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栖川有栖《马来铁道之谜》

第一章 前往金马仑高原

作者:有栖川有栖  来源:有栖川有栖全集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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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黄昏时离开位于吉隆坡市中心的饭店,往东南方去。汽车行经四周房屋都是以水椰覆盖屋顶的村落,朝布朗达丘驶去。从这座设有灯塔的山丘上,可以欣赏号称价値两百万美元的夕阳,向西沈入马六甲海峡的美景。我们站在展望台上,距离盛夏日落还有一些时间,大海闪烁着金黄颜色,太阳遥遥在水平线之上景色美得惊人。
  和我们一起参加这小小自由行程的,还有一对新婚夫妻。他们沈浸在两人世界中,对我们这两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顾。这也难怪,参加如此浪漫行程的,应该是像他们这样的情侣。
  他们对着已经习惯观光客的野生猿猴连赞“可爱!”,轮流与它们合照,我对他们说:“我帮们照好了!”他们相当高兴。我心想自己要是再机灵点就好了。我有栖川有栖也未免太善良了!
  反观我的朋友却抽着烟假装没他的事。
  我们搭乘的休旅车,在前往最后的目的地前,绕道位于河边的餐厅。要是在此地用晚餐,正好可以调整行程吧!这是家露天餐厅,突出在水流缓慢的河面上,主要提供以椰子蟹为主菜的中式料理。另坐一的新婚夫妻手持敲碎蟹壳用的铁锤,喃喃私语地跟对方说“这要怎么用?”“把它给我!”。
  我的朋友闷不吭声地喝着当地生产的虎牌啤酒。我心里纳闷,这家伙.一外出旅行,就变得比平常还冷漠的毛病还在?
  “天空很美吧?火村教授!”
  我说道,他抬头仰望已近黄昏的天空,“嗯!是挺美的!”他回答得虽然有些刻板,不过还算诚实。
  “你怎么了?不好玩吗?你如果觉得麻烦,当初取消它不就得了 !”
  帮我们报名由饭店出发的这个行程的人,是我们二人的朋友。火村如果觉得与其因为接触大自然而深受感动,倒不如待在房里放松的话,根本不该勉强。不过我还是会参加的。
  “我不是觉得不好玩,也不是累了,只是在发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过我这可是在放松。”
  真是失礼了!从学生时代相交至今十五年,我还是不了解你,真不好意思!
  就在我们一一扫光陆续送上桌的各式料理时,太阳已经西沈,天空从天蓝色转成鸭跖草色,接着又变成深蓝色,颜色就这样微妙地变化着,如果说它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也不为过。我一边观察,
  心想如果要描绘这样的天空,该需要多少种颜色!
  “这应该是脱衣舞表演吧!”
  我脱口而出,朋友闻言皱起眉头。
  “这不像是白昼的天空为了迎接夜晚的到来,一件件脱去外衣吗?”
  “隔壁坐着新婚夫妻!两个大男人一起出国旅行也就算了,我可不想因为脱衣舞的话题遭人误会!”
  “这是作家感性的表现。”
  “作家的感性?你是作家吗?”
  干嘛跟相声师父似地挑我的语病嘛!我叹着气说:“人家哪里会误会?外人一看就知道我们俩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应该会以为“啊!我虽然听见脱衣舞这三个字,不过他们应该是研究脱衣舞学的文化史学者吧!”
  话虽如此,其实是我希望别人这么看我们!我们俩身穿粗质衬衫胸襟大开,眼戴太阳眼镜,虽说是度假时的打扮,再自然也不过,不过外表看来或许有些颓废。如果告诉外人我们是推理作家和犯罪学者,别人恐怕真会以为我们从事什么吓人的工作吧!
  日头落尽,黑夜来临。火村追加了两次啤酒,话也愈说愈多。用完晚餐,付清飮料的费用后,我们返回车上。黑尽的天空一角,不时闪着亮光,远方传来微弱的雷声,前坐的新婚夫妻互问“是不是要下雨了?”“因为西海岸是雨季!”。
  不一会儿,我们便抵达目的地吉拉塞蓝卡河支流河畔。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到此观看萤火虫。在停车场下车之后,我们往看似小木屋的办公室走去,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防虫液,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幸好白天炙热的太阳已经西沈,夜风令人心旷神怡,接下来我们将要一边欣赏萤火虫一边乘凉。
  我们穿上分发的救生衣,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性急,那对新婚夫妻抢先往码头去。这期间来了一大家子看似韩国人的游客,我们俩没和那对夫妻同搭一条船,对彼此来说应该都算走运吧!就让他们不受干扰享受一下两人世界的甜蜜时光吧!我们也乐得不用眼睁睁看别人亲热,眼不见为净。
  走下楼梯,河面漂浮着小船。或许是因为前后都是那一大家子,原本可容纳四个人的小船,只剩下火村和我。我对以眼神询问我是否已经坐安的船老大,用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他看见后便缓慢朝上游划去。
  前面究竟有什么壮观的景色等着我们?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几十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棵大树上的样子,十分梦幻且令人着迷。一想到不用多久我就可以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致,就不由得满怀期待。
  我试图看清黑暗的前方,不知还有多远……
  “萤火虫!萤火虫!”
  船老大以日文单字说道。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岸上的美洲红树丛里,果然闪烁着点点黄绿色的光。火村吹了一下口哨,船老大面带笑意。
  “好美!好美!”
