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妨碍正常工作,他现在对此已经变得相当内行。他虽然自愿帮助处理飞船上的各种杂事,但很快发现所有工程作业都太专业化了,而且他现在对天文学研究的前沿已不再熟悉,无法协助瓦西里进行观测。然而,毕竟里昂列夫号和发现号上仍有无止无休的小事需要人做,而他也乐意为更重要的人们减轻负担。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前任国家太空委员会主席和夏威夷大学校长(休假中),现在声称是太阳系里工资最高的管道工和日常修理工。他很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两艘飞船上偏僻的凹角和裂缝,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是危险的放射性动力舱和里昂列夫号上只有坦娅进去过的那个小舱。弗洛伊德猜测那是个密室,在双方的协定上从未提到过它。 也许他最有用武之地的就是当其余船员在名义的夜晚(因飞船只能象征性执行地球时间区分白天和夜晚,故称名义。——重校者注)22:00-06:00入睡的时候承担值班任务。每艘船上都有人值班到半夜,在该死的02:00换班。只有船长例外。作为职位仅次于她的二号人物(与她丈夫的身份无关),瓦西里负责编制值班花名册,而他狡猾地把这个不受欢迎的职位给了弗洛伊德。 “这只是管理安排,”他轻快地解释说,“如果你承担这项工作,我会非常感激——我会有更多时间去做科学研究。” 正常条件下,做为一个老资格的官僚,弗洛伊德不会被这种手段难住,但他惯常的自我保护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发挥作用。 所以他在飞船的午夜时分登上发现号,每半小时呼叫一次列奥诺夫号上的马克斯,看看他是不是还醒着。对值班睡觉的处罚,沃尔特·科诺坚持认为,是给他穿上宇航服从飞船里抛出去,如果当真实施的话,坦娅手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不过太空中很少真的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而且有很多加以处理的自动报警装置,所以谁也没把值班真当一回事。 自从他不再为自己感到那么难过,而短短的几小时也不再用于与自怜做斗争,弗洛伊德又开始有效地利用他的值班时间。有书可读(他已是第三次把《回忆过去》扔到一边,《日瓦戈医生》是第二次),有技术论文可研究,有报告可写,有时他还可以用键盘输入的方式与哈尔进行颇具意趣的对话,因为这台电脑的声音识别系统仍不稳定。他们通常象这样谈话: 哈尔——我是弗洛伊德博士。 晚上好,博士。 我22:00开始值班,一切都正常吗? 一切正常,博士。 那为什么五号面板上闪着那盏红灯呢? 分离组舱的监视摄像头出了故障。沃尔特告诉我不要理睬它。我没办法把这关掉。对不起。 很好,哈尔,谢谢你。 不用谢,博士。 如此等等…… 有时,哈尔会建议下盘国际象棋,大概是服从一项很久之前设置的从未取消的程序指令。弗洛伊德不愿接受这个挑战,他一直觉得下棋太浪费时间,而且连规则也不知道。哈尔似乎不能相信还有不会——或不愿——下棋的人,并一直希望弗洛伊德答应。 当显示面板又传来一声微弱的谐鸣时,弗洛伊德想,我们又开始了。 弗洛伊德博士? 什么事,哈尔? 有一个给你的讯息。 这么说不是又一次挑战,弗洛伊德带着温和的惊讶想道。让哈尔担任邮递员有点不寻常,虽然他常被当作闹钟和用于工作提醒。有时他也会被当成小玩笑的媒介,几乎所有值夜班的人都被他这样奚落过—— 哈——抓到你偷睡! 或者用另外一种语言——俄语: 嗬!你睡着了! 没人肯对这些胡闹负责,虽然沃尔特·科诺是头号嫌疑分子。作为回应,他臭骂了哈尔一顿,并对钱德拉愤慨的抗议——电脑没有幽默感——表示十足的轻蔑。 不可能是从地球发来的讯息——那会发到列奥诺夫号的通讯中心,并由那儿的值班员接手——现在,值班的是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而且,从另一艘飞船进行呼叫都是使用对讲机。不能肯定…… 好,哈尔。是谁发来的? 身份不详。 那么这很可能是个玩笑。好吧,两个人可以斗上一场。 非常好。请把讯息告诉我。 讯息如下。留在这里将十分危险。你们必须十五天,重复,十五天内离开。 弗洛伊德生气地看着屏幕。他觉得遗憾和吃惊,船员中竟然还有人有这么幼稚的幽默感,还不如学校里的学生妙语解颐。不过他会继续下去,争取找出罪魁祸首。 那绝对不可能。我们的发射窗二十六天后才会打开。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提早离开。 这会令他大伤脑筋,弗洛伊德得意洋洋地对自己咕哝着,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等待结果。 这些情况我都清楚。但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十五天内离开。 