味着我内心里希望自己长得难看。”
“我看,你东方一锋该去做说客了,你很善辩!”
“你不认为说客的盛行,仅仅证明了大多数人的愚蠢吗?我的剑就是我的舌头,我喜欢用这个舌头说理。”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人什么道理都懂。”
“但他们却故意不讲道理?”
“就是这个意思。这种人相信强权就是真理,所以你只能用力量和他们讲理。”
“这样说来,很少有人敢和你讲道理了,因为你已是中原第二剑。”
“错了。我并非什么第二剑,比我懂得剑魂剑道的人多得很。‘晨风一剑’司徒一孤死得不名誉,他的剑术本已超群绝伦,可惜他太重名誉,害怕失败,用了邪术。使剑的人只应为剑道献身,比方说,我很欣赏项见红这个人。据说他只为剑道剑术才与人斗剑杀人。”
“司徒一孤死了,你不该升为中原第二剑吗?”
“侠剑着争虚名,在剑道上就落了下乘。”
“你前面还有谁?”
“至少有浑元无形剑和程刚,不,是朱常湘阁下。”
“浑元无形剑就是江湖人称‘甫鲲北鹏东风西龙’中的西龙程金玉吗?”
“你已知道得不少。”
“程刚真的叫朱常湘,真的是明室皇族血统吗?”
“不错。他的生身之父就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高手神竹主人。神竹主人是大明神宗昏君的弟弟,真名叫朱翊犯铤,所以他是福王朱常洵的同辈,是倒霉的明君崇桢的叔父辈呢。”
“挺有意思。神竹一一神朱,现在神竹主人的许多神秘古怪之处就好解了。”
“可惜当时谁也没能想到这一层。”
“因为神竹主人的武功实在太强,又太神秘了!”
“神秘是一种极好的统治术,武功尚在其次。”
“所以江湖中很多人蒙面化装,或者装神弄鬼,或者神龙不见首尾,就是为了造成人们的敬畏。三年前,神竹令重现江湖,曾是最大的轰动新闻。现在,那个神竹令传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程刚呢?他的身世,也是最轰动江湖的新闻嘛。他现在在哪里?”
“他隐居起来了。”
“他为什么要隐居呢?”
“他怕被人逼着做皇帝。”
“这岂非叫天下人和江湖好汉们伤心?那时鞑子兵半进中国,很多人是真心想保他做皇帝的。”
“但他并不喜欢做皇帝。”
“吓!怪哉!竟然有入不喜欢做皇帝?做皇帝岂非很好玩,很容易?”
“当皇帝坐金銮殿很容易,但做成皇帝却很难。尧舜以不,不杀人,不杀很多人是做不成皇帝的。面他不愿为此杀人。’
“哦?可是我听说他隐居是为了练成‘禹王神功’,不为杀人为什么呢?”
“你这人悟性真差!该罚酒。你说,大禹王练成神功又为什么呢?练武和杀人是两回事,不练武功也可以杀人嘛。”
“但练成武功就可以轻易地杀死人,而且是习武者杀人多。”
“这要看你所说的杀人是什么含义啦。我倒觉得为帝王杀人多。他老儿一句话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不过,一般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
“那么,我们俩究竟谁说得对呢?”
“都不错。”
“可是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但人心中却有一百个太阳。”
东方一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笑了:“你倒适合傲说客。”
“你取笑我。不过,我倒希望能胜你一次。”
“你悟性差了一点儿。”
“你又自负了。”
“这根本不是自负。有时,人们总觉得高于自己的人自负,其实这只是感觉者的自卑。比如说,我说自己的剑术和此刻的悟性高于你,这并非自负,而是我坦诚,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但我若因此而瞧不起你,或认为自己永远高于你,或高于任何人,那就是自负了。”
“听说你东方大侠非常讨厌帝王和官宦,但你为什么却那么佩服程刚呢?他是明室宗亲呵。”
“你这话真蠢,越来越没悟性了。我喜欢和敬佩的是程刚,而不是朱常湘。”
“我明白了。你最佩服程刚么?”
“可以这样说。”
“他是你的好朋友么?”
