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酒境

　　英雄不能无酒。
　　谈古龙更不能无酒。

　　古龙将酒写到一种境界，一种至高至极的境界。那非是梁山好汉痛饮酣醺所能相比的，也不是敞着胸膛呼朋引伴所能类同的，这豪气虽然有了，却是俗境。酒最能引发这种豪情，三五良朋小酌，百十大汉共饮，一杯浊酒下肚，千般意气陡生。

　　酒是古风，是古典的，是中国的，沉积的是悠悠千年古国浓浓的文化底蕴。但是意境，还有意境。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将于今夜三更踏月来取．．．”好一个盗帅，说这话时，当是闲闲淡淡地持一杯酒，坐在一张宽宽松松的软椅上，或者干脆躺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上，轻抿一口，仅止湿唇，然后悠悠闲闲地挥洒出来的。

　　这是很美很美的意境。

　　喜欢豪放的词，也喜欢婉约的词，但是辛弃疾那句无疑是在最喜欢之中－－－“醉里挑灯看剑”
　　醉让人产生幻觉，醉让人热血沸腾，脑中产生无穷的想象。
　　灯下是朦胧的，现代人的白炽灯下是体会不到了，烛光中隐隐还有。
　　剑是豪放，是吟声冲霄的大豪放。
　　朦胧和清晰，幻象和真实，豪气与柔情，统统放在这六个字里。
　　何等意境！

　　有时候似乎很明白楚留香的心境，也能想象可以用肚子喝酒有四条眉毛的那个陆小凤的心情，就是因为酒。楚留香和陆小凤其实很像梁实秋和周作人－－－闲淡人生，适意人生，这曾是被强烈抨击过的“颓废”，或许也是许多人不喜欢楚留香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陆小凤稍好些）

　　那却是一种淡看人生的态度，或许是经历过许多沧桑和曾经的轰轰烈烈后对一切都淡然的态度，年少时的香帅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师傅是谁？只是传说他的师傅是夜帝。这样一种“不知道”本身就是一种美的意境－－－因陌生而美丽，因不知道而美丽。夜帝是个曾轰轰烈烈过的人，最后回归到平淡的生活，执酒笑对红颜。那少年的香帅，不也该是这样么？对惊天动地的大轰动，对奇诡绝伦的大阴谋，能淡淡地一笑，是因为经历得太多，是因为看透看破。

　　这是另外一种境界，庄子说“御风而行的人生”，本身就是闲淡和随意，能被风带着自由写意地在空中飘舞，无欲无求，只是随意。这怕是所有人都无法达到的完全幻象的境界。神仙的境界。

　　古龙至少是向往这种意境，所以写出了楚留香。
　　绝代的楚香帅。

　　无法达到，并非无法去想，无法自己去制造，酒是最好的工具。
　　微醺时，已有极朦胧恍惚极美好的幻象，酣醉时更连身子都如在浮云中一般的轻飘，不用去管闲愁，不用去想无奈，只管去营造去投入酒的境。然后你会感慨。
　　白云苍狗如云烟，世事棋枰一指间，但醉乘风登玉顶，无意仗剑问青天。

　　无酒不成诗。
　　千金裘换美酒，太白最好的诗都是在酣中作出。
　　明月几时有？东坡想也是多少次倚栏把酒，意兴风发。
　　更不用说那把浮名换来的浅酌，那浊酒一杯乡关万里，那醉卧的沙场．．．

　　尝因酒醉鞭名马．．．
　　仗剑江湖载酒行．．．
　　何等豪情！何等浪漫！单为这，就足可让天下儿郎无悔踏入江湖。
　　酒因豪情生，豪情因酒生。爱酒者好男儿，好男儿皆爱酒。英雄可以没有名剑锦裘，可以没有美女佳人，却不可无酒。良朋相聚，对酒推心，意兴阑珊，独的良朋，寂寞时相伴的挚友，只有酒。

　　那天看到《武林外史》中的几句话∶
　　“千金挥手美人轻，
　　自古英雄多落魄。
　　且借壶中沉香酒，
　　还我男儿真颜色。”
　　“千金不易醉后觉，
　　一觉醒来愁尽销，
　　埋头一睡无烦恼，
　　梦里娇娃最妖娆。”
　　不善记忆，恰好看到，信手拿来，虽然并没有如“醉里挑灯看剑”那种的感觉，却能看出古龙的心境。沈浪是古龙的另一个影子。英雄该是爱酒的，浪子更该是爱酒的。因为酒是浪子们的寄托，因为浪子们的落魄，也因为，浪子们的寂寞。他们可以淡看金钱，可以无视地位名誉和许许多多其他的，甚至，女人，但是，酒，是他们最最珍贵的宝物。一如他们的朋友。

　　所以古龙好酒，古龙的人物好酒，书中更有数不清的说酒的美句哲言。（写时我却不能一一拿来，惭愧，惭愧）只是为了说明同一个道理－－－热血男儿，来共醉吧。

　　酒是心底寂寞时唯一的陪伴和慰籍。有许多话，有许多事，是不能说的，即使面对的是最最要好的朋友，仍要独守，譬如痛苦。说出来的痛苦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痛苦，只有深埋在心底，自己默默地体味，自己对自己说的才是痛苦。酒也是让自己忘记痛苦的最好的麻醉药，举杯消愁愁更愁，真正的愁又是什么可以真的消掉呢？那亦是一种心境，却是经常有的，记得有一次陪一好友彻夜长谈，以酒代水，我和友都不是善饮的人，更不是善谈的人，只为的是排遣那心中莫名的一种滋味，那是一场大醉，一切都在无言中，突然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能体会到古人作诗时那种意境，真的是真情无法控制的流露，那时坐在草地上，午夜已过，听着秋虫的鸣声，仰头看到一条清亮的银河，顾不上丝丝的凉意，默默看着默默听着，默默地喝着，感觉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在荒村小店里自斟自饮的孤独的侠客，剑已经蒙上了很厚的尘土，很稳的手却仍然很稳，很亮的双眼仍然亮如星辰，一杯烧刀子如一团火缓缓流过喉咙，将心烧得热辣辣的，可是，这缓缓流过的，又分明是自己独自品尝的那一份心境。于是我读懂了又一个李寻欢，读懂了阿飞和傅红雪，读懂了酒。读懂了一份本不该有的心境。

　　若说古龙是西方的，那刀，那一瞬间的剑光，都是西方的，但酒，却明明白白是东方的，是几千年来侠客们浪子们豪爽男儿们永远永远的寄托。酒中有真意，是西方的XO们永远都无法体味到的。

　　酒是至美。至美是酒。
　　古龙爱酒，嗜酒，谈酒，写酒，最终也死于酒。
　　这世界上，还有比古龙更爱酒，更懂酒的真谛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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