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云《残虹零蝶记》

第二十四章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全集  点击: 

  陈家麟认出来了,林中对谈的一个是“武林仙姬陶玉芬”,她已经知道“花间客任品方”没被杀。
  另一个是两年前,在“花月别庄”外发现车底艳尸,自己被误为赶车人,乘彩轿而来的封大娘。
  她在别庄中的地位,仅次于“鄱阳夫人”。
  沉默了片刻之后,两人又继续交谈下去。
  封大娘语音沉重地道:“姓任的不死,终是个祸患,那等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武林仙姬”叹了口气道:“渔郎为什么食言放过他呢?”
  封大娘道:“除了你姐夫‘渔郎’,没人能对付得了他,而且不露痕迹更难。”
  “武林仙姬”道:“姓任的抓住我娘这点把柄,迫我嫁给他,您想,我能委身这种败类么?”
  封大娘道:“玉芬,你嫁给你姐夫正合适……”
  “武林仙姬”道:“不,我不能嫁给他。”
  封大娘道:“那是为什么?” 
  “武林仙姬”道:“第一、我如果跟了姐夫,任品方不会放过,那件事揭穿了,我母女只有死路一条。
  “第二、姐夫身份不明,也不知道主人与他是什么关系,我恨这些互有关系的人。”
  陈家麟在暗中紧紧皱上了眉头,看来“武林仙姬”不是想象中的那等肤浅。
  封大娘长长吁了口气,道:“玉芬,主人有意要你与‘渔郎’结合,那是为什么?”  ‘
  “武林仙姬”道:“谁知道有什么图谋,我又岂能做她的工具?”
  封大娘摇头道:“如果主人以命令行之,难道你要抗令?”
  “武林仙姬”道:“不会,我已经下了一步棋……”
  封大娘讶异地道:“你下了什么一步棋?” 
  陈家麟不由心中一动,凝神倾听,看她下的是什么棋?
  “武林仙姬”幽幽地道:“如果‘渔郎’本人不答应,主人便不会下令!”
  封大娘道:“你怎知‘渔郎’会不答应,象你这般天生丽质,除了木石才会不动心,而且你姐姐玉芳已经弃世,你与她是同胞,长得一模一样……”
  “武林仙姬”道:“我断定他不会答应,这就是我下的棋,昨天我与他见面时,故意风言风语,装得俗不可耐,让他讨厌我,昨天我已看出这步棋生了效,他神色间对我相当鄙视。
  “听娘说,我姐姐端庄贤淑,我这一表演在两相比较之下,他当然会起反感……”
  封大娘道:“你这步棋不高明,走错了!”
  封大娘惊声道:“不管你姐夫是什么来路,主人在他身上有什么打算,但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正人君子。
  “你这么一做,反而造成了任品方的机会,他是主人最宠信的人,你能逃过他的手掌心么?”
  “武林仙姬”果然着了急,栗声道:“这便如何是好?”
  陈家麟在暗中激动无比,想不到“武林仙姬”的鄙俗是故意装出来的,自己还是看错她了。
  这一揭开了真相,他对她的看法有了极大的转变,这一转变,他的心情便紊乱了,一时之间,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受。
  久久,才听封大娘开口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还是争取‘渔郎’为上策。”
  “武林仙姬”期期地道:“如果主人是别有所谋,我岂非害了他?还有那姓任的……”
  陈家麟心中深受感动,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她不但灵慧,而且心地不恶。
  于是,把她当作亡妻偶像的意念,又从心底升起,是的,为爱儿玉麟带妈妈回去,一个能照样给他母爱的妈妈。
  可又,转念一想,心又冷了,谁知“牡丹令主”是什么居心!
  同时自己已当面拒绝了她,难道又去求她不成?
  于艳华凄清的面影,又浮现眼前,他忘不了互相拥抱的那一幕,如果“武林仙姬”结合了,她会怎样?
  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悸,情绪也越发的紊乱了。
  出江湖为周老爹报仇,却惹上了这多情感上的纠纷,这是始料所不及的。
  他又想到,报仇必须杀“白骨魔”。
  而“白骨魔”是“牡丹令主”座下三大尊者之一。
  另一方面,自己无疑地与“醉翁”他们走一条路,也就是“天香门”的敌人,无论是与“武林仙姬”或者于艳华结合,后果又是什么?