“我希望自己是他的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多数人总关心对方是不是自己的朋友,这太功利。应该问自己,你是不是对方的朋友。”
“你知道程刚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
“在哪里?”
“我不想让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3
太阳已西斜。
鲜红的大酒葫芦幌子在阳光中闪出醒目的诱人的光采。葫芦府的红绸绸子在和风中微摆。店面很宽敞,有六张桌子,洁净稚致,酒香扑鼻。
华安居酒店内,东方一锋仍然在和那个人吃酒闲谈。
此人叫麦有道,绰号“赛秦琼”,是从渤海国来中原的一位武林高手,擅使一对三棱青铜锏,对唐末以来的秦家锏,云家锏等诸种名家锏术都有很深的造诣。麦有道像貌平平,不敢让人恭维,但出手豪阔,颇有义气,已在中原江湖上游荡一年多,结识了许多朋友,很有些名气。
“你有很多朋友,一定是的。”麦有道说。
“也是,也不是。”
“我有很多所谓的朋友,也有很多人真心想和我交朋友,但我真正非常倾心神往,可称生死之交的朋友并不多。”
“听说你行侠仗义,救过许多人哪。”
“但那和交朋友其实是两码事,能做成生死朋友的,可能彼此从前是仇敌,也可能从不相识,但一下子就能做成生死之交。而救过人后想让人回报,这种所谓的侠客很无聊。”
“听说你与很多普通平常的凡人做朋友?”
“我常常看不出平凡和伟大的差别。这和你我坐在一起吃酒是同样的道理。”
麦有道品味不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最敬佩的生死朋友都有谁?”
东方一锋沉默,眼望窗外。窗外,又走向华安居酒店三个人。
“请你不要介意在下问得唐突。”麦有道举酒以饰讪然之态。
“没影儿,三招夺命剑客,程刚。”东方一锋答道。
“没影儿就是人称贼中君子的妙手神偷西门三郎吧?他现在何处?”
“谁能知道他在哪里呢?他是个眨眼没影的人。”
“听说,你当初曾为了一百万两银子去杀程刚,有这回事吗?”麦有道笑问。
东方一锋笑答:“确实有这回事,但并非一定非要杀他。对他感兴趣,找他玩玩罢了。”
其实,那次,是程刚,当时是李自成亲兵营的督统去陕西米脂县寻找闯王的幼子时,被绿衣司徒一孤截杀,亏了他和化装的三招夺命剑客救了程刚。
“是因为他感动了你,所以才没杀他吗?”
“不,不仅如此。当时是没机会,后来找到他时,发现他的剑道已高于我。”
“你真不愧是东方一锋,太坦率了!”
“很多时候,坦率是最明智的策略。”
“你几次提到剑道,什么叫剑道?”
“剑道就是使剑的道理和方法。”
“那么,只要会任何一种剑术,岂不是就算有了剑道?”
“根本不是!剑道和剑术是两码事。剑是干什么用的?杀人和防人,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剑术就无关紧要了。会几套剑法的人未必就懂得使剑的道理和方法。剑术总难免机械。”
“究竟什么叫剑道呢?”
“剑道就是剑魂。”
“什么叫剑魂?’
“剑魂就是心魂。”
“可是,什么又叫心魂呢?”
“心魂就是剑魂。”
麦有道禁不住苦笑道:“东方大侠,你何必诳我呢?”
“这怎么是诳你呢?你想,剑有两种用途,杀人和防卫。而把剑使出来形成一定的套路,就是剑术,也包含攻击和防御两种内容。所以,高超的剑术,一剑刺出或回守,都应包含这两种招式。使攻不露空门,防不落被动。但这还是一般的剑术,称不上有剑魂。再高超一些的剑术,达到人剑合一的状态。人与剑成为一体,剑拔出来,剑气四射,威风慑人,即使人站在那里,身上也有剑气逼出。”
“练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呵!”麦有道感慨地说。
“是的,中原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一地步。但这还不是剑的最高境界。比之再高超些,是心中只有剑,剑上一颗心。这就超越了人剑合一的层次,而是只有剑没有人啦!你虽然看见他站在那里,但他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他的剑。这时,就到了有剑无我的境界。这时,才算有了剑道和剑魂。”
“哦,原来如此!能练到这么深奥的境界吗?依阁下看,中原武林中,有谁能达到这一境界呢?”
