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严谨的创作态度,卓异的文学才华,深沉的浪子情怀,成就了古龙独特的现代神秘的浪漫主义艺术世界。漂泊主题的抒写,乃是古龙艺术世界最为深刻的意蕴。
关键词:古龙;武侠小说;漂泊
古龙为了“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多情剑客无情剑·代序》),毅然举起了“求新、求变、求突破”的大旗,配合其独异的个性才情,终于“成为现代主义武侠小说流派的创始人”[1]。漂泊主题的抒写,是其艺术世界最为深刻的意蕴。
一、深沉的浪子情怀
古龙的童年处于战乱时期,父母离异,于是离家出走,饱尝漂泊之苦。同时,两次世界大战,使人的尊严遭到前所未有的践踏,于此引发了世界性的精神危机,宿命论和不可知论弥漫开来。而五十年代台湾采取的严厉的思想钳制政策,更使知识青年们陷入极度苦闷彷徨的状态。[2](P161)这种苦闷,对于从小酷爱文学、心思敏锐又身世飘零的青年古龙来说,体验尤深。古龙大量接触到了西方的文学作品,而漂泊主题的表达与叙事,无论在西方文学传统还是中国现代文学传统中都是非常发达的。[3](P104-131)这一主题与身世飘零精神苦闷的古龙,产生了强烈共鸣。
60年代的台湾,随着经济形态的转型,西方的哲学思潮和文化思潮也一涌而进。特别是存在主义哲学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和泛性主义,与失落苦闷的青年一代一拍即合。[2](P162-165)无论存在主义或弗氏理论,都强调寻求、表现自我,抒发内心的淤积,开掘出思想底层的自我品质。这种思潮不仅让古龙认识到“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可缺少的”[4],更极大的刺激了他的自我倾诉欲望。惟如此,一种浪子独有的深沉情感充盈字里行间,浓郁感人。其笔下的男主角亦往往成为他自身的写照:他们大抵都有一种被遗弃的孤苦,从小缺乏父爱母爱,年幼的身体与心灵独自承担岁月的风雨,没有家庭,没有温暖,没有同情。而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又使他们虽处漂泊,亦在追寻。
独特的人生历验、时代背景与文化资源,形成古龙深沉独具的浪子情怀。
二、孤独的浪子抉择
徐岱指出:金庸将他的小说主角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塑造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5](P60)。而古龙的作品中,“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不是爱情,而是友情——真挚的友情。”(《欢乐英雄》)若不能深切体悟他那种深沉独具的浪子情怀,对此就不能有真正的理解。
对于无家可归,无所依凭的浪子,爱情实在显得美丽诱人。然而爱情对于漂泊者的精神人格具有极大的侵蚀性。伊恩·瓦特甚至认为,人类的优雅爱情,在本质上是从对神圣对象的崇拜变为对世俗对象的崇拜。[5](P59)无论这一结论具有多大程度的正确性,爱情确乎有着使人臣服于异己力量的魔性。所以爱情注定成为浪子独立人格的天生宿敌。为此,虽然对爱情充满渴望,浪子们宁愿选择孤独。孤独,是独立人格的第一个前提意识。[6](P88)
然而,“孤独与排除孤独是人生的两大需要”[6](P134)。漂泊中的浪子,自有着比普通人对于情感交流更强烈的需要。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寻求一种别样的能够与浪子独立人格并行不悖的情感依托。对于古龙,这就是友情。
表现朋友之间真挚的友情,是武侠小说的传统。然而,在古龙之前包括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这些朋友之间的情义却多是有着其它一些社会因素来维系的,如师门关系、道义关系、利益关系等,即使有一些投缘的也多半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马上离开‘朋友之地’而结拜成‘兄弟之境’了”[7]。
古龙的“友情”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独立而平等的人格之上的真正的友情??他们所在乎的只是超功利的情感关系,是心灵与心灵的交流,灵魂与灵魂的沟通”[7]。理解与尊敬,乃是古龙“友情”的基本涵义。只因有了这种友情,浪子们孤独而不寂寞。