  问题愈来愈复杂,他真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封大娘道:“天快亮了,这件事慢慢再商量吧,对了,夫人提过令尊的消息么?”
  “武林仙姬”凄凉地道:“我爹是由姐姐奉养的,现在姐姐死了,他老人家又双目盲残,真不敢想象日子怎么过?
  “唉!天意,如果不是两位老的水火不容,分道扬镳,娘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等于是卖身与“天香门”,明里是分坛主事实上是工具,是奴才!”
  陈家麟一听,连呼吸都窒住了,原来两年前所见的瞽目老人,是爱妻的父亲,玉芳走了,老人何依?
  自己说什么也该尽点子婿之道,接替爱妻侍奉他老人家的天年,何处能找到他呢?……
  心思狂乱到了极点,真想不到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来!
  只听“武林仙姬”接下去又道:“年纪大了,许多从前看不开的事也看开了,娘已打发人探访爹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如何寻觅呢?唉!……”
  封大娘黯然道:“玉芬,你是大娘我从小看大的,情感不殊母女,有许多事,大娘我还是护着你。
  “依我看,你不如进城去,‘渔郎’可能已经回头,干脆把事情敞开说明白,别的问题便好解决了。”
  陈家麟考虑着,是否此刻现身出去?
  蓦在此刻,只见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两人身前。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齐齐惊呼了一声,待看清楚了来人面目,才又躬身道:“原来是董使者!”
  陈家麟也吃了一惊,现身的竟是那引见自己的“金花使者”董芸香,她们的对话她听到了么?
  如果她早潜伏在侧,问题可就万分严重了。
  “金花使者”脆生生的一笑道:“封大娘,陶姑娘,你俩在此地做什么?”
  陈家麟虽然看不到两人脸上的神色,但可以想象得到是什么样子。
  封大娘被称作护法,想来是分坛的护法了。
  封大娘陪着笑了笑,道:“我与玉芬出城散散心竟然忘返了!’
  语调相当的不自然。
  “金花使者”又是一声脆笑,道:“哦!是散心的,不是商量什么机密大事吧?”
  两人如触电似的一震。
  封大娘期期地试探着道:“使者来了些时候了?”
  “金花使者”声音突地变得很冷地道:“嗯!是来了一会了!”
  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心里可急煞了。刚才的话,进入“金花使者”的耳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金花使者”接着道:“封护法,刚才提到任巡察,到底怎么回事?”
  封大娘全身在冒冷汗,嗫嚅地道:“闲谈,没……没什么!”
  “金花使者”道:“是闲谈么?不过,我听起来好像不是闲谈,主人因事动驾出山,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位随本使去参谒主人吧!”
  “武林仙姬”声音有些发颤地道:“此时恐怕搅扰不当,待天明之后再去参谒……”
  “金花使者”冷酷地道:“陶玉芬,主人也正奇怪‘渔郎’怎么与任巡察因争风而起冲突,原来是你一手导演的。这档子事,你得亲自向主人解释。”
  “武林仙姬”强笑着道:“使者在谈什么,我……听不懂?”
  “金花使者”语音转厉道:“用不着巧辩了,想不到本门中竟然生出了叛逆!”
  “武林仙姬”惊怖地退了数步,娇躯簌簌抖个不住。
  “武林仙姬”与封大娘的谈话,被“金花使者”听到,后果是什么,不问可知了。
  叛帮与欺师灭祖,武林门派悬为第一条禁律,现在两人已被“金花使者”扣上了这顶帽子,必死不说,可能还要株连到别人。
  俗语说,狗急了也会咬豹子,现在封大娘就有了这种动机。
  她先朝“武林仙姬”深深望了一眼,然后沉凝地开口道:“董使者,你我都是‘天香门’同参,对主人的忠诚,绝对没话说。
  “刚才玉芬所谈的,纯属个人私事,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使者以叛逆两字相加,未免太过份了。”
  “金花使者”冷冷一笑道:“封护法,这事该由主人裁夺!”
  封大娘沉着脸道:“使者一定要这么做?”
  “金花使者”阴阴地一笑道:“封护法,难道你还敢对本使者采取行动不成?”