“昔年的神剑傲四海王一平先生能达到这一境界,现在的三招夺命剑客也有此剑魂。可是,你要知道,这还不是剑的最高境界。”
“呵,还不是最高境界?!”
“对。最高境界是有我无剑!”
“你越说越玄了。你具体说还能有谁到这一最高境界吧。”
“据我所知,目前还只有渔阳老人。”
“渔阳老人的名字我听说过,可他究竟是谁?”
“他就是渔阳老人。”
“你的意思是说,他非常神秘?”
“不是,而是他非常普通平凡,所以连你也不认得他。”
“东方大侠,在下入中土未久,孤陋寡闻,请别见笑。”麦有道有点不自在。
“我并非嘲笑你孤陋寡闻。其实,中原武林中根本就极少有入见过他。”
麦有道的神情稍为释然:“阁下刚才所赐教的道理,用于其它兵器也是一样的吧?”
“不错。比方说,”东方一锋指着邻座刚进店不久的一位使护手双钩的武师说:“护手钩有两种,一种是顶端回弯成钩状,一种是他所使的直钩,顶端如剑,而另设一个倒须钩的。一般而论,后一种从器械的便利角度看,多了一种用途,它不但可以刺,又可以钩。但是,两种钩的使法不同,取胜的根本不在于兵器面在于招法,在于如何使用。招法相生相克,各有长短。而招法的根本是什么呢?”
“招法的根本是心?”麦有道回答。
“正是。我看阁下很有希望获得锏魂。”
“那么,要怎样才能达到有魂境界呢?遍参百家之法而至无法,是否就可以了?”
东厅一锋点点头:“唔,可以这么说,但这并非唯一的途径,也不是最后境界。”
“难道还有更高的境界吗?!”
“有。无论使剑使钩使锏使枪,总之为武之道,武魂乃是最后的境界。”
“什么又叫武魂?”
“人。”
“承蒙大侠垂青赐教,麦某获益匪浅。但不知大侠能否再具体赐告?”
“不能了。因为我没喝你那么多酒。”
麦有道听罢很尴尬。酒有的是,华安居酒家又是最好的酒店,为什么不喝完“那么多”呢?
东方一锋哈哈大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非但没有武魂,连剑魂也没有!”
他的笑声落下后,酒店中突然出现一片寂静。是一种异样的不祥的寂静。
不祥的气氛。
4
邻座那位使护手直钩的武师朝两个同伴一眨跟色,然后他起身来到东方一锋的桌前。
“你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个东方一锋?刚才你在谈论钩法的长短?”
“你是什么人?”麦有道盯着这个来意不善的壮健武师。
“凭你还不配问我是什么人!”这武师恶狠狠地说。
“嚯,小子!好大的口气!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在东方大侠面前这般放肆?”麦有道已提锏在手。
寻衅的武师面孔绷紧,双目精黑,如鹰眼鹞瞳,直盯住东方一锋。
“我想向你讨教几招钩法!”
东方一锋呵呵笑了:“可惜我没练过这种倒霉构,也没有收徒认子的习惯。”
“那你妄谈什么钩法长短?你这贼犯,出剑吧!”
“你大概还不配我出剑!”东方一锋非但仍旧不起身迎敌,反而把腿盘坐在椅子上。
当一一嗡咕震响的金铁撞击之声。这人把双钩的铲手短戟一撞,摆出护手钩中的一招“呼天抢地”式。
“喀,这是戚家钩中很平常的钩法。喂,你练过几种钩法?”东方一锋仍端坐而笑问。
“贼犯,你先尝尝老子的钩法!”他双钩一摆,一招“风雨交加”攻向东方一锋。
东方一锋坐于椅上,避过这一招,又避过他的“二龙抢珠”,蓦地一一
“叭嚓哗啦”一声震人耳鼓的碎响,一只景泰蓝大海碗已被打碎,但奇的是,落下的碎片中,却有四片锋利的碎瓷射向使钩的武师,逼得他急忙连拨带打,朝后闪开。
东方一锋从容地说:“麦先生,我今天酒没喝足,没兴致杀人,你拿他练练锏魂罢!”