  身为作家,我只能说自己的形容实在是太过老套(彷佛形容圣诞树似的!)。萤火虫彷佛自高原的夜空落下一般,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和地面的星星同步,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大树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有如燃烧般发着光。虽然和我的想象略有出入,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只能赞叹“实在太美了!”。
  火村问:“上游也是这样吗?”船老大却听不懂英文。不过就算没问,随着船不断前进,答案自然不言可喻。萤火虫聚集的树木绵延不绝,当眼睛开始习惯之后,就会发现愈来愈多的萤火虫,甚至还能够看见对岸的光线。我们正在横渡银河,船桨的吱嗄声夹杂着冲击船缘的水声,远处还传来咏唱可兰经的歌声。我看了手表一眼,八点二十分,大概是祈祷的时间吧!我听得入神。仔细一想,萤火虫为了求爱拍击翅膀的声音,也是一种音乐,我们彷佛身处在偌大无声的合唱团中。
  一深呼吸,闻到的尽是甘甜的草香。
  “感觉好像要出现幻觉了!”
  火村笑道,我也有同感。
  “是啊!奇妙的世界!真是来对了!多亏大龙,我们才能看到如此的美景。”
  卫大龙是我们朋友的名字。
  天空出现闪光,低吼的雷鸣响起,但乌云似乎还在远方。这个国家的大气状态,似乎总是这么不稳定。又闪过一道光!部分的夜空已经被染成熏衣草色。
  “萤火虫微小的亮光,看起来还真是坚强。如果人类也这样的话,也许会更讨人喜欢吧!”我说。
  “只有杀人的家伙,会闪着红色的亮光。”
  拜托哦!我心想。虽然这家伙向来把犯罪现场当成研究室,我却没料到此时此刻他竟会这样响应我。
  “你在对抗什么?”
  我愼重其事地问了他难以启齿的问题。这个问题之唐突,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火村的回答倒很冷淡。
  “你不总是叫我‘临床犯罪学者’吗?我的对手当然是犯罪!”
  “也就是说,你在和‘恶’对抗啰?那……你认为的‘恶’是什么?”
  阴暗中坐在我对面的犯罪学者,点着了嘴里叼着的骆驼牌,看起来好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飞上船来。
  “你是指就犯罪等于‘恶’的模式吗?”
  “没错!”我回答道。“你想说这样的模式在犯罪学的世界中已经落伍了吗?就因为设定犯罪
  为何物的规定,符合规定的人因此沦为犯罪者,我可不想上标签理论课。任谁都知道有些东西只能称之为‘恶’,这指的是什么?”
  “好一个古典的问题。关于这问题,有许多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或宗教家写过许多书了。”
  “我想听是火村英生的定义,我想知道你认为的‘恶’是什么?”
  “好一个不问时间地点煞风景的问题。你硬是要问我定义,我觉得实在强人所难,心里也不舒服。我们一定要核对定义之后,才能继续话题吗?而且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前,应该先表明自己的吧!”
  天啊!好一个难搞的老师!我心想还真难为了上火村专题讨论课的学生。
  “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我这个才疏学浅的人的见解感兴趣,你是要我别随便问你问题是吧!老实说,对于一个以写作犯罪小说糊口的人而言,我可能算是不求甚解,我从来没仔细想过‘恶’这件事。当你想确实掌握时,答案却自你手中逃脱。我以为为恶下定义,就等于为人下定义。”
  副教授对着河面吐着紫烟。“嗯!再继续说!有栖川!”
  “嗯……即使是最严重的杀人大罪,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杀一个人是罪犯,战争时杀百万个人则是英雄’。‘恶’有它模糊混淆的一面。正因为如此,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认定。但我们确实拥有‘恶’的概念,有以直观便能加以理解的‘恶’,有没有无条件认为杀人、抢劫或放火是‘非恶’的文化呢?”
  “没有!这些叫作自然犯罪。”
  “有所谓的“恶’,那是人类才有的概念,也可以说能够直观‘恶’的只有人类,不是吗?”
  “然后呢?”
  话题突然严肃了起来,船老大毫不知情,依旧悠哉地哼歌划桨。
  “嗯……正因为这样……也就是说……这个……”我脚步踉跄,“对了!如果要以一句话来说明‘恶’的根源,也许就是人类无法忍受自己不完美的弱点和骄傲。尽管是不完美不自由的存在,当你想从承认此事的痛苦中逃脱时,人类就掉入‘恶’的陷阱中-这应该是人类知性化不完整的一种不幸吧!这样的情形也会表现在害怕绝对无法体验的死亡,或反而对此感到焦虑的态度上。”
  我虽已觉悟会遭到嘲笑,但犯罪学着却未推翻我的玩笑话。
  “你的想法也未免太艰涩了。顺便一提,对于所谓的性善和性恶之说,你有什么看法?”
  “哦!我觉得两者都是错的,应该无法只选择其中一个吧!看见未曾谋面的小孩掉进井里,人本能地都会出手相助。在此同时,人只要活着,任谁都曾经做过程度不一的不善之事,没有人是天生的善或天生的恶。”
  “但异于常人的恶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确实存在,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完全不知道火村到底想说什么?我反问他该不会是想提出科学证明,说善和恶是因为脑部功能的个体差异而形成的吧!他说:
  “加拿大有一位名叫朗恩.乌达的临床神经心理学者,针对极度沈迷于反社会性逃脱行为的人的大脑,进行调査并提出报告,表示其中有九成的人曾经受过慯,尤其在前头叶的部分。他已经针对不同的受伤位置,和功能不全的种类,完成产生的人格障碍的硏究。目前在法庭上,以被告犯案时精神耗弱为由,要求从轻量刑的战术,经常遭到律师滥用,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流行改用大脑功能不全也说不定。比方说‘被告的生活虽然正常,但经PET扫瞄后发现大脑边缘的扁桃体,曾遭受严重伤害。’”
  偌大的树枝在头顶上伸展,树枝尖端也有荧光点点。
  “根据这样的学说,犯罪者也就是为恶之人,就是天生的‘恶’吗?果真如此,与其将犯罪者当成制裁的对象,是不是反而应该将他们当成治疗的对象?”
  火村叼着香烟摇着头。“等等!大脑功能不全和犯罪行为的关系究竟有多密切,我这个社会学者并不清楚。我只是认为该不会完全无关吧!”