  这句话够厉害,有了这种动机,那是罪上加罪。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面色惨变。
  凭两人的功力,要想明着收拾“金花使者”,恐怕很难办到,事机泄露的话,是百分之百的死定了。
  “金花使者”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接下去道:“封护法,你知道主人的性格,事情闹开来,分坛主也要担上干系,聪明的话,乖乖随本使者去见主人,还有可能获得宽赦……”
  “武林仙姬”栗声道:“如果不呢?”
  “金花使者”冷厉的目光在她粉靥上一扫,道:“小妹子,千万不要说这个‘不’字,本使者有权先决后报!”
  话锋一顿,又道:“你是天生尤物,不能做遗恨终生的事。”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绝望地对规视着,死亡的阴影,紧罩在心头。
  两人产生了同一的心思,反正是死路一条,与其坐候宰割,不如冒死一擒,最后还有自绝一途,那比惨酷处死强得多。
  这么一想,神色之间,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金花使者”媚荡的脸上立笼杀机。
  眸中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缓缓拔出剑来,以刺耳的音调道:“本使者出了手,你俩毫无机会,最后忠告,缴剑上路?”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拔剑移身,站成了犄角之势。
  “金花使者”脆生生一笑道:“好啊!你俩愿意如此,本使者也没办法,真是太可惜。”
  笑声很脆,但一点也不悦耳,相反地使人心摇神颤。
  就在这血腥场面一触即发的情况中,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直逼场心。
  “金花使者”目光掠处,不由脱口惊呼了一声:“渔郎!”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也惊震地转过目光。
  她俩不知道“渔郎”的真正身份,也不敢断定他站在哪一边,因为他没有如约杀“花间客任品方”。
  陈家麟站定了身形,灼灼目芒,直照在“金花使者”的面上。
  “金花使者”惊疑地道:“渔郎,你现身何为?”
  陈家麟淡淡地道:“适逢其会,凑个热闹。”
  “金花使者”道:“渔郎,这是本门家务事,你不能插手……”
  陈家麟冷漠地道:“很可惜,我已经被牵连在这场是非之中了。”
  这话,听在封大娘与“武林仙姬”的耳中,不啻仙音妙药,象是溺水者在行将灭顶之际,忽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金花使者”栗声道:“渔郎,你别胡来,被主人知道了,可有你瞧的?”
  陈家麟道:“那是另外一回事,芳驾应该知道玉芬是我的姨妹,我不能袖手。”
  “金花使者”粉腮大变,栗声道:“你准备怎么样?”
  陈家麟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因为刚才“武林仙姬陶玉芬”与封大娘的一席交谈,已使他改变了对“武林仙姬”的看法。
  他也明白当前的情况,如果让“金花使者”离开,“武林仙姬陶玉芬”与封大娘便算完了。
  “鄱阳夫人”也将受到连累,不管“花月别庄”的行事为人如何,亡妻陶玉芳与她们的关系是抹不掉的。
  心里想着,口里沉声道:“说什么也是多余,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金花使者”瞪着双眼道:“渔郎,说了半天,原来是你勾结她们背叛我们主人?”
  陈家麟冷漠地道:“如果芳驾要维护门规,只有看剑上的能耐了!”
  “金花使者”目芒一扫封大娘与“武林仙姬”,厉声道:“本使者要彻底清理门户了!”
  说完,转注陈家麟道:“渔郎,本使者不想与你斗,由主人来处理吧!”
  说完,就要转身……
  陈家麟陡地欺身上步,断剑也同时掣在手中,口里道:“芳驾除非先打发了在下,否则就别想离开。”
  “金花使者”手中剑一扬,厉哼了一声道:“渔郎,你真的要……?”
  陈家麟寒声道:“一点也不会假!”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双双变换了一个位置,把“金花使者”呈品字形圈住。
  事实非常显明,她俩准备配合陈家麟杀人灭口,这是唯一能使这件可怕公案消于无形之道。
  “金花使者”衡情度势,知道自己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中,目光转动之下,立即探左手入怀。
  封大娘急声道:“不能让她发出讯号。”
  陈家麟心中一动,师傅绝招“万方拱服”挟十二成功力发了出去,他是存心不让对方有还手的余地。
  同时也怕惊动了对方在附近的人。
  “金花使者”左手刚取出信号,未及施放,剑已临身,只好仓促应战,她就是全神应付,恐怕也接不下这一招,何况是在匆促之下。
  “哇!”