三、理想的浪子人格
如果说“在金庸小说中,作者只是以其充沛的激情,通过营造爱情的乌托邦景观而隆重推出了一种自由生命的理想”[5](P59),古龙则首先把这种自由生命的理想寄寓在理想的浪子人格中。
古龙是一位深具酒神精神的作家。通过对其作品中“酒”意象的分析,不难明了古龙浪子人格的基本内涵。
古龙说过:“其实,我并不很爱喝酒的,我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过了酒的气氛和气味,这种气氛只有酒才能制造出来!”[7]尼采对酒有这样一段描述:“我们在这短促的一瞬间真的成了万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8]他认为“醉”作为一种最基本的审美心理情绪,其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9](P59-60)满溢的生命感和力量感,正是“喝过了酒的气氛和气味”。古龙笔下个个豪饮,正因为浪子人格中必然的包蕴了自由生命意志的高昂。
古龙也说过,只有内心忧郁愁苦的人才不顾性命的喝酒。浪子小方在听到一首歌的时候耸然动容:儿须成名,酒须醉。醉后倾诉,是心言。(《大地飞鹰》)
为什么要喝“酒”?因为要沉“醉”。为什么要沉“醉”?因为有心言要倾诉。而要倾诉的,不正是儿未成“名”的郁闷凄惶吗?于是,“酒”与“名”之间便具有了必然而复杂的关系。
“名”不仅仅是指“名誉”,它更是指包涵在“名誉”背后的那一整套社会关系、名物制度。西方后现代主义认为,社会名物制度不仅通过一种符号——意义关系体现了人生,而且更由于意义的消解,符号本身的凸现,这些名物制度本身更是直接参与了人生实践。可见,一个人成“名”的过程不仅是对社会关系、名物制度的认识过程,更是一个接受社会关系、名物制度改造的过程。这样,一个人的成“名”过程往往就会沦为失去自我而被异化的过程。
古龙笔下的主角都是充满热血的英雄,他们当然希望成“名”。但他们又同时是孤傲倔强、人格独立的浪子,他们怎肯为了“名”而舍弃自我,随波逐流?结果当然是为社会所遣弃、所不容。而浪子们既不愿去彼岸世界实现其人生价值,就只好在世俗人生的裂缝中流浪。他们愁苦忧郁,正是处于一种自觉自反的状态:“道德的自觉自反,是由一个人的‘愤’、‘悱’、‘耻’等不安之念而突破自己生理的制约性,以显出自己的德性。”[10](P9)酒,无疑意味着浪子们在深刻反省之后对自我个体价值的坚守。这是浪子人格的核心:只有在自觉自反中清醒的意识到自我个体价值并予以坚守,才会真正激发出无限向上的高昂的生命意志。
儒道互补是中华民族最为深刻的文化心理基础,古龙这种理想的浪子人格亦呈现出这一特征。
可以说,个体人格的实现与独立人格的保持,一直是道家最为看重的。然而道家最终是要求达到“无我”、“无己”、“物化”的“天人合一”境界的,这实质上是要“以人入天”,消除主体自我而与物俱化。[11](P138)这种消极隐逸的旨归却非浪子人格所尚。故浪子人格又是以儒家“仁”德为其更深层的精神内质。
儒家以体认、实践“仁”德为人生旨趣。徐复观认为《论语》“仁”的第一义即“仁者人也”,“是一个人面对自己而要求自己能真正成为一个人的自觉自反”。[10](P8)这是个体意识的发端和基础。“真能自觉自反的人便会有真正的责任感。有真正的责任感便会产生无限向上之心。”[10](P8)具备了这种真切的责任感,浪子们才可能在逆境绝地、孤独苦闷之中高扬起生命的风帆。最终,“由自反的向上,是自己生命无待于外的扩大,生命因此种扩大而得到真底安顿、圆满,自己能够把握住自己的生命。”[10](P11)
问题在于,儒家的个体修养是以群体为目的,是要融进群体,以保持群体的和谐统一,维护群体的利益。而浪子人格始终以个体为旨归,强调自己为自己的精神趋向负责。这种人道主义精神却非中国传统文化所具备。显然,这里又有西方文化主要是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基督教神学强调人的个体之本质、能力以及真理的包含性,以此促进了西方文化中个性主义的发展,促进了西方文化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3](P12)
四、浪子的精神归依
人的漂泊本质上是精神的漂泊。漂泊就是寻找,寻找可以抚慰灵魂的精神归依。