  “曾有人说犯罪者的染色体异于常人。”
  “你指的是正常男性的XY性染色体变成XX,因而产生柯林菲特氏症候群是吧!这和犯罪之间的关系尙未获得证明,我从没说过有天生的犯罪者。”
  话题逐渐扩大,距离我原来的问题愈来愈远。船老大也终于注意到我们俩有些不对劲,不再继续哼歌。
  “话题会偏离至此,应该是从异于常人的恶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确实存在那里开始的吧!火村教授认为‘恶’单纯只是一种个性吗?”
  他若无其事地点头。“没错!如果不是个性是什么?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东西。只要不是无神论者,就可以称之为神的礼物。即使不像黑发黑眼、金发蓝眼般一定的赠礼……,你看!”他指着发光的树木。“这里有无数的萤火虫,有的闪烁着强光,也有光线微弱的,它们也一样。”
  我们似乎来到折返点了。船老大在河中央缓慢回转船只。
  “‘恶’是神创造出来的吗?祂为什么要……”
  “祂的心意令人感激不是吗?你该不会以为神只爱美好纯洁的事物吧!支配神的大脑的,是以顾全大局的观点所见系统恒常的安定。因此,祂无法满足于仅能重复分裂的单细胞生物,祂创造出男女,令他们各自提供一半的材料,共同创造子孙。如此便可由内容些许不同的无限变化中,创造出生命力更强的生物。”
  “你是指因应环境变化而生吧!”
  这下子变成上初级生物学了。
  “没错!‘恶’不过是诸多变化之一。有人天生高大健壮,也有人矮小但却聪颖;有人老实温和;也有人活泼好斗。若没有这些差异,每个人都如同草履虫般完全相同,只要环境有些许改变,或许就会全数灭亡。”
  “这对生物而言是可喜的状态,所以才会出现个体差异。也因为如此,所有生物容易因应环境变化,不同的个体却也都必须经历死亡。在怜惜夸赞自我的同时,也不由得叹息感伤孤绝的存在,爱和恨因此而生。”
  船老大似乎说了什么,不是针对我们,而是在对擦身而过的另二艘船的船老大打招呼。火村突然自河面掬起水说:
  “我们无法预测人类的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在面对迎面袭来的危机时,有可能是头脑清楚具行动力的人,也可能是狡猾卑劣的人,得以存活下去;也有可能只留下残忍粗暴的人,成为人类的血脉。为了能够因应各类危机,神想到以有性生殖的方式来增加变化。你刚才所说的‘恶’,也是变化之一。”
  我有许多理由可以反驳他。“你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肤浅且杂乱无章的思想,这世上没有天生头脑清楚和残忍粗暴的人吧!更何况是天生的‘恶’?”
  “是没有!”他直接予以否定,“或许有因为大脑功能异常而产生的犯罪,但这和‘恶’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吧!人因为后天给予的条件而为恶或幸免于恶,这和这个个体所处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就算我没说,火村也不可能不懂,他擅长的犯罪社会学,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你倾向由‘社会是犯罪的培养液,犯罪者则是细菌。’这句话,所代表的里昂环境学派。当然,人之所以成为犯罪者,社会性的主要原因也纠缠其中。这不是神叫你过来,然后事先加以烙印的结果,因为神创造的不是犯罪者,而是‘恶’。”
  我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火村如同名侦探般,加入警方的调査追捕犯罪者,之后再将他们送进制裁的法庭,他憎恨这些人。然而你问他憎恨的理由,他总是以“因为我曾经想杀过人!”来打马虎眼。为什么会这样呢?
  “火村教授之所以憎恨犯罪者,是因为身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无法原谅这些误食神撒下的恶饵之人的愚蠢吗?也就是说,你企图指责犯罪者放弃不选择‘恶’的自由。”
  火村抽着第二根烟。
  “因为人类有选择逃避‘恶’的自由,却因为他们未善用而加以惩罚的理论,实在离谱。佛洛姆曾大声疾呼,他说这样想法来自犹如沙特哲学般,中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人类有这么自由吗?”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自由。
  “我虽然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了解你不是和‘恶’对抗。你虽然像是个科幻小说中的英雄,但你狰狞以对是神吧!”
  他笑了。
  看见码头了 。我们即将和萤火虫告别。
  “所幸神利用雄雌两性发明了有性生殖,我们才得以欣赏如此的美景。”火村将烟蒂收进携带式的烟灰缸里,一边说道。
  天空又亮了一下。

  2

  过了一夜。
  当我来到饭店附设的餐厅时,没瞧见火村。我先行享用自助式早餐,这才见他一手拿着英文报纸,一边打着哈欠前来。他今天上黑下白,全身有如围棋般的打扮。我心想他对服装的品味依旧没变,一边对他“哈啰!哈啰!”地,打着马来西亚式的招呼。虽是英文的哈啰,不过当地人喜欢重复同样的单字,这点和喜欢重复“不对!不对!”“多谢!多谢!”的大阪人颇为相似。
  我们在吉隆坡的行程昨天结束,今天将搭乘电车前往怡保。卫大龙会到车站前来接我们,带我们前往度假胜地金马仑高原。
  “火车几点?”
  拿来食物的他,一边在核桃面包上抹着奶油,一边问道。这次的旅行由我负责筹划。
  “八点十六分开车,到怡保是十一点十五分。”我全都记在脑子里。“大龙会来接我们,吃过午饭后就前往金马仑高原的莲花屋。”
  “莲花之家啊!感觉像是极乐净土,挺不错的。”
  大龙在电子邮件里告诉我们,这是家规模虽小但却可以好好放松的旅馆。应该颇値得期待!
  我看见和我们一同参加赏萤火虫之旅的另外两人,他们从位子起身,向我致意后便离开餐厅。
  刚才和他们一起倒牛奶时,我听见他们即将前往机场,搭飞机到兰卡威岛去,正好和我们搭乘火车前往高原的行程成了对比。他们在船上聊了什么呢?肯定是不会出现什么“恶”啊!犯罪啊的!正如火村所说,我对自己不合时宜的发言感觉愧疚。
  “昨天我问了奇怪的问题……”当我正要开口时,火村以眼神示意我往远处窗边的餐桌看去。
  “咦?”