  一声低沉的闷哼,断剑已插入心窝,而她的剑势只吐出一半。
  “渔郎,你……你……”
  剑拔,血喷,尸身仰面栽倒。
  封大娘与“武林仙姬”齐齐吐了一口气。
  陈家麟一摆手道:“你俩快走,什么也不要说,回头店里见!”
  “武林仙姬”正要张口,听他这么一说,又赶快合上樱唇,朝封大娘一偏头,然后深探望了陈家麟一眼,双双疾闪离去。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这临去的一眼,已充分表露出她芳心中的感受。
  陈家麟已无暇去想别的,立即动手,掘了一个深坑,把尸体放入坑中,掩上土,踏平,再撒了些枯叶,掩去了痕迹。
  天亮了,晓色中林鸟争鸣,草叶上闪烁着珍珠般的露珠。
  一切是那么安详,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做了一件相当冒险的事,“牡丹令主”驻留处近在咫尺,万一被发觉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他正要准备离开,突地,一个似曾相识的苍劲话声,倏告传入耳鼓:“杀人灭迹,你小子胆子不小。”
  陈家麟全身一震,一颗心卜卜乱跳起来,这档事被人发觉,可不得了。
  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三丈外的树脚下,一个衣着褴褛的自发老者,闭着眼睛,倚树酣眠。
  他一眼便认出老者是谁了,狂跳的心,才定了下来。
  用手一抹额上的冷汗,定近前去,施礼道:“老前辈别来无恙!”
  这老者,正是“天外三翁”之中的“癫翁”。
  他没睁开眼,梦呓般的道:“还好,没死,你小子怎么改行了?”
  陈家麟愕然道:“什么,改行?”
  “癫翁”还是闭着眼道:“瞧你小子这身打扮,是不想再打渔了?”
  陈家麟这才恍然,莞尔道:“晚辈是临时改的装。”
  “癫翁”咧了咧嘴,半睁开眼来,那样子象是几天没睡过觉,有气无力地道:“你小子实在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这种地方杀人,如果不是我老人家碰巧赶来看热闹,现在埋在地下的可能是你小子。”
  陈家麟睁大了眼睛,惊震地望着“癫翁”。
  “癫翁”喘了口气道:“别这么望着我老人家,对方的人已经发现你做的好事,正要传出警讯,被我老人家收拾了。
  “不然,定会招来一窝蜂,看你小子能应付得了不?
  “天亮了,此地耳目众多,你快走吧,晚上到请石矶上的玄真观来,注意别被人盯梢。”
  说完,又闭上了眼。
  陈家麟本想问问情况,见老人家这样子,只好作罢,躬身一礼,出林迳去。

×       ×       ×

  时已过午,悦来客栈中一片岑寂。
  隔宿的客人早已上了路,新的客人还不到投店的时候,店伙们只有这段空档里,才能偷一会闲。
  在后进挂角的一个独院里,花香袭人,一个婷婷玉影,痴立在花荫里,真是人比花娇花比人媚,好一幅仕女赏花图。
  她,正是江湖第一美人“武林仙姬”陶玉芬。
  她站在这里已经好一阵子了,半步也不曾移动过,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她颦眉蹙额的样子,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就在此刻,一个蓝衫老者,进入院中。
  脚步声惊动了沉思入迷的“武林仙姬”,她缓缓转过娇躯,一看了老者一眼,赶紧福了下去,道:“掌柜的,您好!”
  蓝衫老者脸呈严肃之色,抑低着嗓子道:“你怎么呆在这里?”
  “武林仙姬”笑了笑,道:“他还在睡觉!”
  蓝衫老者道:“什么时候了,你不会叫醒他?”
  “武林仙姬”讪讪地道:“这个……似乎不便……”
  蓝衫老者抬头朝客房的窗门望了一眼,冷漠地道:“陶姑娘.你与他相配,可说是郎才女貌,璧人一对,还有什么挑剔的?
  “主人刚刚又传来口谕,要你设法与他亲近,争取他的心,同时尽量别离开他,我不愿意说命令两个字,但这是主人特别交代的,你心里明白!”
  “武林仙姬”低头应了一声:“是!”
