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无疑是古龙武侠的一大特点,从《浣花洗剑录》方宝玉与白衣人以剑论道开始,一直到《风铃中的刀声》中丁宁与姜断弦插花论道,在古龙一系列作品中可谓武道无止尽,众多绝世高手各领一时风骚,彗星撞地球式的武学大碰撞交相辉映。西门吹雪叶孤城紫禁决战,谢晓峰燕十三巅峰对决是其中含金量最大的两场重头戏,尽管侠义的角度上不及小李飞刀射杀上官金虹那样气贯长虹,技术含量上看没有丁宁姜断弦的花道纯粹,但却尽显了瑜亮相逢的光辉璀璨,寂寞高手的绝代风华。并且星光灿烂之后有着含蓄不尽的余音袅袅。
作为两场决战的胜利者或者幸存者,西门吹雪和谢晓峰是古龙笔下无可争议的绝世剑客,前者是古龙力挺的绝代剑神,后者是古龙打造的涅般天下第一剑。西门吹雪白衣飘飘,长剑胜雪,轻轻吹落剑尖的鲜血宛如雪夜征人归来抖落身上的最后一片雪花;谢晓峰带着众神的祝福,背负起家族的无上荣耀,在市井底层的烂泥中痛苦涅般。但两人似乎又都不是决战中的真正胜利者,叶孤城有决战求死之心,燕十三则是为了毁灭恐怖的第十五剑。换言之,就武道而论,真正的胜利者应该是叶孤城与燕十三。真正的胜利者自我毁灭,留下另外一位绝世高手或是寂寞成神,或是大彻大悟。《决战前后》与《三少爷的剑》创作于古龙晚期,并且前后时间相差不远,相对于两场超一流的武道对决,以及光芒四射的两位主角,叶燕二人身上颇多神秘乃至暧昧的味道,是古龙刻意的暗示还是一种潜意识的流露?
寂寞高手未必是唯一的,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万梅吐蕊,西门吹雪负手而立;白云深处,叶孤城御风而行。两袭胜雪的白衣同样的一尘不染,两柄孤傲的剑同样的寂寞无敌,两位谪仙般的剑客同样的高处不胜寒,但读者依然能从感觉上轻而易举地将两人区分开来。西门吹雪天纵奇才,矢志剑道,成就一代剑神,寂寞孤绝既是梅花的秉负,也是西门的特征。西门吹雪遇上了孙秀青,剑神有了平凡人的感情于是坠落凡间,决战之后,西门吹雪又成为了自我的轮回,成为了完美的剑神。西门吹雪走的是一条“神-人-神”剑道之路,既是古龙精心打造的道路,也是理想的完美之路。
相比西门吹雪神圣的光芒,叶孤城白云飘逸中隐藏了强烈的妖异锋芒。“一片孤城万仞山”,大漠中的突兀横绝转移到白云飘渺的海上。相比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梅妻鹤子毕竟还有些人间烟火气息,所以西门会有朋友,也有可能爱上孙秀青。而叶孤城的世界则是彻底的孤独寂寞,此生只与白云大海为伍,剑道上独自求索。书中交代叶孤城不喜欢女人,也没有饮酒赏花的雅兴,喜欢月下飞行的速度。叶孤城实际上是既不可能有爱情来滋润,又基本上没有友情来温暖的剑道苦行僧,必然有种偏执极端的力量作为牢固的支撑。作为绝世的剑客,表面上是对剑道的极度追求,实质上是对某种完美的极度偏执,这种偏执将叶孤城的生命之弦绷紧到极致,甚至没有任何方式来缓解,西门吹雪会厌倦会通过爱情友情来剑道对生命的绷紧,但叶孤城不会,他只会把生命之弦绷的更紧,以追求剑道的更加完美。于是这种极度的偏执就已经包含了自我毁灭的因子。追求的完美越是耀眼,偏执的毁灭亦可能越是强烈。鲁迅说:“悲剧是把美毁灭给人看。”但很多时候悲剧往往是通过自我毁灭来展示一种美。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