  “有三个人坐在窗边对吧!他们好像也要到金马仑高原,他们刚才在大厅谈这件事。”
  肩膀宽阔个头高大的中年男子,和身材纤瘦看似他妻子的女人,再加上一个将一头长发染成褐色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像是来自日本的一家人,三人的打扮都很朴素。
  “报上说昨天在市区的会馆,为上星期火车车祸的罹难者举行追悼会,他们参加完追悼会正准备回去,看样子是有亲人在车祸中罹难了。”
  “嗯!你说的是从泰国开往马来西亚的火车相撞,死了十九个人那个吧”果真如此的话,日本的媒体也会大肆报导。“是吗?新闻说罹难者中也有日本人。”
  “不知道他们的朋友是不是就是那个日本人?”
  这场意外是快车撞上卡车脱轨停止后,又遭随后而来的货车追撞的双重车祸。听说轻重伤员多达六十多人,因为正好是在我们来马来西亚前发生的事,不得不多所关心。车祸现场极为悲惨,复原铁路必须花上两天的时间。车祸发生在泰国境内,大概在我们乘车范围的北方数百公里外。
  “罹难者大多是头等车的乘客,如果要遇上这种事,我希望自己是在睡梦中,什么都不知道。
  比方说,在梦里观看草地棒球,正好飞来一颗界外球,没能躲过被打中额头,大叫‘啊!’的一声就上西天了 。”
  根据新闻报导,有许多乘客被困在撞得全毁的车厢中,在等待棘手的救援工作进行时死亡,真是令人痛心。
  “我知道有国际列车行驶马来半岛,不是从泰国直通新加坡吗?”
  火村开始喝起饭后的咖啡,我一边喝着第二杯红茶,一边问道:
  “咦?这你不知道啊?伤脑筋!你还坐过!”
  他曾和我搭乘火车,从曼谷经巴塔瓦斯到吉隆坡去旅行,这已经是十二年的事了。也就是说,我们曾经坐在没有冷气的二等车厢里摇摇晃晃,经过上星期发生车祸的地点。
  “从曼谷出发的火车在巴塔瓦斯停车,如果要到新加坡,必须在当地换车,到吉隆坡再换一次车才行,也有横跨整个马来半岛,在曼谷和新加坡停留三天两夜的E&O列车。这辆名为The Eastern and Oriental快车的超豪华列车,是著名的东方特快车的东洋版。唉!价钱也很豪华,我们无缘消受啊!”
  “你上去采访不就得了吗?可以报公帐吧!”
  “就算可以报公帐,我也会超出预算。”
  我们聊着聊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根据我这希望游刃有余地行动的负责人判断,我们决定各自回房去拿行李,坐在窗边的那三人,还在喝咖啡。
  我们办理返房,抵达吉隆坡车站时还不到八点。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们便欣赏了 一下神气威风的车站外观。这是栋充满回教风味的白色建筑物,上有清真寺般的圆顶和尖塔,和红瓦的东京车
  站风格完全不同。我是第二次来这个车站,上次是从曼谷到吉隆坡来旅行。当时我没发现,车站的墙壁上嵌着日文的导览板,简单记载马来铁路的历史。
  我们买了车票进入月台,不愧是上班时间,整个月台充满活力,不过比起日本的早晨,还是冷静许多,在客满的通勤列车中,夹杂了载货列车。没多久,我们的车进站了,不锈钢的车体上画着蓝、白、红三种颜色的线。
  一上车,我发现车厢的内部和日本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倒有许多全家出游、商务客和观光客等各式各样的乘客,也有欧美来的背包族。马来族女性戴的头巾色彩缤纷,尤其充满异国风情。入座之后,我用手帕擦拭窗户,才发现灰蒙蒙的是窗外,因为车厢里有冷气,窗外结了露水。
  由Diesel车头牵引的列车准时发车,一离开高楼大厦林立的市区,就看到郊外挤满了开往市区的汽车,这样的都会风景真是到哪里都一样的景观也立刻飞逝而过,车窗外尽是橡胶和椰子园,绵延不绝的田园风光。啊!我果真是来到南洋了 。
  “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
  我嘟哝着说。坐在走道旁的火村,边看着窗外边点头说:
  “都是这样的景色。”
  在曼谷的珐琅蓬车站与大龙告别后,我们搭上火车,他挥着大手送行,如今我仍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
  这趟旅程炎热且漫长,火村和我把能聊的话题都说完了,两人只好沉默不语。天黑后气温还是没降低,即便打开窗户通风,我们也还是无法入睡,就算好不容易睡着,每回只要火车一进站,我
  就又会因为震动醒来,根本无法脱离半醒半睡的状态。火村经常从隔壁床消失,他为了要抽烟老往车厢与车厢之间跑。
  半夜已过,或许火车正经过上周的车祸现场附近,我站在厕所一看,发现火村果然在那儿靠着墙抽着烟。车厢门开着,因为风和震动的关系啪搭作响。要是不抓住扶手站稳,说不定会被抛出车外。“小心点!”我多事地说。
  火村默不作声。香烟的烟有如牵线一般飘散在黑暗中,他那一头比现在还长的乱发,好像忍无可忍生着气似地乱成一团。应该已经经过田野地区了吧!完全看不见人家的灯光,门的那边尽是一片漆黑,月亮也隐身云间。
  我靠在火村斜对角的墙上,放任身体随车身摇晃,链接器铿锵作响十分扰人,说话也得大声才行。可能是因为旅行的疲倦觉得麻烦,我们俩都默不作声。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距离穿越泰国国界进入马来西亚,大约还要八个小时。站在这里待一会儿,眺望逝去的夜晚也好。站在国际列车的车厢入口 ,摇摇欲坠度过不眠夜晚的经验,今生或许就此一次。
  我对于自己因为旅程即将结束,变得有些感伤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或许也因为在曼谷告别友人所致吧!