古龙笔下的浪子最终寻找到的,是“爱”。整个古龙后期的作品,都鸣响着强烈而神圣的爱的福音。“爱”在古龙作品中,成为一种超越人们自我意志和日常生活经验的具有“类宗教”品格的精神性存在,导引浪子们步入归途。
首先,“爱”是以“仁”为精神内质的浪子们必然的精神趋向。《论语》有云:“仁者爱人”。“爱人”是“仁者人也”的自觉自反的一个必然结果:由道德的自觉自反产生无限向上之心,生命力因而上升扩大,最终德性突破了自然的生理的生命所形成的制约,于是不复有人己对立的存在,对己的责任感即同时涵摄着对人的责任感,自己向上的努力即同时涵摄着希望人类向上的努力。由于这里的“人”是从自己自觉自反的实践功夫中翻腾上去,由“我”中转出“人”,于是“人”便不是与“我”对立之人,而是人我一体,爱也就成为不容自己的无限的爱,而不再是来自生理的惯性。这种人我一体的境界推进一步,便是“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二程遗书》)。[10](P8-18)
不过,儒家文化一向自我中心,周边邻人都是化外蛮夷,即使在自己的国家民族中,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儒家的爱“人”在实践中更多的还是指向“族类”。古龙的“爱”却泯灭一切种族、民族、阶级。而叶开甚至宽恕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这种“爱仇敌”的精神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儒家理念相去甚远。
古龙“爱”的思想内涵更多的还是源自基督教文化。全心全意地爱上帝,爱邻人,犹如爱自己,这是基督教伦理价值观念中的一条核心律令,这条律令清楚的说明基督教是一种爱的宗教,而且三种爱融会一体,表明这种爱是一种超越一切种类属性的普世的博爱。[3](P30)我们从小李飞刀身上感受到的便是这种真正平等的博爱的精神。有了这种博爱,就会有崇高的牺牲精神和伟大的宽恕精神。
需要注意的是,基督教作为宗教,其人类爱的精神是通过在上帝面前的自我否定而来的,而且这种自觉自反“一开始就投射到外面去让神负责去了”[10](P9)。故这种宗教的“爱”无论如何有使人丧失主体性的危险。而古龙的“爱”由于有浪子人格的基础,故在根抵上生发于自我肯定性的自觉自反,它取决于人的自我超越的能力。在这种爱中,漂泊的浪子获得新生。这里体现出艺术精神对于文化传统的超越。
五、浪子的人生宿命
浪子在“爱”中获得新生,但依然无法停下漂泊的脚步。
一者,浪子处于一个异化的社会,为了坚守与众不同的独立人格和人生理想,不得不与主流社会处于抗争状态,只有在孤立地抗争中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个体性存在。然而尘世名利以及世俗温情与幸福的诱惑、侵蚀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异化与反异化注定是一场没有时限的斗争。漂泊,注定是浪子唯一的生命形态。
其二,孔子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学”是自我向上,“诲”是希望人类向上,而学无止境,故须“不厌”、“不倦”。浪子们在自觉自反中坚守个体价值,以求自我向上,更在“爱”的理想中希望人类向上。而“爱”有层次却无止境,这注定浪子即使在归途中的漂泊亦是遥遥无期。
对此,浪子们自身却有着异常深重的个人命运感,自觉、勇敢、坚定地承载起这一人生宿命。故李寻欢把豪宅送人,萧十一郎明知外面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还是不愿呆在那个美丽而纯净的山谷中。
漂泊中的浪子是孤独的。别尔嘉耶夫分辨出两种孤独:创造性的个体人格的孤独与个人主义者的孤独,内在丰盈充实的孤独与内在贫乏空虚的孤独,大气运作的孤独与匮乏底蕴的孤独。[12](P115)经过“爱”的浸润的浪子的孤独,无疑属于前者。所以他们悲哀而不消沉,孤独而充满激情,身世飘零却更加呵护关心别人,蒙冤受诬却满怀宽恕与同情。
这样的浪子,不仅是武林的救星,对我们当今这个喧嚣异化的时代,亦彰显出一份希望,美丽而诱人。这才是古龙武侠世界的真正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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