  蓝衫老者又道:“陶姑娘,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你的条件比于艳华优厚,她能办到的,你该更能办到。
  “最主要的一点,是能套出他师父的下落与近况,我走了!”
  说完,转身离开。
  “武林仙姬”幽幽叹了一口气,玉靥浮出一抹凄清的微笑,喃喃自语道:“貌美如花,命薄如絮,为什么连终身大事也要听命于人?”
  她伸出纤纤五指,捻住一朵花,又道:“花啊!你多美,多艳,是造物者的杰作,为什么不开在原野,开在深山,而被人养植在园中,任人玩弄?
  “有一天,你谢了,枯萎了,就会被人遗忘,甚或被连根拔掉,还不如原野里的一茎野草,一朵蘑花。
  “唉!花,花,花……”
  凄清的笑容僵化在玉靥上,眼圈却红了。
  武林中,多少人为她疯狂,为她倾倒。
  多少人想得美人一盼,多少人愿意付出极大代价,博取她一个微笑,然而,谁知道她的寂寞与凄苦?
  她是武林年青侠少心目中的偶像、女皇,没有人不甘愿俯首称臣,可是,在门派中,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工具。
  她蹒跚移步离开花荫,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房内,脸上又起了变化,不知是怨艾还是喜悦?
  最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房里的人,还在好梦方酣。
  他长得很俊,但不属于公子哥儿的一型,俊秀之中,带着三分粗犷,是标准的美男子,英气逼人。
  他是谁? 
  他就是“牡丹令主”竭力要争取的“渔郎陈家麟”,他经过了一夜折腾,现在需要养息。
  “武林仙姬”望着床上的他出了一会神,又转身面对花木扶疏的小院。
  她不爱他么?
  并不尽然,但她不能爱他,因为她被另一个人暗中挟制,而主人的命令,却要她与他结合。
  她此刻的心、有如一团乱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子,也是最可怜的人,她的命运操在别人手中,一点也不能自主。
  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常萦心头的一句话:“皆羡武林艳,谁怜薄命花!”
  她想:“如果自己不这样美,如果自己是个平凡的普通女子,命运便完全改观了,美,有时反而祸患!”
  窗内,出现了一个脸孔,传出讶异的话声:“芬妹,你怎么站在那里?”
  “武林仙姬”回过娇躯,淡淡一笑道:“姐夫,你起来了,我见你睡着,不敢惊动你。”
  陈家麟“哦!”了一声道:“真对不起,请房里坐!”
  “武林仙姬”姗姗进入房中,靠窗坐下。
  陈家麟自在床沿坐了,低声道:“外面没人么?”
  “武林仙姬”摇了摇头,道:“没人,姐夫想说什么?”
  陈家麟俊面微微一红,很不自然地道:“芬妹,我为不能实行诺言而致歉,如果你早告诉我‘花间客任品方’的身份,便不会有这错失了。
  “我本来是定意要杀他的,后来知道他是‘天香门’的巡察,而你们是同门,所以便有了顾虑,不过……以后仍然有机会的。
  “武林仙姬”惊声道:“你已经知道‘花月别庄’与‘天香门’的关系了?”
  陈家麟道:“是的,早知道了!”
  “武林仙姬”垂下了头,久久,才又抬了起来。
  眸中已蕴了泪水,凄凉地道:“姐夫,我娘儿俩现在都是身不由已,一切听命于人,错在娘当年一念之差……”
  陈家麟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好呢?
  “武林仙姬”又道:“姐夫,林中的事你如何善后?”
  陈家麟悄声道:“掩埋了不露痕迹!”
  “武林仙姬”又道:“我真担心,万一被发现……”
  陈家麟笑了笑道:“那倒用不着,被发现了又怎样,死者身上又没刻了字,知道是谁下的手?”
  停了停,又道:“封大娘呢?”
  “武林仙姬”道:“回鄱阳去了!”
  陈家麟突地面色一紧,道:“芬妹,可有‘白骨魔’的下落?”
  “武林仙姬”道:“他现在与主人一道,你无法下手。”
  陈家麟咬了咬牙,又问道:“那所庄宅是总舵么?”
  “武林仙姬”迟疑了一下,才道:“不是,只是临时集会之所!”
  陈家麟接着问道:“你们主人来南昌有什么图谋?”