  列车突然因为转弯而大幅摇晃,我脚步踉跄急忙抓住门边的扶手。
  “危险!站在那边的日本人!傻愣愣地小心把命给丢了!”火村一边抓紧扶手站稳,一边说。
  “我才不会死!我要真死了,对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未来,可是一大损失!”
  朋友对我的油嘴滑舌一脸不屑。“这种话留着你成为作家之后再说吧!你不是还在更新参加小说比赛连续落选的纪录吗?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
  “用不着你佩服!我自己清楚得很!作家和学者可不一样,虽然没有大学研究所毕业,历经助手、副手、讲师,接着成为副教授的模式可循,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一夜成名的!”
  火村默默地直盯着我,“哦?是吗?少年啊!你的志向还真是远大!”
  在那之后过了十二年。他在母校担任副教授我一边在印刷公司工作,一边写作小说并入选佳作,因而成为推理小说作家。我们俩果真成就自己的壮志了吗?
  才不!身为作家,我的旅程才蹒跚学步刚开始,而火村和犯罪的搏斗也从此没完没了,他的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吗?必须完成什么,他才会满意微笑呢?
  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身旁的友人一直紧闭双眼。

  3

  马来西亚国铁(KTM)最早的行驶区间太平(Taiping)到维得港(Port Weld),于一八八五年通车,这段铁路是当时的殖民帝国英国,为了将内陆的锡矿送至港口铺设的。之后,东西走向的相同路线陆续出现,连结彼此的南北向铁路也随之完成,这就是现在马来西亚铁路的动脉,一直延伸到
  新加坡的西海岸。此外,在邻国泰国被称为铁道之父的拉玛五世,一八九〇年在首都曼谷,铺设了最早的铁路,放射状的铁路自此普及全国。双方在一九三一年连接彼此延伸的铁路,贯通了曼谷、吉隆坡,以及新加坡等地。
  当我从旅游书上读到这些历史时,我们也正接近目的地。火村和我站起身来,拿下放在行李架上的行李。列车悄悄滑进月台,怡保车站的站牌正好停在窗外。
  怡保在十九世纪便因为产锡而繁荣,正因为是霹雳州的首府,车站十分宽敞。车站里的货车很显眼,辽阔的月台上展示着车头和木造客车,喜欢铁路的人看到这些东西,可能会垂涎三尺吧!我们行经天桥,一边拉着装有滚轮的行李箱,一边走向出口。
  大龙正等着我们,“欢迎!你们终于来了!”
  他一板一眼地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声音像女孩般高亢,说起话来和以前一样彬彬有礼,让人心生怀念之情。他那如彩虹般弯弯的细眉,灵活和蔼的眼睛,嘴边隐约可见的白牙,十二年来完全没变。就连那三七分边的略长头发,都和在珐琅蓬分手时一模一样。
  “你混得挺不错的!”火村说道。
  大龙笑道:“火村先生!有栖川先生!”接着依序和我们握手。
  “曼谷一别彷佛是昨天的事。”
  火村对着满怀感动提起往事的大龙说:“我们坐下来聊吧!”大龙回道:“说得也是!”于是领着我们穿越白柱林立的车站,往某处去。我原以为他要带我们到外面,但他却带我们到旧式电梯前。车站上方就是饭店,饭店里的阳台就是餐厅。上楼一瞧,我不禁“哇!”地叫了一声,那是一家深达三十多公尺的餐厅。大概是因为距离午餐时间还早,装饰着一朵花的餐桌只坐了一桌客人。
  我们走到栏杆旁的座位俯视着车站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个内有喷水池伊斯兰式的美丽公园,宽敞悠闲,景致绝佳,眼前还能看见殖民地风格的豪华建筑和清真寺。静谧中,流泻着朗朗的可兰经声。
  “我们在这里简单用午餐吧!距离金马仑高原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你要载我们去吗?”
  我问道,他点头说“当然!”
  “要饭店的大老板帮我们开车,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大老板?”他笑道“我什么都做,不管是整理庭院或更换灯泡,因为我们只是家小旅馆。”
  我们聊着聊着,好不容易才等到餐厅里走来一个侍者。午餐菜单上全都是简单易懂的料理,例如西红柿奶油汤、炸鱼、俄式烩牛肉 和奶油饭,座位附近的柱子上贴了一张纸,我定睛细看,大龙笑道:“有栖川先生!那可不能吃!那是征人启事。”
  “他一点都没变吧!”
  火村髙兴地说。可恶!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我们用可乐和果汁干杯,先互相说明近况。虽然我们已在电子邮件中,得知彼此的大致状况,但因为已经十二年没见,所以有很多话要说。大龙将我带来的新作品拿在手上,他还不知道内容写了些什么,就客套地说“真不错!”,还说“我一定会看!”。
  “旅馆的生意还好吧!”
  火村问道。“马马虎虎啦!”大龙打趣道。他还没忘记在京都短期留学时所学的日文。
  “只要我对关西来的客人这么说,他们都会很髙兴。客人常问我:‘听说你母亲是日本人,她是哪里人?’”
  “结果,她究竟是哪里人?”我故意用女人似的大阪腔反问他:“生意还可以吗?大龙!”
  “嗯!勉勉强强啦!”
  什么嘛!还是马马虎虎!
  “这里虽然和日本不同,一整年都是夏天,但如果八月学校放假时,旅馆还是这种状况的话,撑得下去吗?”