麦有道原想见识见识东方一锋的剑术剑道究竟如何,但一见他坐在椅子上就连避了对手的三招急攻,而且只以一只瓷碗就击退了对手的进攻,便知此人绝对身怀绝技,竞技修养,内功和暗器手法都在超人境界,绝非浪得虚名,不必再试。听他一说,反倒乐得有机会在他面前一显武功,于是双锏一摆,招法连出,与护承钩缠斗在一起。
岂料使护手钩的武师确实不含糊,双钩使开,攻守有序,招法严谨,相斗五十来个回合,麦有道虽略占上风,急切之间,却难于取胜。
蓦地一一他听见身后有异响,原来是护手钩的两个同伴杀上前来助阵!一个人使藤牌和腰刀,一个人使子母鸳鸯钺。
麦有道的形势立时紧张起来!
然而东方一锋仍旧端坐观战,并不出手,只是不时指点上两句。
“嗐!天敌神牌式,唐家牌刀中一般的招法!横撩他的牌!子母鸳鸯钺,八卦掌的路数,没什么出奇之处!攻他的乾位,再砸他的左手!小心!回扫他的右手钧!使‘锏打太子’,破他的‘神鹰展翅’!”
尽管有他指点,这三人毕竟不是庸手,麦有道虽竭尽全力,仍几处险境!
“唉!钩魂非一日,锏遭岂朝夕!滚你的蛋吧!”他出手如电,打出两根竹筷,竹筷在巨大的内力的抛射下,立中使腰刀和子母钺二人的肚腹,二声惨叫传出,二人败下阵去!
麦有道撤锏回身,退出圈外。
使护手钩的武师脸色惨白。
“好你个贼犯,竟敢杀伤大内的武士!”
“你不是要讨教钩法吗?我来教你!”东方一锋真抓起桌上那把奇特的紫不溜秋的血枣木削成的又短又细的无刃木剑。
护手钩无论如何不相信,凭他手中的这根比匕首大不了多少的玩具似的木剑,能禁得住他手中各十五斤重的双钩!
玩笑!
他狂吼壮胆,双钩“追风赶月”疾向东方一锋的上中盘刺到!
东方一锋身形暴动,飞起如风,一剑刺出!
这一剑恰恰就在双钩几乎刺中的剎那间,对方招势已无法再变时递出。
当然,这一剑就足够了!
一股鲜血从那武师的咽喉溅射面出,喷了满桌子!
“你为什么走险招,在他几乎刺中你时才出剑?”麦有道问。
“我并没有感觉到他要刺中我了。那时我已经不复存在,而我的剑则须等待最佳的击刺时刻。就这么回事儿。”
东方一锋把短木剑在酒碗中涮了涮。
“这岂非就是剑道?”
“你硬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逼你改口。”
“难道你说的那个三招夺命剑客会比你高?”
“你再呆上一年就有可能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你没听说他们是清宫大内高手?我东方一锋乃朝廷通缉的要犯,逃命去也!”
酒店里的闲人都已躲得远远的,胆小的早逃了。
室內倒卧两死一伤的三个满清武师。伤者捂着肚子在呻吟。使护手钩的武师则咽喉灿烂,早巳绝气。
室外,斜阳正好,暮黄如金,东方一锋跨出门槛,迈到第三步时,蓦地一一
地上一只人影飘移而至。
“东方一锋,你往哪里跑!”
一口鬼头大刀闪烁寒光,甩着红绸巾,当头砍到!
5
这一刀非但砍得极猛极快极狠,而且招式非常繁复,绝非简单的一刀砍下,夕阳中,竟是满天的刀影!漫天向前飞扑的刀光!
这一招叫“群鹰落崖”,乃是名家刀法中最著名的西门刀!
有几个人能在这口刀下逃生呢?
但东方一锋却已站在了使刀者的背后!