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这一段经典剑道论述充分展示了叶西二人对于剑道的不同观点,学剑之人是诚于剑还是诚于人?是武侠中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就中国武术来说,习武之人,武德为先。武德之人纵然武功高强,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武侠中的武道与武术并非一个概念,武道是艺术的暗喻,而并非现实武术的表述。金庸也曾经讨论过这个类似的命题。周伯通是金庸武侠中绝顶的武痴,金庸通过王重阳之口告诫周伯通,尽管周伯通天资极佳,且爱武成痴,但仅仅局限于武学之中,悟不得大道,也就无法达到武学的最高境界。古龙的本意也是如此,这样巧妙地将武道艺术与侠义伦理结合起来。但剑术的巅峰到底是通过诚于人还是诚于剑来达到?如果把剑术作为艺术的暗喻,剑道的巅峰与人道是否有着真正的联系。金庸通过周伯通讨论的答案是有联系的,按照儒家的理论:月映万川,大道归一。武学之道最终还要归结到大道来上,归结为一种伦理道德。而古龙只是通过西门吹雪口头上认为是有联系的。但从决战的结果来看,西门吹雪的答案未必正确。叶西决战,决战紫禁之巅其实是成色不足的。两人都没有能够发挥出完全的实力,西门吹雪有情,叶孤城心中有愧,但就剑道的表现来看叶要优于西。从生死的角度看西门吹雪胜,从胜负角度看叶孤城才是赢家。诚于人者败于诚于剑者,就与侠义伦理形成了微妙的悖论。
叶西二人天各一方,交辉于江湖之上。叶孤城于海上白云间偏执追求者剑道的完美,西门吹雪中途退出,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叶孤城应该已经成为剑道上的最高者,此时恐怕与西门吹雪的决战也已经无法再推进叶孤城剑道上的完美,以致无法真正引起叶孤城的热情。叶孤城孤独地站在剑道的高处,因为对手实际意义上的不复存在,“天外飞仙”成为叶孤城无法突破的完美。叶孤城选择帮助南王府谋朝篡位的原因比较特殊,在叶的粉丝眼中很不可思议。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也许我不懂,可是……”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叶孤城参与南王府的大阴谋的动机是什么?金钱美女这种低档次不用说了,也未必是所有强人心中渴望的权力。叶孤城不同于上官金虹和木道人。上官金虹武功天下无敌,我觉得他还是局限在技术层面上,权力才是他的欲望罂粟。木道人雄才大略,但更多的是为了满足早年的缺憾。或许是叶孤城把这场阴谋作为他剑道上的一场战争与挑战,以验证和追逐更加的完美,即使这种挑战充满了毁灭的风险。叶孤城与皇帝论剑也非常精彩: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巳铁青,紧握着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皇帝的那段话似乎是从《庄子·说剑》中化用的。叶孤城苦苦追寻的剑道完美,最终成为匹夫之剑对决天子之剑的落败。叶孤城视剑如命,诚于剑而不必诚于人,不同于西门吹雪追求侠义的剑神,以自我毁灭的偏执追求剑道的极致。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条鞭子,而叶孤城身后的鞭子是剑。将生命之弦绷紧到极致,以致在碰撞伦理的禁制中断裂。在对手的惺惺相惜中,在粉丝的仰慕叹息中,在朋友的敬重惋惜中,叶孤城在剑道的高处俯视众生,轻声道“你不懂”,旋而纵身一跳。