  火村担心地问道。大龙却拍拍胸口,说三天后已有许多预约住房的客人,房间几乎全都客满,而且这里不像日本,七、八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通常最热的一月到四月,才是旅馆最忙的时候,每个周末也有不少来避暑的客人。
  “所以,请你放心!而且莲花屋不是饭店而是旅馆,客人打电话来预约房间时,我一定会提醒他们这件事。我的旅馆总共只有十个房间,现在有七个房间都住了客人,明天会空出五个房间,因为有五名日本客人要返国。”
  “日本客人很多吗?”
  我有些意外。金马仑高原是马来西亚屈指可数的高原度假胜地,被称为马来西亚的轻井泽,但比起槟城和兰卡威,在日本的知名度反而较低。
  “有栖川先生!你不知道吧!金马仑高原十分受到部分日本人的欢迎。要说是怎样的日本人,就是那些喜欢昆虫的。金马仑髙原有许多稀奇的蝴蝶和独角仙,不少人专程到此采集。目前住在莲花屋的房客,也都是来采集昆虫的,这里可是昆虫的天堂。”
  唉!我的功课做得还不够!
  “明天那五位客人返房后,就会安静许多,只剩下一位英国客人和日本客人,那位英国客人还会带上一个星期”
  金马仑高原原是由马来西亚的宗主国,也就是英国的国土调查官员开发的避暑胜地。因为西方人发现的度假胜地,这点和轻井泽颇为相似。”
  “现在英国人还常来避暑吗?”
  “以前和马来西亚有渊源的,或是背包客,还有那些喜欢昆虫的人会来。不过,倒也不是特别多,也有德国、美国和澳洲来的客人。新加坡人也不少,因为马来西亚有云顶、福隆港、和昆仑等好几个高原避暑胜地,新加坡却没有。葛雷斯顿先生……封了!就是那位英国客人,他也是写小说的。”
  是同行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工作方式实在太优雅了 。输人不输阵,我也得在阳台上工作招摇一番……。不!我还是不想工作!
  “对了!吉隆坡的饭店如何?那是家父老友的饭店。”
  “没话说!”我们向他表示感谢之意。他为我们安排的萤火虫观察之旅也很棒,大龙安心地面带微笑。
  “萤火虫也会很高兴!当地人并不觉得希罕,所以十年前才有观察萤火虫的活动。因为在马来西亚一整年都可以看到萤火虫,所以是个很好的主意,不过比起以前,最近萤火虫的数目减少了许多。”
  原来萤火虫在此地也住不下去了吗?还真是敏感的生物。
  “情况好像挺糟糕的!我听说吉隆坡的饭店倒了!”
  大龙这回对火村的发言倒是平静以待。
  “是啊!没办法!吃了败仗!如果可以改建的话就好了 ,但因资金不足,如果无法彻底改建,反而会造成额外的损失,我只好放弃。我把资金投入位于金马仑高原的旅馆,很遗憾!要是那家饭店没倒闭,你们在吉隆坡也可以住我的饭店,让我好好招待一番。”
  大龙的华人父亲在十三年前辞世,日籍的母亲也在吉隆坡的饭店,经营开始恶化的五年前因病过世,莲花屋原本是为了提供常客作为隐密的别墅而建,结果只剩下它还留在大龙手中。
  “我必须守住金马仑高原上的莲花屋,要是连它也倒了,我就失去双亲留下的所有东西了。”
  “有栖川来了 !所以没问题了!”火村说。
  “只要他将莲花屋的精彩之处写在小说中,一定可以让你生意兴隆,成为最受欢迎的饭店,就说是天堂。这么一来,除了喜欢昆虫的日本人,其他人也会蜂拥而来。”
  “比起我来,你还是指望火村教授要来得保险一些,大龙!火村教授会带着专题讨论的学生来此一游。”
  “研究犯罪的学生和学者,到这和平的高原来做什么?”
  “增进师生情谊啊!”
  我们的笑声在通风的餐厅中回荡。

  4

  离开餐厅,我们拉着行李走向大龙的车,途中我回头一看,发现火车站实在豪华得令人吃惊。这座充满殖民风格的石头建筑,和吉隆坡车站格调完全不同,我看见刚才用餐的阳台上,服务生正在收拾善后。
  大龙开的是本田的休旅车,他有一辆国产的宝腾爱车,他说今天为了接送我们两个日本人,所以还是开日本车。我们坐上后座,他提醒我们接下来都是山路后就准备出发。
  我们穿过街道,开上壮观的高速公路,奔驰了好一会儿。我听说怡保是著名的锡产地,眼前到处都在挖掘石灰岩,道路两旁看得见的山丘,也几乎都是石灰岩块,在风雨的侵蚀下,山棱全都化成冰柱状的钟乳石。这样的奇景从窗外若无其事地飞嘛而过,我,在别处似乎不曾见过。
  不久我们开下高速公路,在塔帕的T字路往东转,从这里前往标髙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原,必须爬行两小时左右的羊肠小道。火村和我明明可以在车站前叫出租车,我们由衷感谢大龙特意前来迎接。
  “日本和马来西亚哪里热?”
  我立刻回答:“日本!”
  “大阪和京都是日本最热的城市,我们这里虽然连着好几天都超过三十度,但是我还是觉得好些。话虽如此,马来西亚全年都是这个温度才叫人难受,真希望能够早点到达凉快的高原。”
  “京都确实很热,冬天也很冷……”
  我从后照镜看见卫大龙羞涩地笑着,他不曾经历京都寒冷澈骨的冬天。那是因为他还来不及体验,就结束留学生活了。
  十三年前,卫大龙在吉隆坡的大学念不到一年的经营学,为了了解母亲的祖国而前往日本。他选择就读的学校,就是我和火村念的英都大学。后来他住进和火村同一家寄宿家庭,日文流利,又懂礼貌,待人接物得宜的他,在寄宿家庭十分受欢迎。经常进出火村房间的我,也和他相谈甚欢。
  即便熟识后,他对同年纪的我们,还是以敬语相称。我曾经对他说这么作太拘泥形式,但他却表示他只是遵照母亲的教诲,不肯改变说话的方式。因为家中经营饭店业,所以从小就被教导必须使用有礼、美丽且正确的语言吧!