鬼头刀猛向后翻,一招”唯飞雄落”防住丁东方一锋从背后进招的可能。然后,他收刀大笑:“不愧东方大侠!名不虚传!”
东方一锋先是一怔,继之气恼。
“西门二狐!你搞什么鬼?”
西门二狐收刀抱拳:“东方老弟,别来无恙?”
这人是谁呢?你可还记得圣手神偷没影儿西门三郎?他就是西门三郎的二哥。
西门刀乃祖传刀法,西门鹤一一曾任两广提督,绰号“八面威风”即是一一西门三兄弟的父亲。西门一豹、西门二狐、西门三狼兄弟三人,都得父亲武功绝学的精传,只是西门三郎不耐其苦,天生喜欢作三只手的生意,被父亲赶出家门,改三狼为三郎。
西门鹤早已作古,三兄弟话不投机,难得有天伦之聚,总是各走一方,各行其是。”
“西门二哥,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听手下人说你在这里,特地赶来找你。走,这里不是讲话处。我的车马在拐角,跟我走吧!”
他热情地挽住东方一锋的手。
“去什么地方?”
“哈,老弟,你放心!到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车行辘辘,连折带拐,绕得东方一锋晕头转向,好半天,奔驰的车马才停下来。
已经到了郊外一所大宅院中。
“这是什么地方?”
“翔云庄呵!老弟可知孟凡超孟老爷子这个人?”
“唔,听过。他早年高中榜眼,官居四品。他在这里赋闲仙隐吗?”
“正是,他很想见你。”
“哦?我们并不认识,他见我作什么?”
“老爷子对你心仪已久呵!他是我的恩人,一个难得的老义士,早听我谈起过你,很想和老弟你攀交呵!”
东方一锋听罢,拔腿就往外走。
西门二狐急忙伸手拉住:“老弟,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见他。”
一位身材硕长,服冠修整,白髯垂胸的老者气度雍容地出现在大门口。
“东方大侠,难道是怪老夫接驾太迟么?”
任他东方一锋如何桀傲不驯,也不能不从心里佩服这老者的风采气质。
“老夫虽弱力朽儒,但对东方大侠仰慕已久,幸得光临寒舍,篷筚生辉,趋迎庄外,不知是否有慢待大侠之处?”
“我东方一锋这厢谢过你的美意,盛情之下,惶愧无及。”
“老朽并不想过多耽搁大侠,幸识尊颜,此愿已足。大侠肯否赏光留住,老朽绝不敢多有奢愿。不过,既使大侠不了解我,难道也不肯给西门义士赏个面子吗?”
这样一位风采照人的老者如此谦敬,并且表明自己绝无恶意,还抬出了西门二狐,他东方一锋是无论如何难以再迈步了。
可是,他何必非要见我呢?我们文武不同道,难道他仅仅是因为我名声响才想见我么?东方一锋暗暗加上了小心。
穿过洁雅漂亮的天井,登上三级汉白玉石阶,再通过宽敞古雅的客厅,来到孟凡超的书斋中。书斋北墙上供奉孔、孟二位圣人的牌位,两边是一幅笔迹洒脱、藏锋露势的对联,上联是“书书圣圣礼贤敬雅”,下联是“文文武武体己诗人。”
大书架,古画轴,紫檀书案,镶玉砚台。
显然是书香门第,儒雅之家。
书僮敬上香茶。用的是上好的镶玉银茶具。
“惭愧!我东方一锋一介浪荡粗鲁武夫,有何德能敢叨扰老先生。”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与人客气。
“哪里话!老朽对大侠仰慕已久,渴瞻日深,幸蒙不弃,足慰平生!”
家仆禀报:“老爷,酒菜已准备停当。”
客厅里,已摆好一桌上好的酒席。象牙筷子,银餐具。
三个人分宾主落座。西门二狐率先把盏敬酒。酒是上好的“一品香”。据说,这是宫廷的御酒。孟凡超昔年官居四品,当然有机会弄到这种好酒。他举筷在各菜中一一点戳,口中客气:“东方大侠,略备几个薄莱,不成敬意,请!”