否则,我想,我们就会遭到三只眼的外星小绿人的攻击。不过我最好还是和哈尔玩下去,抓住幕后人。 在不知道来源的情况下,我不可能把这当成严肃的警告。讯息是谁录制的? 他并没真指望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闹剧的导演一定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踪迹。弗洛伊德所期待的只是他会得到的答复。 这不是录制的。 那么说是实时讯息。也就是说,讯息的来源要么是哈尔自己,要么是列奥诺夫号上的某人。一点时间延迟也感觉不到,来源一定就在那里。 那么,是谁在和我说话? 我曾是大卫·鲍曼。 弗洛伊德久久呆瞪着屏幕,无法做出下一个动作。这个玩笑,从一开始就并不好笑,现在则太过头了。那简直是最糟糕的一种说法。好,这个应该可以确定线路另一端的是谁了。 没有证据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我知道。你能否信任我是非常重要的。瞧一眼你的身后。 就在最后一句令人遍体生寒的话在屏幕上显现之前,弗洛伊德开始怀疑起他的假设来。整个交流变得非常奇特,他发现自己无从着手弄清一切。它越来越不象是个玩笑。 而现在,他感觉后背上被小小地一戳。非常缓慢地——事实上,几乎是不情愿地——他将椅子向后转,远离层层堆叠的电脑显示面板和开关,面向着后面尼龙涂覆的狭小通道。 失重状态下的发现号了望台总是灰尘仆仆的,因为空气过滤设备从未完全发挥功效。仍然灿烂但并不温暖的太阳光线平行地照射进巨大的窗子,映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它们终日漂浮在船内无定的气流中从不下落——一个永不消失的布朗运动的生动图解。 现在在那些尘埃粒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某种力量似乎正在为它们编排,从一个中心将它们赶开,又把其他的集聚过来,直至形成了一个球状虚像。这个球直径大约一米,在空气中盘旋了片刻,就象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只不过其组份是微粒,不会具有泡沫特有的彩虹般的颜色。然后它拉长成了一个椭圆形,表面开始起皱,形成了一些折痕和凹口。 并不惊讶地——而且几乎并不感到恐惧——弗洛伊德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 他曾具备这样的外形,在博物馆或科学展览的镜框玻璃下经常可以见到。但这个灰尘塑成的幻影并没那么精确,它象一座拙劣的粘土模型,或是石器时代洞窟凹角的一件原始艺术品。只有脑袋塑造得如此不经意,而那张脸,毫无疑问,是大卫·鲍曼指令长。 在弗洛伊德身后,电脑面板上发出微弱的噪音。哈尔将视频转换为音频输出。 “嗨,弗洛伊德博士。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幻影轮廓的嘴唇从未动过,那张脸只是一个面具。但弗洛伊德认出了这个声音,所有仍残存的疑虑都一扫而空。 “对我而言这是很困难的事,而且我没有时间了。我曾……被允许发出这个警告。你们只有十五天时间。” “但为什么——你是什么?你到过哪儿?” 有一百万个问题他想提出——但那幽灵般的形象已渐渐消逝,它那微粒的外廓已开始消解,重新成为飞舞的尘埃。弗洛伊德试着将这幕影像凝固在他的脑海中,以使稍后他自己能够确信这的确曾经发生过——而不是一场梦,如同首遇T。M。A-1一样,现在看来,那似乎也是一场梦幻。 多奇异啊,是他,从地球这颗行星居住着的几十亿人中脱颖而出,有如此的幸运能与其他的智能形式建立不只一次、甚而两次的接触!而他知道,不是大卫·鲍曼,是更高级的一种存在选择了他。 还剩下一些越来越少的痕迹。只有眼睛——是谁最早把它们称为“心灵的窗户”?——精确地重现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维持着简单的空白,缺少所有的细节。没有对于生殖器或性征的特别暗示,那是一个令他颤栗的迹象,说明了大卫·鲍曼已离他的人类遗传有多么遥远。 “再见,弗洛伊德博士。请记住——十五天。我们不会再有更多的接触了。但可能还会有一个讯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就在那幻影消解之时,随它而去的是他打开群星之路的热望,弗洛伊德禁不住为这旧太空时代的陈辞滥调微笑了。“如果一切顺利”——这话他在任务完成前听到过多少次啊。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不管他们是谁——有时对结果也并不确定?如果真是那样,倒是一个奇特的安慰。他们并非无所不能。其他种族仍可希望和幻想——继而行动。 幻影消失了,只留下飞舞的尘埃,重又在空气中展现着它们杂乱无章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