  我虽然很高兴能够意外交上马来西亚的朋友,但我们一起在火村的租屋处飮酒谈天,在校园中见面共享晚餐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太久。那是因为他家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先就是他父亲突然过世,前一天还精神奕奕的人,隔天却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昏倒在总经理室中,秘书发现时他已气绝身亡,和父亲一同经营饭店的母亲,强硬地说“我会负责想办法度过难关,你回日本继续念书。”,所以为了葬礼返国的他,立刻又被逼回日本,但身为独子的大龙,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还有一件事使他必须离开日本,对外人来说,事情或许没那么严重,但对于我这个陪在他身边的人而言,此事对他的打击可能还更大。那就是大龙悲惨地失恋了。粉碎他纯洁心灵的,是一个从台湾来的女孩。他们在学校里专为留学生设置的交谊厅认识,大龙当下一见钟情,对她非常着迷。内向的他无法采取积极的态度,经常在早上撕毁前一晚熬夜所写的情书,他就这样郁闷了好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爱慕之意向对方表白,结果却惨遭滑铁卢。
  “我可是抱定必死决心了。”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当初他说着刚学会的惯用句感叹的身影。光是这样就够令人意外的了,结果又发生一件事情。求爱被拒的数日后,他在学生会馆的餐厅看见火村和我,在数步之遥外对我们挥手招呼,结果却导致一件极不凑巧的意外。那个台湾女生正好站在他和我们之间,对方误以为大龙在跟她打招呼,于是便朝他走去,霹雳啪啦不知在抗议什么。因为她说的是中文,我们完全听不懂。恐怕是对他说“你搞什么?别跟我拉关系!你虽然说你喜欢我,但是我觉得很不舒服,很伤脑筋!”之类令人痛澈心肺的话吧!她比手画脚地说了三分钟,之后就丢下刚开动的餐盘气呼呼地离开。大龙无论在面对对方严辞指责之际,或是在对方离开后,都还是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除了餐厅里的学生,就连厨房里的欧巴桑都探出头来査看究竟,更是让人难堪。火村和我立刻跑上前去,护着他离开餐厅,连我都吓了 一跳,更别说对大龙的打击有多大了。
  父亲过世,接着凄惨失恋。
  大概是这两件事,再加上不习惯异国生活产生的疲劳吧!大龙把胃搞坏了。火村和我到医院去探望他,他的精神状况似乎也糟透了,当在一旁照顾他的房东老太太对他说“你不可以太担心你母亲而把身体弄坏!”时,他为难地说“我想回马来西亚!”。配合学期的开始,在春天前来日本的他,下此决心时正好是十月,还无法欣赏古都的枫红。
  “哎哟!”不知是不是路上有个大坑,车子晃动了 一下,我出声叫道。
  道路愈来愈细,只要对面车道有大型车驶来,要错车会十分麻烦。山路绵延,九拐十八弯曲折不断,我们循着深邃茂密的树林,有如细绳般的山路而上,道路两侧尽是茂盛的髙耸椰树和罕见的
  热带植物,特别吸引我注意的,是木本的羊齿类植物,那和我经常看到的种类、规模完全不同。此地的羊齿叶片之大,让我以为自己成了北海道传说中的小矮人。在太阳和雨水丰富的滋润下,植物也会快乐地成长吧!说到住家,顶多偶尔看见高脚式的简单建筑,听说那是马来西亚的原住民阿苏里人的住家。
  “阿苏里人使用吹箭狩猎,怡保这个地名,就是他们涂在吹箭尖端的毒药名称。”
  马来西亚主要是由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组成,此外还有原住民,是一个多种族国家。即使如此,他们住得也未免偏远了!
  “还真远!要是有土石流,金马仑髙原不就成了陆地上的孤岛?”
  我随口 一说,大龙回应道:
  “这里很适合拿来当作推理小说的舞台吧!松元清张就曾经将此地写进他的小说中,日本的电视台还曾经来这里拍摄。”
  是《热绢》吧!内容是在轻井泽和金马仑髙原发生的杀人事件,是与被称为泰国丝王的吉姆?汤普森失踪之谜有关的伟大作品。松元清张虽将汤普森和他忽然消失时住的别墅名字略做修改,但他在这部作品中,以自然密室的方式来呈现金马仑高原。
  “怎么样?专程来此,有栖川先生想不想以吉姆?汤普森失踪事件为范本,来创作小说呢?”
  “要是有灵感的话……”
  吉姆?汤普森失踪一事,是金马仑高原有史以来最大的神秘事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七年,所以我并没有实时的记忆,相关知识也是从书上得来。美国人吉姆?汤普森拥有曾经任职情报机构的经历,离职后他在执行过任务的泰国创业。他看上高质量的丝织品,以高级品牌商品营销全世界。
  他的眼光果然精准,如今丝已成为泰国具代表性的特产品之一,而且赢得庞大财富和名声的他,被人称为泰国的丝王。这样的汤普森,某次在前往金马仑高原休养时失踪了。
  “他朋友的别墅月光小屋现在还在,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还是有观光客前去参观。”
  “我在书上看过,当时这附近有许多共产党的游击队会攻击车辆。”
  针对我的问题,大龙回答“好像是!”。因为我们俩同年,他即使是在地人,也不记得这些事晴。
  “所以也有人说,汤普森是被共产党的游击队给绑架了。因为他曾在美国的情报机关工作过,这也不无可能。警察当然进行了大规模的捜索,就连英国的军队和驻泰国的美军,.也利用直升机来寻找汤普森,因为这和一般的有钱人失踪可是两码子事。”
  尽管进行了大规模的搜索,丝王究竟为何失踪,又在哪里失踪,却成了不解的谜团。
  “吉姆?汤普森确实曾在OSS战时战略局从事谍报活动,OSS就是CIA的前身,所以也有人说,他是因为知道某种机密而遭CIA灭口。”
  火村也加入我们的谈话,这虽是人口失踪的案件,但规模之大,可能已超出犯罪学者的研究领域。
  “是啊!曾有人这么说过,但也有人说事情不如大家所说,好像间谍电影一般。有人说汤普森是到山里去自杀了,或是在丛林探险时遭到老虎攻击。”
  “老虎?我听说在金马仑高原可以进入丛林散步,该不会经常有游客到山中健行,一去不回的吧!”