其实,这桌席是按宫廷菜谱精制而成的。
他用象牙筷子逐菜点指,乃是表示菜中无毒,而让西门二狐先敬酒,也是为打消东方一锋的怀疑。东方一锋当然明白。
他并不饮酒动筷:“孟老先生,无功受禄,一锋于心何安。不知你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力?”
他真是个爽快人,直捅直破。是呵,平白无故怎会有人请他吃这么好的酒菜呢?
“老弟,孟老先生只是想结识你,绝无别的意思。且请放心吃酒。”西门二狐说道。
东方一锋发现,孟凡超于饮酒一道,非常在行。酒喝起来,话就非常投机了。孟凡超非但豪爽,面且认得武林中许多人。
东方一锋喝得酩酊大醉,被扶回房中。
其实东方一锋是在装醉。
然而,除了对他服侍得非常周道之外,并没有任何可疑的恶意的迹象。
翌日,酒饭丰盛如常。用过早饭,他们坐在客厅中闲聊。
“你怎么赶得那么巧,知道我在华安居吃酒?”
“老弟,实说了吧。并非孟老先生找你有什么事,而是我早就在找你。你可知舍弟三狼的下落?”
“我已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他来去无影无踪,只要他走了,就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不过,想必是在哪个大户人家中吧。”东方一锋笑道。
“不过,愚兄听说他的失踪和那个程刚有关。”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
“你认得程刚吗?”
“认得。’
“听说你三年前曾经要杀他,而且是满清人给的钱。”西门二狐哈哈大笑:“他现在何处?”
东方一锋并没觉得好笑。
“可现在是满清鞑子正四处缉拿我。不知他知道后感觉如何。”
东方一锋心里核计:费这么大劲儿找我请我,大概就是这个目的吧?
“据说很多人都在找他。”
“但我猜程刚并不想出来。”
“何以见得?”
“否则他不早就现身了?”
“即使他不想出世,一辈子隐居老死,也有人一定要找他。”
“这岂不非常可笑?”
“这并不可笑。老弟你想,有多少武林中人想得到他手中的《金简玉书》,练成禹王神功呵!”
“西门二哥也有这个意思么?’
“这个意思愚兄倒不敢有。我不过随便问问。”
“可惜我实在无可奉告。”
“随便闲聊,没关系。哎,老弟呀,你久在江湖,见识极广,我这有件物什,不知你认得不?”西门二狐起身出去,片刻拿回一个布包。
是一个长条形布包。打开来,里面却是一轴山水画。
但东方一锋却大吃一惊!
“老弟可认得?”
“认得。”东方一锋有点变色:“这是昔年梅花剑掌门人魏中元的遗物。是他最珍爱的一件东西。据说和一大笔稀世珍宝有关,而且据说他就是因这幅画而丧生。”
“老弟是魏中元的好朋友?”
“不错。”
“你可知道这幅画的含义?”
东方一锋仔细地看过画面,摇摇头。然后问:“它怎么到了你手里?”
“说来真是非常曲折离奇。你下午一定要走,待会儿酒席桌上我再详说给你。”
仆人进来禀报:“老爷,酒席备好!”
一直在一旁不作声的孟凡超开口了。
“听说东方大侠有‘两受两不受’的雅癖。老朽又拿不出什么珍稀,所以不敢造次相赠物什。午间略办薄酒小菜,为大侠饯行,以慰老朽攀结之心。”
东方一锋一直没搞明白魏中元丧命之谜,见他的遗画在西门二狐手中,又听他说有一段关于此画的离奇故事,便不客气,落座入席,只等听西门二狐道出原委。
西门二狐斟满三杯酒。
“来,你我兄弟难得相逢,又难得孟老先生盛情雅意,我们干了这杯!”
三人举杯相邀,然后东方一锋把酒一干而尽。
突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暗叫不好,未及起身,便一头栽倒在地。
“哈,这一品香果然厉害!”
“老爷子的蒙药果然神乎其神!”
不要说他们戏做得极其自然,东方一锋没有看破,尤其他万料不到,自己生死之交的朋友之兄长,竟会暗算了他!精明一世的东方一锋,就这样稀里胡涂地做了“礼贤敬雅”的孟凡超和西门二狐的瓮中之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