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如果叶孤城仅是天下争霸的枭雄或者英雄,技不如人,死而无怨。但是叶孤城实际上是剑道上的亡命徒,纵身一跳,或是到达剑道的更高层,或是粉身碎骨。即使政治上败于天子之剑,道义败于西门吹雪的诚于人,已为鸡肋蛇足的决战,还是证明了他是独一无二的天外飞仙,他那个时代剑道上的最高处。天外飞仙的绝代风华,锋芒般灵魂的惊艳妖异,在粉身碎骨中成为绝唱,旁观者不知是应该感到惋惜还是庆幸。
相比叶孤城,燕十三剑道亡命徒的成色更加的充足。叶孤城是天外飞仙的白色,从容不迫,白衣飘飘的白云城主,延续着古龙名侠的优雅。燕十三则是尘世浪子的黑色,厮杀于无尽的江湖争斗之中,杀人与被杀是燕十三的宿命。疲倦冷漠深入到他的骨髓,讥诮的笑容自嘲无奈的宿命。相比《陆小凤》这样的传奇故事,《三少爷的剑》力图展现的是江湖人的痛苦无奈。谢晓峰是众神赐予神剑山庄的礼物,既背负着神剑山庄至尊荣耀的光芒与沉重,也早早到达了剑道上的完美无缺,在最大限度地拥有了天才的幸福与痛苦后,他选择了自我的放逐,当然更多的是人生的放逐,剑道上谢晓峰是完美的。谢晓峰剑法有春风回暖大地完美无缺,即使如毒蛇般的夺命十三剑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而燕十三只是纯粹的剑道亡命徒,叶孤城是偏执追求,视剑如生命,燕十三献身于剑,殉身于剑。叶孤城还有他的大海白云,燕十三生命中只有夺命十三剑,剑之于燕十三如同刀之于傅红雪。从燕十三与夏侯飞山的对话可知,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是家传的,如同傅红雪在黑暗仇恨的魔咒下永不停止地拔刀,燕十三在江湖的厮杀中永不停止地追寻夺命十三剑的终极之剑。这样的宿命对于燕十三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例行公事般一次江湖对决,引发了整个故事的江湖波澜,慕容秋荻的邂逅激发了第十四剑,而曹冰偶然的偷学使得燕十三与谢晓峰提前狭路相逢,古龙笔锋一转,却引出了神剑山庄的平凡禅意。宿命相逢的结果是对手的斯人已逝,黑暗之中燕十三与谢王孙秋风夜话,而谢王孙俯身捡起落叶之间避开曹冰的杀招,既有深不可测的武功,也有大智若愚的平凡。夜色下的绿水湖,燕十三刻舟沉剑,与谢掌柜的机锋式的对话,流露出的复杂情感,是对手逝去的超脱,是放下名利的轻松,抑或对宿命人生的彻悟,还是更深的悲哀,一切交织成不可言传的烟雾茫茫。
古龙借铁开诚之口,揭示出燕十三宿命的悲哀。献身于剑道,宿命的寂寞孤独化为深沉的悲哀融入燕十三的骨髓。大千世界的多姿,十丈软红的绮丽,世人的情感都与之绝缘。叶孤城的剑道独行至少还有脱俗的高傲,而燕十三则混迹于无尽的江湖厮杀中,在刻骨的厌倦疲惫继续着宿命的悲哀,探寻着终极之剑。也许燕十三偶尔会触摸一下外面的世界,流露出些许压抑的情感,于是有了铁开诚的尊敬,简传学宁肯死也不愿透露燕十三的消息。叶孤城在自我毁灭的悲剧性不仅在于他剑道上的光芒,更重要的是他天外飞仙般飘逸。而燕十三剑道亡命徒的面目下也有着非常人性化的动人之处。和对手决战时会调侃几句,对于有前途的年轻人还会有怜才之心,偶尔还可以与似敌似友乌鸦放浪幽默一把,会聆听慕容秋荻薛可人的倾诉,对小讨厌这样的孩子忍不住会怜惜。在与铁开诚,简传学偶然接触的冷漠中,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令人动容。如果燕十三不是燕十三,也许他会很幸福也能给别人带来幸福。只可惜他的宿命是献身于剑道,乃至于是剑道的奴隶,时时刻刻承受着命运巨石的沉重,夺命十三剑的巨大荣耀带给他更多的是深深的痛苦与无法解脱的悲剧。而燕十三在剑道求索的煎熬下,以圣徒般虔诚地献身,昭示他更大的痛苦与悲剧。