  “放心!要是不依循固定的山路往丛林去探险,我可不清楚!就算没遇到老虎,也有可能会因为迷路而遇难。”
  我才不去呢!
  “总之,汤普森事件的真相,至今仍不得而知。这叫什么?”
  “走入迷宫!Go into the labyrinth。”
  我后悔自己脱口说出烂英文。车上的两人都是语言专家,除了英文,火村还能说德文和法文,大龙除了马来文和日文,广东话和英文也说得呱呱叫,或许还能说和马来文相近的印度尼西亚文吧!火村能说四国语言,大龙则能说五、六国的语言,我和他们有如天壤之别。
  无视于我的尴尬,火村望着窗外,低声说道:“下雨了!”窗户不断流下雨水,明明是晴空万里,却开始下起雨来。
  “金马畨高原现在虽是干季,但还是经常会下雨。这里的雨和日本不同,马上就会停的。”
  我以为是午后雷阵雨,倒也不是,小雨一会就停了。道路在苍郁茂密的树林中蜿蜒,每回一转弯,我的上半身就左右摇晃,因为频率固定,我开始觉得有些单调。途中路旁还有小型的瀑布,四周则有贩卖飮料和水果的休息站,以及贩卖有如弥生式土器般素烧陶器的土产店,大龙马不停蹄地赶路。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我想起一件事,“对了!好像没看见我们在饭店遇到的那家人。你不是说他们要到金马仑高原吗?我们在怡保下车时也没看见他们。”我对火村说。
  “被你一说,倒真没看见。”
  “是什么样的人?”大龙问道。我一说明,他便心里有谱似地说:“哦!”
  “大概是百濑先生他们吧!他们应该会开车回来,从吉隆坡到金马仑高原,走高速公路只要四小时。”,对了!从日本出发前,大龙就告诉我们,开车要比搭火车还快,但我们之所以选择搭火车,是因为我希望十二年后能再走一次马来铁道。
  “你说的百濑先生,他们是不是有熟人在上星期马来铁道的车祸中罹难?”
  “是啊!只不过……有栖川先生!发生车祸的是泰国的国铁。虽然有人将从曼谷到新加坡之间的马来半岛铁路,简称为马来铁道。”
  大龙对这些小事也毫不马虎,我得记住才行。
  “在车祸中丧生的是百濑先生的工作伙伴,一个叫日置先生的人。你们在饭店看到的,应该是百濑先生夫妇和日置先生的女儿,他们是去参加车祸罹难者的追悼会。”
  “百濑先生和日置先生在金马仑高原做什么?”这虽无关紧要,但是为了赶走睡意,我开口问道。因为我向来觉得朋友开车时,坐在后座睡觉是很失礼的事。
  “他们开了两家餐厅,他们俩以前都是上班族,听说他们离职后就到吉隆坡来从商,曾经大起大落,如今则在金马仑做生意。”
  他深深地叹息道:“父亲因车祸过世,瑞穗也实在太可怜了,再加上从小失去母亲,如今真是无依无靠了。”
  原来,我在餐厅看到的那个咖啡色头发的女孩叫日置瑞穗?虽然只看到背影,不过她或许因为悲伤而脸色黯淡也说不定。
  “由百濑先生陪着应该没问题,他很会照顾人。”他自言自语似地说。
  从两侧逼近的热带雨林逐进后返,视野愈来愈宽广,绿色丘陵的斜坡上,点缀着许多看似别墅和分租公寓的建筑,其中还有观光设施的广告牌。大龙一脸抱歉地对我们说:“还有一段路!”
  不久,车子钻过上头写着“TANAH RATA”的拱门,我们已经来到金马仑高原的中心最繁华的巿区塔那拉打了。只要到这里,距离目的地就不远了。
  “这附近最热闹了。”
  因为大龙减缓速度,可以从车窗看清外头主要街道上的餐厅、土产店、出租车公司、公车站、银行和医院,感觉上自己好像西部片中的牛仔,刚从荒野流浪回来,好不容易抵达小鎭似地。看见写满马来文、中文和英文的彩色广告牌,我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感觉上在这里似乎可以买齐所有的东西。如果买不到,得花上半天时间前往怡保才行。
  经过大约一百公尺的热闹街道,我们继续往前走。沿路有时髦的度假饭店和髙尔夫球场,就好像是画里的高原度假胜地。因为实在太典型了,让人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将感想告诉大龙,他回道:“或许你会这么觉得,不过只要离开主要道路就是丛林,那里有美丽花朵、稀有蝴蝶和瀑布,你在蝴蝶农场可以欣赏各式蝴蝶,还有玫瑰花中心,湖也很美,更往上面的碧兰璋,还有一座叫三宝寺的佛寺。之后更往山里去,山坡上是整片的红茶田,景色十分壮观,彷佛铺着一片绿色地毯。金马仑高原是世界著名的红茶产地,可是个好地方,既可以冒险,又可以在大自然中放松,享受美食和飮料。”
  大龙立刻化身成导游,他大概是误以为我觉得大老远来此,结果和日本的高原没什么两样,因为我不是这个意思,得让他安心才行。
  “真好!我期待明天可以慢慢欣赏。”
  我们的车在还不到碧兰璋处弯进旁边的道路,没多久,就看见四周围绕着雨伞椰子的乡舍。我们已经到了铺着红褐色瓦片人形屋顶的莲花屋。