  “武林仙姬”很为难地道:“姐夫,我不该说的,但……又不能回答你,主人此来,亲自坐镇指挥,目的是要对付‘天外三仙’等一干敌人。”
  陈家麟不由心头一震。
  “癫翁”约自己今夜到玄武观见面,他们的行踪是否已被“天香门”的人知道,该不该提早前去示警? 
  “武林仙姬”正色道:“姐夫,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芬妹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武林仙姬”沉重地道:“姐夫,我得先问你件事,说不说由你,你已经见过了我们主人,是么?”
  “是的,怎样?”
  “我们主人与你是什么渊源?”
  “这是个谜,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她在我身上有什么企图,昨夜见她没现身,我与她隔着锦屏谈话,闻声不见人。”
  “这个……谈了些什么?”
  陈家麟不由大感为难,这可怎么出口呢?
  想了想,硬起头皮,红着脸道:“曾经……谈到你!”
  “武林仙姬”立即接上话道:“她希望我俩结合,是么?”
  陈家麟点点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以陶玉芬取代爱妻的意念又告复苏,他有些后悔不该一口回绝了“牡丹令主”,但想到对方企图不明,而且可能是赦对的态势时,又觉得似乎做对了。
  “武林仙姬”似水的眸光,紧照在陈有麟的面上,略显激动地道:“你怎么说?”
  陈家麟期期地道:“因为……我怕内中另有文章,所以……当面拒绝了。”
  “武林仙姬”面上升起了一缕极其异样的表情,使人无法捉摸她心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幽幽开口道:“姐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陈家麟道:“为什么?”
  “武林仙姬”粉腮一红道:“姐夫,我把实话告诉你,主人下命要我与你亲近,争取与你结合。
  “不过……我并非低三下四的人,决不会使什么手段博取你的欢心。
  “因为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只是担心‘花间客任品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陈家麟剑眉一紧,道:“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武林仙姬”探首窗外仔细地扫瞄了一遍,确定没人,才叹了口气道:“你知道菩提庵的‘妙修师太’……”
  陈家麟道:“我还记得怎详?”
  “武林仙姬”道:“她是我嫡亲的大姨……”
  “啊!”陈家麟口里“啊!”了一声:
  脑海中立即浮现两年多前,初出江湖寻妻时,“江湖浪子白依人”在菩提庵被制的那一幕。
  同时也记起吴弘文说过的话:“……庵里藏污纳垢,庵后溪里时见浮尸……不过‘武林仙姬’却是守身如玉……”
  老尼是她姨母,而她娘掌管“花月别庄”,也是声名狼藉。
  这样看来,“牡丹令主”可以说集残狠邪恶之大成,一方面豢养杀人四手,一方面还利用美色。
  “武林仙姬”似已窥知陈家麟的心意,有些激动地道:“家母与大姨的行为,被江湖正道之士所不齿,但她们是身不由已。”
  陈家麟道:“这我可以想象得到,请说下去?”
  “武林仙姬”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地道:“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大约是一年前,有位叫‘金光剑客洪伦’的北方高手,远从百粤来,途经南昌,不知怎样,被本门的线眼侦知他身上带着两件异宝。
  “于是主人下令,以我作饵,把他诱到菩提庵,用药酒毒倒,劫下他所带的异宝……”
  陈家麟忍不住插口问道:“是什么样的异宝?”
  “武林仙姬”道:“我也不知道,只知主人十分重视这东西……”
  “后来呢?”
  “在准备把‘金光剑客洪伦’灭口之际,大姨忽然发觉对方来路可疑,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已经过世的大兄长的继子。
  “大姨当然不能自绝洪家香火,于是解了他的毒,把他放走了,大姨只说不忍下手,并未表明俗家身份……”
  “再后来呢?”
  “嗨!事情恰巧被‘花闯客任品方’无意中知道了,他是主人手下最得宠的弟子,早已对我有意。
  “于是他便以此为要挟,迫我嫁他,这事如被主人知道,不知要赔上几条命,我们谁都活不了……”
  陈家麟不由顿足道:“芬妹,你如果早说了,我便不会有顾虑。真是……”
  “武林仙姬”吁了口气道:“我也有顾虑,怎么敢说呢?”
  陈家麟剑眉一挑,道:“不要紧,还有机会,那两件异宝落入你们门主之手了?”