叶孤城在剑道的探索中自我毁灭,某种意义上讲是突破了侠义的禁制,引发了个人的毁灭。而燕十三献身剑道之中,虽然深陷江湖厮杀之中,实际上还是迫于无奈,燕十三更大程度上是纯粹的剑道追求,追求终极之剑。诚然献身于剑道,舍弃世人拥有的所有幸福,充满了生命不可承载的痛苦,却还有着一种纯粹的虔诚,如捻须苦吟的诗人,惨淡经营的画者,皓首穷经的学者,追求各自的道未也有着追求的乐趣,尽管燕十三这位虔诚献身的剑道艺术者与握剑如握杀猪刀一样的粗鄙剑者常年厮杀。燕十三也在剑道上一路探索,相比谢晓峰完美无缺的剑法,夺命十三剑虽然毒蛇般地凌厉,但更多的是杀人工具,还没有剑法的灵魂。在与慕容秋荻的论剑中,燕十三发现了第十四剑,但夺命十三剑的真正精髓,燕十三剑道的极致,如同沉入湖底的名剑一样无处可寻。刻舟沉剑隐姓埋名于江湖,化身段十三解救谢晓峰。宿命对手狭路相逢的前夜,燕十三终于找到了夺命十三剑的遁去之一,登上了剑道的最顶端。毒蛇般凌厉的夺命十三剑终于变成了终结世间一切生机的毒龙,剑道巅峰上的燕十三浑身冷汗浸透,一旁的谢掌柜的长声叹息,诗人吟出千古名句时,白首苦吟的苦痛,化为相逢宇宙永恒的无上欣喜,而燕十三终生献身剑道的虔诚却揭开了剑道恶魔的封印。
又是枫林大战,相比小李飞刀与嵩阳铁剑的惺惺相惜,燕十三与谢晓峰见证了剑道的极限。当燕十三夺命十五剑如同地狱底层的恶魔降临大地,扼杀一切生机之时,自然是世间杀戮噩梦的到来,对于一位剑者却是梦寐以求的剑道极致。当燕十三历经千辛万苦攀登上叶孤城也未曾登上的剑道最顶峰时,遭遇的不是神仙的飞升,而是自我的毁灭,而毁灭的光芒照亮了大地与星空。如果说叶孤城的自我毁灭是剑道的追求过程中生命之弦过于绷紧,企图以另外的挑战来换取更高的飞跃,却毁灭于与伦理禁制的冲突。而燕十三把生命供奉在剑道的祭坛上,在剑道本身的内部追求极限。在求道之路上忍受宿命的沉重,孤独求索,献身于道,直至于殉身于道。相对于叶孤城悲剧的毁灭,燕十三更像是完美的解脱,在毕生剑道献身的痛苦中达到剑道极限的无比光辉,并且在剑道的受难中超然解脱。连劫后余生并且大彻大悟的谢晓峰,也对燕十三羡慕不已。道极限的最高点却是毁灭,看似荒谬的悖论,在旁人看来如飞蛾扑火般近乎残酷疯狂,对于求道之人也许是毕生渴望的极限之美。
古龙塑造出叶孤城与燕十三这两个剑道亡命徒的时,是否是自我的暗示或者征兆?古龙又何尝不是在追求一种“道”的极限?人物的病态扭曲,小说的萧杀抑郁与人物的热血执着,小说的光明温暖,交织成无法复制的古龙。古龙复杂的人生亦是复杂小说本质写照。古龙的人生与小说似乎都是在竭力追逐着某种极限,在生命之弦极度繃紧中存在了潜在的自我毁灭。《大地飞鹰》,《风铃中的刀声》,《午夜兰花》等书华异到鬼魅的文字,神喻般的思维片断,古龙隐隐透着毁灭的气息。《圣经》中说凡人修建了通天塔,在耶和华的嫉妒下,通天塔最终倒塌。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杰出者修建着自己的通天塔,却往往在最高点倒塌。死神将古龙的攀登定格在了他的通天塔上的某个高处,时间没有证明古龙是如西门吹雪谢晓峰一样破茧成蝶,还是如叶孤城燕十三那样在通天塔的最高点倒塌。不过古龙证明了他在一个高处以及攀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