  “武林仙姬”道:“没有,那东西在运送途中被劫,曾一度夺回来,另由于艳华转送,不料在南门外的天光寺,又被人劫走了,还赔了几条人命。”
  陈家麟不由大感激动,这困惑人的谜,终算揭晓了。
  自己从“花月别庄”带出的两颗人头,曾被“牡丹令主”手下之日人误为是她们追寻之物。
  原来是由“醉翁”他们夺得,交由盟弟吴文弘转送,中途又被夺,便是这东西,事情可真巧,东西被自己从于艳华手中得回,用以与“血手少东”交换吴弘文一命。
  现在东西又落在“血手少东”之手,这件事谁也不知道,既然影响这么大,“花间客任品方”非除去以灭口不可。
  “武林仙姬”见陈家麟神色有异,敏感地道:“姐夫,难道你……”
  “啊!不!”
  陈家麟尽量抑制住狂激的情绪。
  心念一转,又道:“记得我从别庄携出林二楞与丁香的两颗人头,途中曾被你的同门截夺,定是被误为是那两件失宝。”
  口里说,心里恨意又生。
  林二楞夫妻之死,是她母亲的主意,只是借“血手少东”之手而已,这帐,怎么算法呢?
  由这,又联想到双尸四头之谜,实在难以索解。
  “武林仙姬”表现出了她的机警灵慧,立即沉声道:“姐夫,我知道你为林二楞与丁香之死,而恨我娘。
  “可是,丁香实际上是‘天香门’弟子,家母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执行门规,她老人家不做也不行。”
  陈家麟黯然点了点头,道:“这件事别谈了,我会找‘血手少东’算账,倒是对付任品方的事刻不容缓。
  “首先,你知道你们门主定要你嫁给我的目的是什么?”
  “武林仙姬”低头想了想,道:“照我猜想,大概是要追查令师下落,和你师门情况!”
  这一说,与陈家麟的想法相同。
  “牡丹令主”与师父之间,不知是什么纠葛。
  但令人不解的是何以不采取激烈手段,设法从自己身上迫供,而要用这等怀柔的手段?
  心念几转之后,道:“芬妹,你的想法如何?”
  “武林仙姬”探探望了陈家麟一眼,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答应嫁给你是抗命,答应了任品方必采行动,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陈家麟一咬牙,毅然道:“你替我制造机会,诱杀任品方!”
  “武林仙姬”眸光一动,道:“如果主人追究呢?”
  陈家麟道;“简单,可以说成因妒而起冲突!”
  令人困惑的神情,又出现在“武林仙姬”的面上,她久久没开口。
  陈家麟仔细一想刚才的那句话,俊面不由发起热来,那个“妒”字,等于是说自己已经愿意和她结合,不然怎会因妒杀人。
  而她,从来没有表露过爱意,两人的来往,可说是基于种种现实的利害情势,而且也很微妙。
  当下讪讪地道:“芬妹,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以此为借口,没有别的用意。”
  “武林仙姬”马上会过意来,笑了笑,道:“姐夫,你未免太多心了,我想的不是那个……”
  陈家麟很不好意思地道:“你想什么?”
  “武林仙姬”皱起眉头道:“这么一来,除非你我真正的结合,事情才能了,也许无法了也说不定。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主人的企图不明,一旦结合,你便要受她控制,你当然不愿意,我也不愿。”
  这几句话,的确情在理中。
  陈家麟咬了咬下唇,沉重地道:“事情得一桩桩解决,眼前的情况相当紧迫,必须先解决,只要我们做得干净些,不会被发觉的!”
  “武林仙姬”深深颔首道:“好,就这么办,我来制造机会,你准备行动!”
  话锋顿了顿,又道:“对了,还有件事先告诉你,主人有令,要我尽量不离你左右……”
  陈家麟剑眉一挑,道:“意思就是监视我的行动,象以前于艳华一样?”
  “武林仙姬”道:“可以这么说的!”
  陈家麟从鼻孔呼了口气道:“芬妹的意思呢!”
  “武林仙姬”道:“我当然不能抗命,但做事讲究技巧,我们心照不宣,你明白这意思。”
  陈家麟点头道:“我明白,今天入晚,我就得离开你一次,不要问我做什么,反正我们各住一院,你只装不知道就行了。”
  “武林仙姬”突地脆生生地一笑道:“姐夫,你真的喜欢我?”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陈家麟怔住了,一双眼睁得好大。
  “武林仙姬”向他使了个眼色,接着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才恍悟是有人来了,她是故意说给来人听的。
  脚步声进入明间,接着是拉动桌椅与摆设杯盘的声音。
  一个小二探首暗间的门内一张,然后哈腰道:“陈公子,酒菜摆好了,双份,要小的伺候么?”
  陈家麟一摆手道:“不必!”
  小二退了出去,陈家麟在想着“双份”两个宇,心弦不由一阵震颤,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武林仙姬”。
  她那充满了诱惑的水样眸光,也正掠了过来,四目交投,彼此都脸上一热,气氛在微妙之中略略带些尴尬。
  后天的环境,对先天的性格多少是有些影响的。
  “武林仙姬”在端庄娴静这方面,便及不上她的姐姐陶玉芳,话虽如此,她能出污泥而不染,已属相当可贵了。
  如果说陶玉芳的美,是空谷幽兰,则她当是笼烟芍药。
  “武林仙姬”缓缓站起娇躯,道:“姐夫,请吧?”
  两人到了明间里,相对落座,桌上的菜肴器皿,倒也十分精致,最惹眼的,是那把银制长颈鸳鸯酒壶。
  这使陈家麟想到了一片痴心的于艳华,两人曾在此地共饮过,同样的情调,人却换成了“武林仙姬”,天下的事多奇妙!
  “武林仙姬”替陈家麟斟了酒,然后举杯道:“姐夫,这是我俩头一次共桌,我敬你一杯!”
  陈家麟讪讪举杯道:“谢谢,算我们互敬!”
  说完,仰颈一饮而干,照了照杯。
  “武林仙姬”酒才沾唇,突地眉头一皱,把酒杯放落。
  这情状使陈家麟心中疑云顿起,脱口道:“芬妹,怎么回事?”
  “武林仙姬”侧头向外望了一眼,低声道;“姐夫,这酒里放了……”
  陈家麟心头陡地一震,栗声道:“酒里下了毒么?”
  “武林仙姬”道:“别紧张,不是毒,是一种药,能使人醉上一天半夜。”
  陈家麟有些气愤地道:“店家为什么要使这种卑鄙手段!”
  “武林仙姬”平静如恒地道:“目的只是要你醉,醉了你就会乖乖躺在床上……”
  陈家麟大声道:“我不能醉,令夜我还有事…!”
  “武林仙姬”以手指搭口,“嘘!”了一声道:“莫大声,你不会醉,放量的喝,但你必须装醉。”
  说着,悄悄从怀中取出两粒药丸,自己吞了一粒,另一粒递给陈家麟。
  两人有说有笑地吃喝。
  将近掌灯时分,陈家麟玉山倾倒,伏桌而卧。
  小二进房,问是否要添酒。
  “武林仙姬”一指酣然伏桌的陈家麟道:“醉了,把酒菜收拾了吧,我扶他上床!”
  说完,真的架起陈家麟一支胳膊,连拖带扶地进入内间。
  陈家麟口里模糊不清地嚷着:“芬妹,再……再来一杯,我……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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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初起,一条人影从玄武观后面矶下的小船上,飞射而起,上了渚石矶。
  人影一阵顾盼之后,如一溜轻烟般飘闪而去,没入观中。
  观里无灯无火,静悄悄地一片死寂。
  在观门里的院地中,并排放了两乘轿子,轿帘低垂着,不知是空轿还是坐得有人,气氛显得十分诡秘。
  那从观后悄然淌入的人影,幽灵般的进了大殿,暗影里立即传出一声喝问:“什么人?”
  “是我!”
  “是巡察么?”
  “唔!”
  “还没什么动静……”
  话声中,一条人影从供桌下现身出来,刚进殿的人影,迫了过去。
  双方一逼近,现身的问话人,看出来是个书生打扮的蒙面人,惊声道:“你不是任……噢……”
  蒙面书生以极快的手法,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又在他的“气海穴”上戳了一指,长长的闷哼声中,那人挣扎的数下,便软瘫了下去。
  蒙面书生把他轻轻放落,吁了一口气,目光扫向院地中的两乘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